我家娘子是神仙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南柯郡主
小蓬莱号小心翼翼绕过江面密密麻麻的群尸,继续向来路驶去。它的桅杆被打断,船身也有损伤,速度是再提不上去了;因此原定了七天的水程,足足花费近二十天才靠近王城。
这一路上再没有追兵也没有其他凶信,宋沅心中少了很多忧虑。到王城后小蓬莱号停在船厂大修,船上众人只得先在王城歇脚。宋沅有心向郁竹声打听青邑王的消息,又担心显出自己太过殷勤;若真以门下礼给王府替问安的帖子,这帖子又有可能会过敏夫人或宋湔的手——于是笔在纸上起起落落,只留一个墨点,却是半个字都写不出来。
最后将整张笺纸一揉,他把纸团扔出去,懊恼地从悦来客栈的窗子看王城的天。
天是青灰的,看着即将落雨,那雨却迟迟未下,只留铅似的浓云沉沉压着王城的天。青邑王的府邸在王城东南,恰是雨云最重的位置。宋沅不禁在脑中勾勒出雨点落到王府琉璃瓦上的样子。
他总觉得自己对这景象是很熟悉了,但其实娘亲只带他看过一次。那是他年幼时,娘亲带他从绿柳山庄来到王城,登上高楼,指着大雨中一片亮红的琉璃瓦顶告诉他。
——那就是青邑王府。那里面住着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娘亲不说话。她只是按他的肩膀,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必管他是谁。
雨水从她的雨帽上流下来,她的嘴一张一合。
——你只要记住,你的父亲在王府里。
那也是娘亲最接近青邑王府的一次了,她之所以带他来王城,是因为他不停地追问她为什么会有人叫自己野种。而当他们从楼上下来时,他看到瓢泼大雨中跪了一地的人,那是青邑王府闻讯赶来的侍卫,奉王命来请王妃回府的。
可娘亲却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住回头,只看到那个白色蟒袍的王者跨在马上,在滂沱大雨中看不出面上悲喜。
他终究不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在被娘亲拉走时,其实真的很想去问青邑王是否知道娘亲那含糊的答案,此后那场大雨就一直留在他记忆里——
倔强的从不在人前流泪的娘亲。
模糊的不知名字相貌的父亲。
孤独的大雨中的青邑王。
宋沅只觉得心中如一团乱麻。阿澧常抱怨自幼失母,他却无法抱怨自幼无父,而他们兄弟两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罢了。他对自己说:我亲自到青邑王府去看一眼;只看一眼,我就回来。
主意已定,宋沅在天黑后前往青邑王府。有上次被捕的前车之鉴,他这一次非常小心;不走道路,只从树木屋顶飞掠而过。
很快他按薛默提过的位置靠近了青邑王的寝居之所。在入青邑王的梦后薛默告诉他,青邑王平常与敏夫人别居,因此他才有胆子鼓起勇气靠近此处。
房中亮着灯。青邑王的习惯与绿柳夫人不同,他的居所贴着地面,而绿柳夫人是喜欢住在高高的楼上的。
藏身在一棵树上,宋沅看到青邑王在批文书。灯光照着他花白的发,比起自己小时所见的他,这位王者真的老了。但他的精神还很健旺,看来宋湔所说的青邑王病重果真不过是诳走郁竹声的幌子,宋沅不由松了口气。
又看两眼,宋沅打算走了。房中的青邑王却抬起头来:“既然来了,不如进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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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沅心中一惊,握紧了他的剑提气待走,耳听得青邑王又说:“进良剑术尚可,调气却有瑕疵;他教出的弟子在隐藏气息上也就与他一样。”
进良是他剑术启蒙恩师的名讳。宋沅这下再无法退,只得从树上跃至房中:“臣参见王上。”
他脸上有些发烧,这样的“参见”未免太过牵强无礼。
“怎么想到来这里?”王的声音是很温和的。他在私下里与他见面时都像一个仁厚的长者。
“前来探望。”宋沅的耳根子发红。青邑王一愣,微微笑道:“难得你这份心。”
王呼唤侍者,让侍者从门外进来倒茶。茶是碧毫银针,他在茶上的喜好与宋沅一样。他们各自端起茶来,青邑王徐徐说道:“你娘亲的墓,今年有没有好好修缮?”
他问的是绿柳夫人的衣冠冢;按海国习俗,入葬十二年以后只要重新筑墓的。宋沅点点头:“娘亲的墓已重建,多谢王上关心。”十二年祭时,青邑王是让郁竹声带了助祭的祀物来的。
青邑王微微颔首,于是这两人一时都无话了。慢慢把茶喝完,宋沅只觉浑身不自在:“王上,臣——”
他想说臣告退,青邑王却立时止住了他:“不必着急走。很久没见你了,再坐一坐。”
“是。”宋沅迟疑地答应:“臣遵命……”
“这么拘谨么?”青邑王又笑了:“这里没有旁人,你换个称呼如何?进良算你师父,或许你可以唤我师祖。”
师……宋沅嚅嗫几下,依旧叫不出来,只得低下头,带着些赧然说:“我叫不出。”
“叫不出?”青邑王不由失笑:“那罢了。上次随你进府的那个小姑娘、名义上是你弟子的,近来好么?”
宋沅有些诧异:“王记得她?”
“和你相关的,我都记得。”青邑王笑着指指他,接着又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亲了。那小姑娘很好,其实也不必讲什么门第高低,你若喜欢就早早把婚事办了吧。”
宋沅没料到青邑王会突然这么说,当即臊得面红耳赤:“阿澧都没成亲,我着什么急?”
“澧儿还说你都没成亲他着什么急呢,你先带个头,看他还有什么推脱的。”青邑王瞪起眼睛,神情很是生气发愁:“你两个都是一样,若是你们的娘亲还在,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呢。”
“……”
提及娘亲,宋沅不知该如何反驳了。今夜的青邑王实在很不寻常,宋沅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和青邑王促膝而谈。不是王与臣子,而是师祖和门下,抑或是更亲密的……
脑海里突然又下起瓢泼的大雨。他突然觉得,如果当时他挣脱娘亲的手奔向青邑王的马匹,或是青邑王稍稍策马追上来,会怎么样呢?那会不会就也不再有绿柳山庄,他会不会就能与阿澧一起成长。
心中一跳,宋沅把那点隐秘的念想压下来。而青邑王已开口说起同一件事。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追上你们母子就好了。就是你们一道来王城的那次。”王的语调低沉:“你是晴晴的儿子,或许,其实也是孤的儿子。”
这话如一道焦雷。宋沅咬着牙,心中五味陈杂,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王上不相信娘亲?”
此人无礼!
他若出言不逊,他可不会管他是不是王!
感受到他的怒意,青邑王看他一眼:“有些事,你的娘亲并没有告诉你。”
☆、100 人间帝王(2)
“娘亲没有告诉我什么?”
“她并没有告诉你,她当年另有情郎。”
因为娘亲当年另有情郎,所以他不相信她!?
宋沅愣了半晌,突然吼起来:“你住嘴吧!你可以不认我!但不可以这样侮辱娘亲!娘亲冰雪莹洁,怎可能做这等无耻淫奔之事!”
他的声音太大,立即有护卫闻声进来,青邑王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你很愤怒。”他静静看着他:“当年的我比你现在还要愤怒。那是她在海国的情郎,万里迢迢从海国追到王城,把整个王城闹得鸡犬不宁。”
“就算……就算娘亲在海国时有情郎,她也早已嫁入了青邑王府。自从上岸,娘亲的余生就再没回过海国!”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即便是青邑王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她的情郎闯进府来刺伤了我。”青邑王拉开衣服,指着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我差点儿丢了性命……而你的娘亲,却乘我昏迷时把他放走了。我都来不及审讯他。”
这……
宋沅一时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脸上肌肉不住跳动:“娘亲已过世十二年,这些是你一面之词,有谁能够证明?”
“你若要证明,我可以让你查王府案卷。”青邑王缓缓把衣襟又阖上:“此事闹得很大,连陛下都惊动了,从帝都派了大臣来查此事……你知道后来此事是怎么记录结案的吗?他们留下几个字——妃遣刺客刺王。”
“……”宋沅的脸色不住改变,许久才说:“就算有刺客行刺你,又关娘亲什么事?她当时已是正妃,根本没必要要做这样的蠢事,为什么要给她罗织这个罪名?”
“因为她放走了刺客,此后再无对证,而我在重伤之下也没有精力管查案的事。”青邑王不由垂下了头:“你娘亲天性纯真不识权谋,我又低估了后宫女人的力量……此后帝都放逐的敕令下来,你娘亲便出府了。”
“于是你们自此失和?”宋沅的声音低下来。
青邑王点点头:“没多久她就消失海上,我以为她是回海国了。当时青邑国内忧外困,我心灰之下迎娶了宁王的郡主。”
宁王的郡主,也就是后来的敏夫人。
“看来她很助你力。”宋沅不由带上几分讥诮。
“我希望你能明白,女人并不是男人的全部,即便是你的娘亲也一样。”青邑王直视着他:“你将来若想成就大业,也不能耽误在女人身上。”
“我能有什么大业?”
“你当然能有。”青邑王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宋沅的脸:“如果你能认祖归宗的话。”
“认祖归宗?”他不明白。
“认祖归宗。”青邑王着重了语气:“如果你确是我的儿子,以王子身份重归王府,自然可以有一番事业。”
“……”
宋沅不知该做何回答了。他忽然冷静下来,觉出青邑王把他留下并不是简单地谈谈坟墓、拉拉家常而已。这位王有更深的目的,只看他愿不愿接。
“我,需要多一个儿子。”青邑王的声音有些伤感:“澧儿性情太过闲散,湔儿心性太过狠毒,都不是为王的良选,而我已经老了,立储的事不可再拖;我在心里,还是希望由晴晴的孩子来做世子。你自己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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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照过镜子的吧——”
他招呼侍者从铜镜拿过来,亲自拿着,让宋沅看里面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看到了么?你很像我。虽然你在幼小时真是谁都不像,但越长大,你真的就越像我了。”青邑王叹了口气:“世人都说是晴晴用术法改了你的相貌。但我知晴晴高傲倔强,不屑于做这种事,所以你或许真如她一直说的,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
“在你小的时候,我有很多的为难很多的苦衷,朝堂中有很多刺,只得把你们留在外面。而如今这些刺都已被一一拔除,到了你证明自己、认祖归宗的时候了。”青邑王将手搭上宋沅的肩膀:“怎样,你是否愿做这事?”
宋沅一时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一直在查当年的事,一直想还娘亲一个清白,但并不是为了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你对我有怨气。你这样自命耿介,真不愧是晴晴的孩子。”青邑王摇了摇头:“你要还你娘亲一个清白,其实并不需非得追究你娘亲在海上遇到了什么。只要我开口认你,你娘亲就是清白的;而我是否能开口认你,得先看你有没有足以服众、让世人无可置疑辩驳的分量。”
“你认为我怎样才能有这样的分量?”
“不久前从帝都传来一份圣旨,这件事只有你能去做。”
青邑王起身找出一份纸折子给了他,那是复抄的圣旨。宋沅接过打开了,一行行仔细地看着。越往下看,他心中就越震惊,而青邑王也适时地在他身边说起来。
“二十余日前钦天监夜观天象,有客星冲撞紫薇而过,坠地处正在宁国;之后宁国三百水军在沧浪江上暴毙,巫者云中了妖邪。此二者与帝都中的星谶相应,因其发生在青邑国与宁国交界,陛下发下圣旨来,令我二国平复此事。”
“什么样的星谶?”宋沅将圣旨的抄本再合起来,心情十分沉重。
“诸魔堕天灭世,服食可致神仙。”青邑王回答。
“这等荒诞不经的谶言,竟然传入了帝都?”
“连你们都知道了,陛下岂能不知?”青邑王接过那纸折子,伸到烛上烧了:“此事绝密,我压着一直未发,皆因为其牵涉到你。”
“……”
宋沅一时沉默了。因为那圣旨上的措辞严厉,明确说着一定要把诸魔擒拿进京,凡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瑟谷和沧浪江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青邑王淡淡地说:“那小姑娘是什么身份,我们也都很清楚。”
“小九不是——”宋沅正要争辩,青邑王已抬手阻住他的话:“她是不是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圣旨下来,是一定要把他们擒到帝都去的。”
“即便青邑国不动手,还有宁国;即便宁国也失手,那还有天下的群巫。天子一言九鼎,臣子只能按令遵行。万幸如今他们在青邑国境,就尚有一丝挽回余地——如果,你肯去做的话。”
烛光不住摇曳,青邑王逼视的目光冷冽,宋沅望向窗外,半晌回头:“你想要我如何做?”
“圣旨只说擒魔,却并未说魔有几个;究竟落下了几个魔,目前连钦天监也不知道。他们的魔力强大,一般人无法靠近,但对你却不会起疑心。你只要把他们诱到封魔之所,群巫齐出就可以将他们拿下。”
“然后把另两个押解帝都,你自可把那小姑娘藏在府里,逍遥一生。”
“如此,事便成了。”青邑王拍拍宋沅肩膀:“你到那时成为拯救万民的诛魔英雄,我便可以上告天子,将你的名字写入玉牒、认祖归宗。”
☆、101 人间帝王(3)
宋沅不语不动,青邑王手臂的重量沉沉地压他肩上。
“此事于你而言是太简单了;他们的魔力强大,我想到宁国那三百水军的样子,实在不忍让青邑儿郎枉送性命。”
“澧儿一向是亲近你的,湔儿不必说,自会暗地里借宁国之力;围捕诸魔的事终是落你三人身上,就是不知会鹿死谁手。我再把一支令符给你,你随时可以调动青邑国各项人物力——总之,诸魔一定要擒往帝都。你若接受,尚可保全那小姑娘;你若不接受,有的是其他人让他们玉石俱焚。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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