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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城中央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希夷

    不,彦齐,你不懂,从来没有过去,不是有了你,我就会忘却她们的痛。

    她的阿婆和妈妈,从不肯将痛苦现于人前,从不会想着要去咒骂、报复。她们对亲爱的人始终抱有奢望,然而这奢望渐渐成了生命里残留的微弱烛光,终究灭了。她们便是带着这样的绝望,离开人世。

    司芃必须说出来。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们光临小楼。她要一次性地,为妈妈为阿婆,把这些痛苦宣泄出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必须看到。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一半也好,十分之一也好,她要让他们痛快的人生里,也有那么丁点的不好过。

    “我想了很久,想到今天才明白,你们一个不敢在她们面前出现,一个不肯用心找我的原因。因为你们是懦夫,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懦夫。因为你们不会受到惩罚,自然也不会诚恳面对犯下的错。”

    “你知道我恨你,恨你背叛我妈,恨你瞒着陈洁的事。你担心我带着旧日的阴影,在你的新家庭里掀起波涛,所以你轻易相信她们的话,让她们牵着你的鼻子走。”

    “而你明明清楚你带给阿婆的伤害,你不敢面对,你知道挽不回,索性就不做任何努力。你以为补偿在我身上,就能弥补曾经的绝情与冷酷吗?”

    司芃把这些话拆成一个一个的字,当武器掷过去。她只有这个武器,因为他们不是仇人,是至亲。也只有在这栋小楼,在这棵玉兰树下,才能成为战场。她想收复爱的失地,为她的阿婆和妈妈。

    大家都不说话。风呼呼刮来,树梢间的叶子“沙沙”晃动。

    郭义谦脸色沉郁,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发力想站起来。大家都在疑惑他想做什么时,跟随多年的徐瑞德第一个明白过来,快走两步,想捡起地上的骨灰盒。司芃腿往前一伸,挡住骨灰盒前。

    徐瑞德弯腰在那里,进退两难。郭义谦摆摆手:“一边去吧。”

    医生和护士过来扶一把,终于把郭义谦这把老骨头撑起来。卢奶奶把自己的拐杖递过去:“老爷,小心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从不落人下风的郭义谦是真的老了,今晚得败在这个不肖子孙手上。

    要是正常人,这两米的距离不过三四步,郭义谦颤悠悠地走了十一步。他走到司芃跟前,祖孙之间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他有一米七八,人虽老了,背却一点不驼,看司芃时视线微微向下:“让开。”

    话虽简短,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司芃仰着一张泪脸,要和他对视。

    挨得最近的凌彦齐,突然伸手将司芃往后一拉。司芃根本没提防他这个扯后腿的,被他拽得往后一蹲,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朝他狠狠瞪眼。“好啦。”凌彦齐拉她起来,凑耳边低声说,“你外公年纪那么大,别在这里摔个中风回去。我在你那些舅舅姨妈面前打了保票的,原样来的,还得原样送回去。”

    司芃甩开他手,站一边默不作声看着郭义谦。

    郭义谦扶着玉兰树的树身,缓缓蹲下去,他的右手颤抖着,先伸向黑色的骨灰盒。木质雕花的骨灰盒笨重,他把司玉秀的收入怀中,郭兰因的便够不着了,他得起身挪个位置,再蹲下去。彭光辉走上前来,把棕色的骨灰盒拿在手上。

    郭义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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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愣,见是他,手抬起来:“还给我。”

    ☆、131

    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博尔赫斯诗选

    余晖只残留在天际线,车子驶在高速公路上,银灰色的云一团团逼近,又一团团远去。待到晚霞彻底不见,云便成了浓重的灰黑色,悄然覆盖了大地。

    陈雨菲放学后跑来小楼找司芃,两人在院子里逗着小花玩。徐瑞德从客厅里走出来:“小姐,老爷马上就到了。”

    司芃头皮发麻,慢悠悠站起来:“他过来做什么?”她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洗手。客厅吊趟门拉开,卢奶奶和彭光辉同时出来。

    卢奶奶面带喜色:“阿德,快到了吧。你要早点说啊,我好去买菜,烧几个老爷爱吃的……。”

    “老爷说,你年纪也大了,不麻烦你啦。”

    再慢腾腾把手上的水擦干,司芃随他们站在院门口等待。彭光辉看她站在最左边,半边身子都被院墙遮住,想把她扯过去,司芃摆手:“站这儿可以了。”

    “站中间去。你不站中间,我站中间,你以为你外公是为我回来的?”

    彭光辉说这话时,口吻漫不经心。

    在幽闭的一年岁月里,他已反反复复提前设想编排他和妻女的结局。说实在能找到司芃,已是上天的恩赐。瞧见她长大了,成熟了,得到好的爱情,人生有归处,他已知足。

    暮色中,一辆黑色加长轿车驶入永宁街,停靠在院外。车门开了,几个年轻人先下来,当中就有凌彦齐。司芃看见他,心想这狗腿长的,什么时候跑去接郭义谦了?

    后车门打开,车内的自动升降装置,将坐在轮椅上的郭义谦缓缓移出车外。许瑞德跑下台阶,等轮椅上的固定装置锁去掉,他推着郭义谦往小楼走。

    郭义谦抬头望小楼。它无言冷清地矗立着那儿,身后左右是已沦为黑暗背景的废墟。苍凉的夜色里,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司玉秀,多少个夜晚站在这院落里,孤独地与这小楼融为一体。要来到这楼下,与“物是人非”四个字贴身肉搏,他才愿意放弃顽固的武装,承认这是让他魂牵梦绕三十载的地方。

    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回忆起五十七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巴耶利峇机场的接机厅内,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路走出来,他没有看到父母的牵挂、弟弟妹妹的欢喜,也没有看到未婚妻眼里的思念,他只看到那一对杏眸。那两颗眼珠好黑好亮,像宝石一样吸走大厅内所有的光线,也包括他的目光。

    妹妹在他眼前晃动双手:“念书念傻了?一家人在你面前都看不见。”

    他回过神来,和家人一一拥抱,终于轮到她了。“这位就是司玉秀小姐了?”他母亲的来信中早已告诉他,父亲在香港找到世交的后人。

    司玉秀落落大方和他握手:“不用叫什么小姐,叫我秀儿就好。”

    今日那眼神里的光芒全消散了,不是初次见面的好奇打探,也不是坠入爱河的钦慕与亲近,那是冰冷如寒光的责备和拒绝。郭义谦想,为何不来,光是司芃,他已觉得这眼神是在剜他的心,如果是司玉秀站在那里呢?

    轮椅在斜坡前停下,郭义谦唤一声:“嘉,……”想了想改口,“小芃,我是外公。”

    卢奶奶牵起司芃手,想把她牵下去。司芃纹丝不动。凌彦齐跨步上台阶,扯下司芃,凑她耳边说:“我一晚上没睡觉,好不容易把他哄来的,他都给我面子了,你这祖宗能不能也给我点面子?”他把她直接推到轮椅后面。

    不推也得推了。司芃推着进了院子,郭义谦仰头看着玉兰树:“这棵树长得好高。”

    卢奶奶过来打招呼,“秀妹以前就好中意玉兰花。”

    “兰因也中意。”郭义谦笑笑,“阿琼,你还是老样子,我不行,得坐轮椅了,出趟远门,后面恨不得跟个车队。”

    “天冷了,风又大,大家进屋去。”是彭光辉的声音。

    郭义谦瞥他一眼,他平淡地笑笑:“尽管你不同意,我和兰因还是结婚了。当时年轻气盛,都没有想过要回去喊你一声爸爸。把你心爱的女儿带走,却没能让她好好走完这一生,我心里也很后悔,但是也没用了。这声爸爸,你不乐意听,我,……,就还是免了吧。”

    郭义谦哼一声,患个癌症也还是有点好处,起码有自知之明了。

    到了客厅,众人不过闲聊几句,就把客厅静悄悄地留给这对祖孙。司芃剜了凌彦齐一眼,——你招来的,你伺候。凌彦齐装没看见,有说有笑地陪着姑婆去了厨房。

    郭义谦环顾四周,打量厅内的每样东西:“沙发没换、柜子没换,钢琴也在,其余的都换了。”

    “没有东西能用那么久。”

    “那画是你画的?”

    司芃扭过身子仰望客厅墙上的画:“金鱼是我画的。”

    “少女呢?”

    “陈洁,她画得比我好。”

    “一笔一画全是模仿,没你有灵气。撤下来吧。”

    司芃垂下眼帘:“算了,看习惯了。”

    “证件有没有去办?”

    “今早去了领事馆,加急办,也要一个星期。”

    “办好后,先和我一起回新加坡,这边有什么事,交给宗鸣和阿德去办。”

    司芃低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郭义谦再问:“惹下这么多事,还不想学乖点?”

    “我没这么想。”

    “你那男朋友,不是,现在算老公了,怕你没面子回新加坡,天还没亮就跑去我家,趴我床前,求着要我回来接你。”

    想起凌彦齐那副又乖又怂的样子,司芃绷不住这张冷淡的脸,咳嗽两声,才没笑场。“多事。”

    “只要心里想着的是你的事,我不嫌他多事。你是不是担心跟我回了新加坡,就要和他两地分居?”

    司芃倒是想了想,很诚实地点头。

    不想要凌彦齐那么辛苦,她不得不答应回新加坡。众人也都和她说,等回到那边就好了,仿佛那边有无穷无尽的好日子在等着她。怎么可能?要是好日子,阿婆和妈妈为何离开后再也不回去?

    综合过往事情和阿婆妈妈的寥寥数语,司芃拼凑出来的郭义谦,是一个强硬专横的封建家长形象,他会比卢思薇还看不惯她的一言一行,又怎会喜欢她?

    但是现实是,他坐着轮椅,带着医生和护士,不辞辛苦跑来看她这个小辈。第一次见面,他没有训斥,而是用一种和蔼轻松的语气和她说话。

    有点像阿婆,慈祥的、宠溺的,又不像阿婆,他很强大。她闯下的“祸”,在卢思薇那儿要被大骂一通的行为,在他这儿不过是“乖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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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乖点”的分别。他还轻而易举就戳到她的内心。

    “他本来说陪我去新加坡的,但是之前天海和他妈出了事,我让他回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你斗不过你那凶悍的婆婆。”

    “她有病啊。”司芃提醒他。

    “有病不就更好对付?”郭义谦指指她,“你也不知道找人来帮忙,别人对付不了卢思薇,我还对付不了?只要你乖乖和我回新加坡,我保准把那小子也弄过去。”

    怎么听,都不像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人会说出来的话。司芃一看,郭义谦此刻微微笑的神情,还真像一个在和孙女密谋什么事情的闲散好玩爷爷。她愣住,猛不丁把自己从这场景中拽离出来。

    难道是因为有了爱,有了不离不弃的凌彦齐,有了失而复得的彭光辉,下意识里想要更多爱?可这样亲近他,如何对得起她那绝望痛苦的阿婆?

    她挺直身子,冷冰冰地答复:“也没必要,我在新加坡念完书,还会回来的。”

    抵挡的姿态全落在郭义谦的眼里,他心酸地摇摇头,心想说正事吧:“我来,不止是接你回去的。你的外婆,还有妈妈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们的骨灰呢?”

    “埋了。”

    “埋在哪儿?”

    “这对你很重要吗?重要的话,她们死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来看看?”

    “你们没有通知我。”

    “我以为,心里要是还有某个人的话,不会等到得知死亡消息那一刻才去。”

    郭义谦垂下头,良久后才说:“你记恨我没来看她们?”司芃不说话,他接着说,“兰因走时,我也正在做手术,前列腺癌,需要卧床休息,赶不过来,我也痛苦万分。至于你外婆去世,我没有过来,我是存心的。”

    “你为什么存心不来看她?”

    “因为她要离的婚,她先说的‘死生不见’。她和我作对,怂恿兰因和彭光辉结婚,资助他们创业。兰因到她身边后,不但与我斩断一切联系,连姊妹间偶有的问候都断了。谁影响了她?算了,算了,我以为她能看管好女儿,可她也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她任由你爸和那个女人欺负兰……。”

    “她已经老了,她没有能力……”

    “没有能力不知道回去找人?她都忘记自己是从哪个家门出来的?我半夜醒来,想起这一点,都好恨她。女儿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生这么严重的病,她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看着孙女捂住双眼,郭义谦不再说了,他也自觉荒唐,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头子,在退休致辞中说,“荣辱得失,我都已放下,”然而半生的计较,全落在这些小事上。

    “是你错在先,是你想娶三房,逼走了阿婆。”司芃从小跟着司玉秀长大,她的情感天然地站在阿婆这一边。

    当年,因为郭兰因不肯下定决心和彭光辉离婚,司芃觉得妈妈好窝囊。司玉秀说走就走的个性做派更像个现代女性。好多次她打边鼓,要阿婆去劝妈妈离婚算了。阿婆说你妈妈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司芃听了就生气,“背叛的男人,还要他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没钱,又不是离开他就没好日子过。”

    阿婆说:“你还小,不懂。事情能这么断,人的感情没法这么断。”

    “长痛不如短痛。”

    “要是短痛,我当然支持你妈妈离婚。可是不一定的,小花,人在做一件事情时,并不清楚,那是短痛,还是致命伤。给你妈妈一点时间,不要逼她。”

    司芃是不懂,直到司玉秀走的那天上午,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叫道:“小花,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着你。”

    “不要看我,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谁来了?”司芃走到门外瞄两眼,又回来,“没人来。”

    “哦。”司玉秀又闭上眼。睡几分钟,她又唤小花:“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没人呢,阿婆你糊涂了。”糊涂两字一说出口,司芃便扑到司玉秀身上,“阿婆,你怎么啦?”

    司玉秀也意识到了。她都有幻觉了。她总觉得那个人在走廊里来回地踱步,像是好多年前她宫外孕大出血,送去医院的场景。她被人架在手术台上,蜷缩着打了麻醉,手脚都冰凉,她想要他进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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