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沉筱之
也无怪他要当着朱昱深的面问这些话,事关国祚大统,要议必得有皇帝在场,哪怕痴了。
谁知话音落,整个谨身殿落针可闻,罗松堂觉出一丝异样,刚要转头去问曾友谅,半卧在龙榻上的新帝缓缓张开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宫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罗松堂一下愣住,还在想这话怎么如此耳熟,等到反应过来,才与曾友谅一齐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这个意思。”
天大的秘密摊开来摆在眼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伤口已包扎好了,朱昱深掀开被衾,一旁的内侍为他将龙袍批上:“年号今日拟定,后位仍立沈氏。”
罗松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问,又不敢问太细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将皇后娘娘请回宫?”
朱昱深仍语焉不详:“不必,随她吧。”
然后看向曾友谅:“曾尚书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这样,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绩的官员,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与礼部办了,只待开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员,吏部也已拟好名录,交与都察院赵大人核查,然而,毕竟是新朝,这批升任的官员内,该有一到两人位至高品,这一二人的人选,臣有些拿不定。”
所谓的高品,还非三品二品这么简单,纵观先头两朝,景元年间的谢煦与孟良,晋安年间的苏晋与沈奚,无不位极人臣。
这些人都是陪着皇帝一路走来的功臣,因此,按说到了朱昱深为帝,第一该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摄政兼首辅,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虽然宫里还真有人揣测柳氏要出一名异姓王。
“朕听闻,青樾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谅狐疑,不明陛下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东宫党,朱悯达倒台又扶朱南羡上位,陛下不将他枭首已算宽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将当地灾民安置妥当,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开始重筑堤坝。先前他来信说,要等开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这个月初,忽然将筑堤的后续事宜交给了翟御史,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臣等去信他也没回音,只听沿途几个驿站的人说,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约年关节左右就能到应天府。”
朱昱深道:“升迁当看政绩,晋安年间,除柳昀外,为朝政殚精竭虑者有三人,龚荃,苏时雨,沈青樾。龚荃已封爵,苏时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户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为西北,北疆,东海,三方战场募集军饷钱粮、战马,解决湖广水患广西旱灾,安抚灾民,而今又统筹安排重筑堤坝,令扬子江一带汛情得以缓解,国之栋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赏。”
“他既已是一品辅臣,待他回来,再赐,一品公爵位,晋封沈国公。”
罗松堂与曾友谅从谨身殿退出来,一路无言。
直到绕开奉天殿,下了墀台,出了正午门,罗松堂才憋不住问了句:“老曾,你说陛下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曾友谅郁郁道:“我哪知道,我当时还纳闷,以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个由头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赏的。”
罗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会不会是嫌柳昀权势大,所以——”
曾友谅扁着嘴摇摇头:“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来对付柳昀,扶谁也不会扶沈青樾。沈青樾那个脾气,肯不肯受这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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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的封赏还有个论头,保不齐跟他两个阿姐一样,士可杀不可辱,追着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罗松堂点头,“青樾这一点与时雨像,前天你是没看到,时雨听说先帝宾天,险些,唉——”
说到这里,径自一叹,自行住了口,一来是想起苏晋,没由来心酸,二来,曾友谅与苏时雨有龃龉,与他提她,博不来几分共情。
谁知曾友谅竟也跟着叹了一声,点头道:“苏时雨的确是可惜了。”
倒也无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谅就夹着尾巴做人,还好朝中各官职出缺,吏部尚书又是个紧要职务,除了他,无人有这个资历做好。
凭白捡了几年性命,与苏晋共事,她后来官压他一头,却没因昔日龃龉与他多计较,也不知是没这个功夫还是真的心胸广博,他也没问,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厉,渐渐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说了半晌话,快至六部,不远处两名小吏迎来,都是礼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书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将年号拟定了,特命人送来各部。”
曾友谅罗松堂对看一眼,拿了御帖来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笔迹,只书两个字,永济。
罗松堂与曾友谅十分诧异。
按说拟年号是大事,当由翰林与礼部拟好些个供陛下择选,拟时七卿与内阁都当在场。
今年情况特殊,陛下“谵妄”,是以礼部去问了摄政大人的意思,谁知柳昀敷衍,竟只写了这么一个,然而奇的是,也就这么一个年号,还呈给朱昱深看了,朱昱深还特地拿朱笔,在“永济”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谅抬头:“就定了?不再议了?”
小吏点头:“是,流照阁传话说,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济年,咱们的陛下,便是永济皇帝了。”
罗松堂仍不信,晋安帝拟年号已堪称草率,永济帝拟个年号,竟没他礼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罗大人,摄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拟好年号去寻了陛下,方才大约是回流照阁了,但——”他顿了顿,“还是那个规矩,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阁打扰大人。”
这是明华宫起火隔日,流照阁立下的规矩,想来倒也没什么,先帝去世,众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贵为摄政,当作表率,每日花三五个时辰为先帝进香诵经一月也是应当的。
当初宫里的人不是还传言说,柳氏一门最讲究一个忠字,当初摄政大人的父亲进京,因柳昀上值时分赶回府邸,还罚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两个时辰么。
流照阁的正堂内的确有袅袅檀香气。
案台旁设了佛案,先帝谥号未定,还写着“晋安”二字,然而,传言该为先帝诵经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黄昏将至,窗外微雪不止。
须臾,一名药官自后堂而来,对着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无波澜。
“还说不出来话,应是起火的时候,吸进太多烟子,太医院的李掌院已为他看过,说是伤了肺腑。手臂上的伤倒是无碍,养养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
“那一位虽暂说不出来话,但醒来时,人像有半刻清醒,张了嘴,看口型,像是说想离开,又像说了一个‘雨’字。”
“他说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问。
药官摇了摇头:“没有,太虚弱,一下又睡过去了。李掌院把了脉,说脉象很不好,寻常人肺腑伤成这样,怕是活不成,还好这位自幼习武,身子骨结识,可惜弃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还拖下官来为大人带句话,掌院使他只能尽力施救,若救不了,请摄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苍茫,药官禀完事, 无声退下了。
暮霭被夜色侵染, 不多时, 院门发出“吱嘎”一声, 言脩推门而入, 乍一进公堂,直觉满室清冷,拿钳子拨了拨炭盆, 才解下绒氅,对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从言鼎堂过来的,永济年间官员升迁,钱月牵要去刑部, 空出来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职务, 便由言脩顶上。
“名录拟定了?”柳朝明问。
言脩点头:“曾尚书今早去请示过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 除了钱大人调任刑部尚书,下官与翟迪升任副都御史, 原翰林学士舒闻岚舒大人转去礼部任右侍郎, 陛下还亲令晋封沈大人爵位, 赐一品沈国公衔。及苏大人被定罪后, 空出来的一品次辅人选还有待斟酌,曾尚书说, 陛下的意思, 像是想整改内阁, 但具体明细要等沈大人回来才议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让赵衍尽早将名录送来。”
“是,赵大人那里已传过话了,说会赶在今晚核实完毕。”言脩略顿了顿,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议完事,过来的路上,绕去刑部牢里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书案前翻开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声。
“苏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闹过一回,腿上的伤又裂开,留了不少血。方医正细心,拨了两名穿着内侍装的小宫婢过去伺候。听说今早人已静下来了,喂药是吃的,可惜风寒未愈,加之伤恸过度,总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还有点不清醒,但凡开口,就说些胡话,下官去时,还听她问方医正,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死了,问她什么时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处,过了一会儿,问:“方徐怎么说?”
“方医正说,苏大人的风寒其实不严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宾天,京师对她而言已是伤心地,关在刑部牢里恐怕是养不好了,最好能去别处,还为苏大人求情,问陛下与柳大人能否看在苏大人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说到这里,见柳朝明不语,撩了袍,径自跪下身去,磕了一个头。
“大人,下官跟了您这么多年,晓得在此局之中,有时候悲悯才是最残忍。但,大人既甘冒风险,瞒着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苏大人一条生路?”
“你以为——”柳朝明却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
言脩蓦地抬头,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么会允许朱南羡活在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摇了摇头,截断他的话:“传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将苏时雨带来紫极殿听审吧。”
永济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几场风雪后,宫楼淹在一片素白里。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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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刑部大牢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吴敞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吴敞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诏书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过是对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隐瞒,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断她的志,岂知不是枉顾两端?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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