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沉筱之
赵衍于是肃然道:“好,我就帮亲家保管一日,亲家明日记得把画像拿走。”
两名内侍跟着赵衍一路穿过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却不料赵大人蓦然顿住脚步,他二人险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着的,而赵衍的房前,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柳朝明与钱三儿。
钱三儿知道柳朝明与苏晋大约沾了点亲故,正为了苏晋的事来找他,可惜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撞见赵衍了。
两名内侍见到左都御史大人,吓得跪在地上,自报家门乃宗人府属下,可惜手里画像实在太多,一时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里的美人图便一一滚了出来。
柳朝明与钱三儿知道赵衍跟宗人府的关系,一见这许多画像,大约猜出点因果。
钱三儿在公务里讲规矩,私下里却不爱画方圆。
他方才还在愁怎么让苏晋自他手里十余帖八字里选出一个心仪的,看了这许多盖了宗人府戳的画像,心生一计。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极了。
钱三儿弯起月牙眼,十分和颜悦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内侍跟前,弯下腰帮他将画像一一拾起,然后温声道:“没事了,你二人退下罢。”
两名内侍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钱三儿又笑眯眯地对赵衍道:“赵大人,那三儿这就帮你把画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搁着?”
赵衍觉得钱月牵纯属黄鼠狼跟鸡拜年。
他这话的意思琢磨琢磨,难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赵顶缸?
赵衍一脸郁结地跟着钱三儿一起进了值事房,没留神柳朝明也进来了。
值事房挺宽敞,三位堂官对着一桌子堆积如山的美人图,一个窃喜,一个郁闷,一个面无表情,但都没走。
都察院一年也闲不了几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协作,谁成想这好容易闲下来的时光,难道要糟蹋在“勾心斗角”身上了吗,赵衍更加郁闷地想。
他能猜到钱三儿的目的,钱三儿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两人都绷着,谁也不先开口,毕竟不是甚么光彩事。
这时,苏晋叩了叩值事房的门,问:“赵大人,您找我?”
第74章 七四章
赵衍找苏晋做甚么,自不必言说。
他看了眼赖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对苏晋道:“苏御史,借一步说话。”
钱三儿眼中笑意如涟漪,里里外外全是套:“赵大人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咱们都察院何时这么见外了?”
赵衍不作声地回头看他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私事。”
苏晋听到“私事”二字,心里惊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虽身在都察院,但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御史这官职,归根究底就是监察弹劾,监察有大小,上至家国天下,下至鸡零狗碎,是以哪户人家去钱三儿府上求了亲,不消苏晋亲自查,手底下几名御史自会告诉她。
苏晋深觉对不起钱三儿,但她也没奈何。
这几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将不娶亲的借口罗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条已被钱三儿用了去,若她再称问道修佛,便让人觉得假意推脱了。
余下的借口都是歪瓜裂枣,苏晋想,总不能声称自己身有隐疾罢,她苏大人终归还是要脸的。
苏晋知道赵衍为何找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钱三儿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满眼地在一案堆积如山的画轴里翻出两卷写了“都察院赵氏”的径自递给苏晋:“赵大人,您不是紧赶着给苏御史说亲吗?拿着两张八字他能瞧出甚么,不如请他看画。”
然后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蔼可亲地对苏晋添了句:“我排个队。”
这话的意思是,倘若苏御史对两位赵家小姐不满意,他手里还有十余佳丽。
赵衍未想钱三儿竟敢将这层意思挑明了说,不由捻起一丝严肃斥道:“放肆,这臣工之女的画像,岂是我等随意看的。”
可看着画已然到了苏晋手里,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着她能从两幅画里挑一个,苏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为人谦和不浮躁,倘能得这样的贤婿,岂不美哉?
而苏晋听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识到了甚么,她看着画轴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问赵大人钱大人,这是……各臣工送去给十三殿下选皇妃的画像?”她一顿,“怎么到都察院来了?”
赵衍与钱三儿在苏晋的目色里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快,以为她这模样,是不满他们将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给她,于是解释道:“宫里那只老猫不是死了么,各宫熏艾草,宗人府怕将画像点着了,这才拿来都察院放一日。”
苏晋将信将疑。
赵衍刚直不阿了数十年,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谎,一看苏晋有疑色,忍不住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当我不曾提过。”
谁知苏晋目光再一扫值事房中,堆了整个案头的画轴,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着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别过脸来看了苏晋一眼,须臾,又埋下头吃茶去了。
赵衍默不作声地将房门掩了,回过头,忍不住又问了句:“哎,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苏晋与柳朝明皆不答话。
钱三儿道:“过了年,偶尔违个禁,怎么了?谁还没个出格的时候?”
赵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职各谋其位,私下里办起事来倒没那么多讲究。
将要把画展开,他看了柳朝明与钱三儿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这会子是我给苏御史说亲,你俩也看着算怎么回事呢?”
钱三儿道:“你说亲,不得有一个保媒拉纤的?”意示自己,“不得有个长兄帮着掌眼?”意示柳朝明。
赵衍拿眼神去问柳朝明:是这意思吗?
柳大人终于放下他金贵的茶盏,言简意赅:“看吧。”
两幅画卷展开,分是赵家大小姐赵婉与二小姐赵妧。
苏晋的眼神在赵妧的画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见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绿衣裙沾着点春来的生机。
赵衍其实是希望苏晋能瞧上赵婉的,一看她这模样,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个庶出,性情是好的。”
苏晋却不表态,只道:“有这样两个女儿,是赵大人的福气。”
看完赵衍那头的,钱三儿将手里的一杳八字交给苏晋,自书案上捡出画来一一展开。他受人之托,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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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却不似赵衍为自家女儿说亲,须臾就给苏晋瞧了个七七八八。
苏晋一一看罢,只觉大家闺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样貌出众的有之,亦有声名在外的才女。
画轴还剩最后两卷,钱三儿见苏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道:“余下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个卷轴递给苏晋,“出生最好的。”
苏晋徐徐展开,锦花丛中立有一女,额点梅花,头戴金钗,一身宫装华服,年纪尚轻,但凤目里却隐能观出不可一世之态。
苏晋的眼神落在画轴一旁的四字上——郃乐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乐郡主名朱郃乐,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亲人,虽一无战功显赫,二无政绩昭著,但因着这层宗亲干系,景元帝便为他一家赐了个皇姓“朱”。
朱郃乐虽是郡主,但因宫中并无嫡公主,她幼年时,又曾寄养在故皇后膝下两年,自小便有些自视甚高。
尤其是当年寄养在东宫时,曾追着朱南羡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地叫,还是朱悯达听了不过耳,到底是嫡皇子与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将她训斥一通过后,才有所收敛。
但朱郃乐喜欢的并不是朱南羡。
钱三儿在一旁好心提醒:“专程拿这画给你看,算是你我同为都察院御史,我徇个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虽高,但绝非良配,何况她喜欢沈大人,这便罢了,还喜欢得有点不依不饶死去活来。”
苏晋道:“既如此,怎么八字配到我这来了。”
钱三儿轻描淡写道:“哦,这也没甚么,沈大人甚么性情甚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见了他,少有不动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盏,看了苏晋一眼,见她脸上没甚异色,垂下眼帘去吃茶。
钱三儿续道:“当年沈大人还是尚书府沈公子的时候,自秦淮河边一走,就要被砸几十条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数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书说过亲,可惜那几年沈公子年少风流,无心娶妻,流连烟花之地。”
苏晋讶异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还这般荒唐过,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觉合乎情理。
后宅不是有句打油诗么——文臣有沈柳,武将有戚卫。其实这诗后面还接了一句胆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寻梅踪。
然而,昨日宋珏将这诗念给苏晋听的时候,提点了一番,说后头几位的桃花加起来,都比不过这排头一号的沈公子。
钱三儿道:“扯远了。”又自拣选出来的画轴里,拾出最后一幅递给苏晋,“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画轴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苏晋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书舍人么。
而中书舍人官阶虽低,但舒桓却是景元帝御用笔杆子,凡举有甚么难以决断的,专横如朱景元都愿听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轴上扫了一眼,顿了顿,不由微微蹙眉:“舒闻岚?”又问,“怎么,他身子好了?”
苏晋一听“舒闻岚”三字,一下便想起来了。
中书舍人舒桓之子舒闻岚,当朝第一大才子,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语,蒙古语,西洋语十余语言,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不晓。
可惜造化弄人,胸怀经天纬地之才,生来就是个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劳就犯病,腰间永远挂一个草药囊。这还不算,但凡转寒转暖,他都能病上一阵,病势缠绵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闻岚有七个月都仰躺在卧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书做学问。
赵衍道:“听说先头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医给舒闻岚瞧过病后,入冬这两月他已没犯过大病,也就一个喘症,拿药草囊问一下便过去了。”
自然画轴上的女子不是舒闻岚,而是舒闻岚之妹。
苏晋展开画轴,图中女子眉若远山,眼有薄暮寒烟,虽非倾城国色,淡然慵懒间却带一丝灵动。
一旁提着四字:舒式容歆。
苏晋愣了愣,比起之前十余美人图,是这个看着顺眼些。
钱三儿道:“舒桓对儿女姻亲一事颇寡淡,我特地选出来这副,非但因为是舒闻岚亲自到我府上来求的八字,你大约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师当日,这个舒容歆是见过你的。”钱三儿一顿,“听舒闻岚说,她确实对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里金贵的茶盏。
第75章 七五章
苏晋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画上眼含薄烟的舒容歆,轻声道:“我不记得曾见过她。”
钱三儿道:“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又将月牙眼弯了起来,“你明日可以亲自问问舒闻岚。”
苏晋不解。
“年关宴的席次是按品级排的,你与舒学士同列正四品,听说他昨日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亲至礼部,让罗尚书开个后门儿,把你与他的座儿挨在一处。罗尚书你是知道的,生怕舒闻岚一个不合心意在他礼部犯病咽了气,当下就应承了。”
苏晋听罢,将手中画轴卷起:“有劳钱大人了。”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自己身为女子执意入仕,迟早要过姻亲这一关,眼下躲了数日,劳烦了钱三儿,心中已十分过意不去。
苏晋于是起身先对赵衍揖道:“多谢赵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对钱三儿揖道,“有劳钱大人,日后倘再有臣工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请大人令他们来苏府,我自与他们解释。”
赵钱二人见苏晋无心此事,当下不便再讨结果,几人合手对拜,便自值事房离去。
苏晋走在最后,看着三人的背影,轻声唤了句:“柳大人。”
一地积雪,柳朝明听见冰渣子在脚下碎裂。
他眸光微动,回过头来眉间已疏阔无物,淡淡应了句:“嗯。”
苏晋上前来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谢柳大人,劳大人为时雨费心,时雨……”她微微一顿,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说的“不必起兴”,于是将兴头话掐了,抬眸径自问,“想问大人有甚么好法子没有?”
她是常年操劳,面色苍白,好在有一股韧性撑着,疲而不倦。这几日大约歇得好了,颊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气色,眼深处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开目光,淡而无波地问:“你这些年,可曾给去信杞州故里?”
杞州不是她的故里,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是当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苏家。
她微一摇头:“不曾。”
不是不愿,当初苏家人对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寄养子十分不满,以为是苏老爷在外头折腾出的私生子。苏老爷从来好名声,却为了昔日与谢相的情谊,竟将就着以私生子的名义,认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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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亲子,为她落了户。
苏晋借住苏府的半年,整个宅邸如一口煮着滚滚沸水的锅,几个夫人姨娘成日为她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大约是怕被她这个多出来的少公子分走家业。
后来有一日,苏晋听见,她们私下里称她“野种”。
苏晋自小承家学渊源,三岁能诵,五岁成诗,经史子集过目不忘,一身傲骨下头藏着的都是锦绣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却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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