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十四阙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日之时,你等于,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存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人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有那样的公子。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佝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冢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 “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沉鱼于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专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围谱?”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她终于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于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怛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联要他儿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于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教遮掩。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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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于不顾……于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 “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于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足他的父亲!
是他老迈龙钟、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睑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扑通——”
“扑通——”
“扑通——”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夜风凄冷。
春寒料峭。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于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 “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 “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鱼长长一叹。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听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联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
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捂住胸口,满睑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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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 “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睑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昕有的药,呈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妄也喝了,如果臣妄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瞪地想把她踢开: “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 “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我……”昭尹拼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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