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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默默猴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

    “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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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佛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彷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彷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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