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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默默猴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

    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佛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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