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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默默猴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筹的白衣杀手——毁屍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屍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於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是给烟燻黄了脑袋,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

    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定当奉还。”语声淡漠,如槁如灰。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

    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要不三观毁灭。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彷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聂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恶烂。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手段。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刮面锐疼:

    “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杆,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遇得有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宿娼吟风弄月,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於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

    那顶金乌帐於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於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於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於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

    “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

    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彷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於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45卷)(252-25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4890

    第二五二折 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

    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

    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

    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

    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

    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

    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

    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

    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

    「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

    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

    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

    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

    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

    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

    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

    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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