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三戒大师
所以大伙儿根本没时间去仔细推敲,更别说斟酌出自己的思路来,就脑瓜子嗡嗡的上了金殿。
只能等看到考题后再现场琢磨,整理逻辑、组织语言……殿试的时间又短,仓促间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忍猝读。
据说,阅卷的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认为平生最痛苦的,就是看这些中式举子写的策论。认为这都是些‘鹦鹉学舌、狗屁不通’的东西,皇上根本就是在问道于盲。
但现在,赵昊直接给弟子和老爹砍掉了九成,只留了三个问题让他们思考。
这下自然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甚至可以省出工夫,奢侈的推敲出几篇言之有物的殿试文章来。
东屋里,早就准备好了往期的邸报、户部和兵部的文抄,以及内阁发下的相关文移抄本,满满几箱子堆在那里……
在京师,这已经成了一门生意。有人专门搜集整理抄写这些东西,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
赵昊让赵士祯将能找到的都买了回来。又赶在吴时来卸任前,通过他的路子弄了一批外头看不到的。早就存在这间屋里,只等着老爹和弟子们中式了。
于是六人进去房间,各自对着一口箱子,抓紧时间翻看起来。
赵昊则坐在堂屋里,一边守着炉子,一边默默检讨着自己的判断。
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因为这隆庆二年的殿试,实在太诡异了,容不得他稍有大意!
科学的思考方式,首先要观测研究对象,从杂乱的现象中找出本质来。
通常来讲,殿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进士们的名次,大都在会试时便定下了。
虽然金榜上的排名,与会试名次会有些出入,但除了个别策论出彩、又合了上面胃口的牛人;和殿试时发挥失常,文章做得极糟糕,或是弄脏了卷子的倒霉蛋外,绝大多数考生的名次,都在原先的区间段内,上下浮动不超过十名。
就像那日华叔阳所言,三鼎甲一般从会试前五中产生,状元的名次还要提前。
所以才会有王锡爵会试第一,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两人名次掉转,后者成了状元,前者屈居榜眼的情况。
然而这些潜规则,在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中,统统都不作数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二年的状元,乃来自绍兴的罗万化。
此公在会试时的名次,居然是可怜的第三百五十一名!
苍天啊,一共才四百中式举子,他的名次都跟赵二爷差不多了!
你能想象赵二爷中状元吗?罗万化就中了,你说让人哪去说理去?
事实上,罗万化在浙江乡试时,也仅仅排八十四名,险些就倒数第一了……还远不如高中南直隶第七的赵二爷呢!
而且罗状元这种咸鱼翻身的情况,在这一届还十分普遍!
榜眼黄凤翔,会试名次二百二十六。
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七十七,这已经是三鼎甲中最高的了。
三鼎甲尚且如此,往后名次大翻身者,自然更是不计其数,令人瞠目结舌。
相应的,会试名次靠前者,却都在殿试中纷纷折戟
五魁首竟然全都降了名次。
第二名张位,落到了二甲三十一名。
第四名,沈一贯,更是直接被干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同进士。
另外三位,要么是会元,好歹会顾忌下体面。要么有个好爹,要么有个好哥哥,才没被干的太惨。
五魁首之外,情况就更加惨不忍睹了。
好比第十一名王用汲,一下就落到了三甲三百三十二名,险些就吊了车尾。
哪怕赵昊五个弟子,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全都经过翻天覆地的名次变化,几乎无一幸免。
简直乱成一锅粥。完全看不出,这是出自隆庆皇帝、徐阁老、李相公、陈相公这些稳重温柔的男子之手。
倒像是张江陵相公柄国后的杰作,不过张居正也没搞这么乱七八糟过啊。
更耐人寻味的是,后来馆选庶吉士的时候,居然又一次打破了常规。
按惯例,庶吉士基本出自二甲前三十六名,排名靠后的二甲进士,基本上就没什么指望了。
三甲同进士更是想也别想。
但在隆庆二年的馆选中,居然主要参照的是会试成绩。
如沈一贯这样的三甲同进士纷纷入选;倒是二甲前三十六名大半都落选了。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以后殿试含金量下降时,下一届隆庆五年的殿试,又恢复了正常。
之后也一直再没出过隆庆二年这样的乱子……
这让赵昊一直搞不清,这一年的殿试,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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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帝、元辅和科道
哪怕在大明朝生活了一年多,来京师也有好几个月了,赵昊依然距离大明的顶层过于遥远。
当没有史料支撑时,他自然无从去探究,隆庆二年的殿试,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何况,那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但他能推测出,考生成绩大面积起落,肯定不是因为文章质量引起的。
因为会试阅卷时,每一份中式的卷子,都经过了同考官、主考官,三五七遍的审阅斟酌。能被中选的文字水平都没问题,而且排名也基本合理。
前面说过,中式举子们基本上对国政一窍不通,写出来的殿试文章也大都是鹦鹉学舌,阅卷官们基本上还是以文字水平来评判高下的。
加之殿试的阅卷只有两天。所以读卷官们既没能耐、也没必要,去改动会试排定的名次。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当是文字之外的因素所导致。
又因为涉及变动的人数实在太多,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走关系、通关节所致……要是能有这么多举子,能走通国家抡才大典的关系,那大明朝亡国也就在旦夕了。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便是策论的观点了!
通常为了保险起见,中式举子们都会采取官场上流行的观点,来作为对策的核心。
因为他们还没踏入政坛,所以阅卷大佬们不会笑话他们人云亦云。
反而贸然出奇会给大佬们,留下不够稳重、哗众取宠的不良印象,所以策论卷中的观点,大部分都是大路货的陈词滥调。
如果是录取者突发奇想,希望通过对殿试策论的褒贬,来传递某些与大环境相左的观点,那就说得通了……
~~
大胆猜想之后,就是小心的求证了。
首先,在本年的殿试题中,隆庆皇帝一共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消除流民,二是如何抵御外辱。
赵公子说是三个,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了。他就是再能掐会算,也不能刚刚好两个全猜到,一点余量都不留啊。
那样不科学。
赵昊靠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膝盖上搭一条提花毛毯。
微微摇晃中,他闭着眼,回想自己印象里,几份名列前茅的对策卷。
赵昊要提炼出他们的论点看一看,到底藏着什么不一样的观点。
尤其是那罗万化的,居然能让阅卷的大佬,不顾多年的规矩,为一个吊车尾的中式举人,戴上了状元的桂冠。
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罗状元那冗长的四千多字大文章,赵昊很快将要点提炼出来。
首先,罗万化针对‘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流民问题,提出了还算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一是,‘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而已矣。’
所谓‘贵谷粟’,出自晁错的《论贵粟疏》。大意就是提高粮食价格,以增加农民收入。农民收入高了,种地的积极性增加了,自然就乐意回去种地了。
二是,提出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打击投献,让豪势之家无法逃税,从而分担农民沉重的负担。
这就是十年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清丈亩’了,可见罗状元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是,恢复太祖时制定的盐法——由商人运粮食到边关换取盐引,这样粮价自然上涨,朝廷也可以收盐税来代替对农民的盘剥,达到给百姓增收减负的效果。
在第二个问题,如何抵御鞑虏上。
罗万化提出‘改变重文轻武的现状’、‘用三年时间重新练兵’、‘以屯盐之法理财积蓄力量’、‘然后寻机决战’的一揽子方案。
居然也大体符合张居正的思路。
这让赵昊心中豁然开朗——看来这份卷子,是张偶像推荐上去的了。
‘偶像不愧是偶像,果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赵昊登时变了论调,不再认为是谁在瞎搞了。
偶像的事能叫瞎搞吗?人家那是深谋远虑呀。
不过,依照赵昊对殿试规则的记忆,读卷官也只能推荐十几份试卷上去,最终决定前十名,至少前三名人选的是皇帝。
进士可是天子门生,皇帝岂能将所有的步骤,都交给读卷官代劳?
那隆庆皇帝又看上罗万化什么了呢?
赵昊一琢磨,哑然失笑。
罗状元的卷子开篇就高呼‘臣闻帝王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倒数第二段又大喊,请陛下‘乾纲独断、君宰其权,轰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测也’!
如此贴心之言,哪个皇帝不爱?
再联想到如今朝野上下,一片‘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交政务于六部’的呼声,隆庆皇帝为何将罗万化点为状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
又回想了另外几份卷子,虽然策论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名列前茅者的共同点是,都没忘了高呼,‘还威福于主上、请陛下乾纲独断’!
随着思考深入,赵昊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看来变量在张居正和隆庆皇帝身上。
从后头馆选庶吉士时,几乎彻底否定了殿试排名来看,徐阁老应该对此是十分不满的。
因为庶吉士是由首辅和翰林掌院学士,来共同选定的。考虑到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可以粗暴的认为,庶吉士的人选,都是徐阁老敲定的。
徐阁老不满也很正常,因为他斗倒严嵩、逼退高拱的武器是言官。
而言官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限制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这其中,有一部分还算在理,比如劝谏皇帝不要让宦官专权任事,以免重演武宗阉乱。
但更多的劝谏,则纯属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了。比如不许皇帝回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养起来的架势。
甚至连皇帝太久没和皇后同房,都要拿出来堂而皇之的在奏疏中大谈特谈,让隆庆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加上之前高拱就是言官群殴下台的,隆庆皇帝对这班口含天宪,却放着内忧外患不去关注,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的‘正义之士’,自然厌恶至极。
而徐阶在皇帝与言官的斗争中,毫无疑问的站在后者一边。
或者说,后者本就是他豢养的猎犬,主人当然要给予保护了。
去岁七月,隆庆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徐阁老却为了保护言官,谏止了这次考察。
可以说,刚刚登极一年多的隆庆皇帝,完全被以徐阁老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皇帝才会在这次殿试上搞事情,要抬举那些愿意维护皇帝权威的举子上去,让那些高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人统统排到后头?
就算依然奈何不了言官,也能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狠狠出一口气?
‘八成是这样了。’赵昊长舒一口气,感觉终于想通了。
那具体该如何教徒弟们做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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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蜜蜂
赵昊料想不到,就在他炉边苦思之时,隆庆皇帝和他的张偶像,也在乾清宫中进行着一番密谈。
张居正是裕王潜邸的讲官,和隆庆皇帝的关系也很亲近。
如果说隆庆将高拱当成父亲,那张居正在皇帝心里,便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正是这两人在裕邸中,陪伴隆庆皇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如今高拱不在了,皇帝也就只能跟张居正说说心里话了。
“张师傅你看。”隆庆脸上写满委屈,将一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那帮言官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居正腰背挺直的坐在锦墩上,闻言双手接过奏章,展开一看,是一个姓钟的南京御史上的奏本。
因为通政司要将奏章先送到皇帝这里,然后再转给内阁票拟,所以这本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奏章,张居正自然是头一次见。
奏章上禀报的是,正月里发生在南直隶湖州的一串奇事。
先是,大年初一那天,平地突然刮起狂风。停泊在湖州新码头的官船不知何故起火。风助火力,火借风势,‘沿烧民居二千余家,官民船舫焚者三四百只’,遇难者竟多达四十余人。
因为湖州有童谚云,‘正月朔起乱头风,大小女儿嫁老公’,此时居然被讹传为,皇帝要派太监来选秀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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