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三戒大师
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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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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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滑雪(盟主加更)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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