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落长安

    尘落走上前去，见她依旧毫无反应，便轻轻拍了拍她。

    舞依一惊，忙转头摸了摸眼角的泪痕，才起身掩饰着唤了句：“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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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落拉着她一起坐下，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尘落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依旧明亮的眼睛，又问了遍：“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

    “真的没什么，我扶殿下回屋休息吧…”舞依说着便又要起身。

    尘落见她不愿说，不好继续追问，转移话题道：“我睡不着，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们便一起聊聊天吧…”

    她边说边对她一笑，心里却不禁疑惑起来。

    那日，邕哥哥找她去延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近来的舞依有些反常，时常找不到人不说，干事情也心不在焉。

    见舞依跪坐到毯子上，她将一半披风裹在她身上：“你穿这么少会生病的。来，这样暖和。”

    舞依有些不自然地蜷缩在披风里，见她看向天空，便也抬头看向了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夜凉如水，空气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舞依，你是不是喜欢陛下？”尘落不知为何开口问出了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想法。

    舞依眼中闪过慌乱：“奴婢身份低微，怎敢有那样的妄想？”

    尘落轻叹口气：“是吗？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陛下…”

    “殿下…我…”舞依吱呜起来。

    “别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尘落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陛下是个优秀的人，你喜欢是很正常的，以前我总觉得一国公主要嫁就要嫁一个只爱我一人的男人，可偏偏我嫁给的是一国之君，终究不能独揽。但陛下对我已经很好了，与其他君王比起来他的姬妾也不多…”

    她顿了顿，继续道：“舞依，在我落魄的时候，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也许对别人我会嫉妒吃醋，但是对你，我早已把你当成妹妹…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快乐，所以，若是…”

    “不是的！”舞依否定道，“殿下，奴婢只是敬重陛下，况陛下心里从未有我，我跟着他，又怎会幸福？！…”

    “舞依？”尘落因为她的反应微微怔愣，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她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对幸福的理解…

    她回望天上，不知何时乌云遮住了月光。

    也许那日不是她想的那样，邕哥哥和她没有什么…

    静默片刻，她才感慨道：“也对，你说得没错，若是陛下心里没你，我这样的提议只会害了你…”

    舞依眼帘轻颤，语气平静：“殿下能为奴婢想这么多，奴婢已经很感激了…殿下对奴婢一直很好，奴婢又怎会做伤害殿下的事情…”

    尘落因为这话略显动容，笑着摇了摇头：“舞依，我都说早已把你当成妹妹，自然会对你好，所以以后也别总自称奴婢，称我殿下了…我看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姐…姐…”舞依重复着这几个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见她这么听话，尘落渐渐笑开：“这才对。”

    “姐…姐…”舞依又重复了一遍。

    尘落有些恍惚，表情突然变得落寞。

    舞依诧异道：“殿…姐姐，有心事？还是我叫得不好？”

    尘落甩了甩头：“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我弟弟，他和你比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也不贴心。”

    “殿下是因为兰陵王的事情在想齐国吗？”舞依问出了口。

    “连你一个小丫头都看得出来，他又岂会不知，可是他却不肯放我回去…”尘落紧了紧披风。

    “陛下是太在意姐姐了，所以才会…”舞依不知道为什么会帮着他找借口，但这是事实。

    “我知道，所以我在努力让自己放弃那些想法，可是每晚我都会梦到四哥…梦到一片鲜血…”尘落边说边吸了吸鼻子。

    “我皇祖母曾对我说，做女人总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渐渐明白了。皇祖母年少的时候想要嫁给英雄，所以在城墙上见到我祖父的时候便认定了他。那时候，我皇祖父不过一个小小的戍卒守将，什么都没有。可皇祖母不顾世俗眼光，让婢女去偷偷给祖父钱财，好让他能来提亲，也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嫁给了祖父，甚至倾尽家财让祖父结交各路英雄豪杰，让祖父成就大业…”

    “姐姐的祖母，真是一代奇女子…”舞依不禁称赞道。

    “是呀，我很佩服祖母。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大能嫁给个英雄，初见陛下不久，我就被他吸引了，我觉得他一定是一个英雄，不然怎么有那样的见识呢？可我那时不知道他是周国的人，也不知道我真的会嫁给他。”

    “也许上天眷顾姐姐，让你能够嫁给陛下，还得到陛下的宠爱吧？”

    “或许吧，但嫁给英雄总要有代价的，我为此离开了故乡，为此再难见到亲人，也不得不面对未知的未来…那日我因为偷听到他的话很难过，可一听到他病了，似乎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我只想他能好起来…爱真的很奇怪…我有时懊恼自己这样的甘之如饴，却依旧不想轻易放弃…妹妹的话，是不是也希望嫁给英雄呢？”

    舞依沉默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或许是希望，可是听了姐姐说的，我觉得嫁给英雄也需要很大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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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落赞同道：“是呀，英雄往往都会多情又无情，会权衡各种利益，做他们的女人会很累的。我皇祖母就是用她宽容的胸怀包容了皇祖父的一切，默默支持着他，关爱他的所有姬妾和子女，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我也很想像祖母那样，做个让他不用总担心的好妃子，可是我却总是做不到，如今虽然麻木了很多事情，但还是难以放下齐国的一些人…”

    “姐姐，真的一定要回一趟齐国才能安心吗？”舞依看着她。

    “或许吧…”尘落轻轻擦了擦眼角的酸涩，“真是的，竟然对你这个小丫头全说了，不过说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你可别出卖我，都告诉了陛下…”

    舞依神色迷惘，眼中光影流转，似是下了决心般，突然道：“姐姐放心，也许我有一个法子能帮到姐姐…”

    “什么法子？”尘落不解地看向她。

    舞依犹豫了下，附耳与她说了几句。

    尘落的表情由失神转为错愕，声音颤抖道：“这…”

    “若姐姐觉得不妥，可以当妹妹没有说过…”舞依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可能是因为她对她说的这些心事，可能是因为她把她当做妹妹，他把她当做了棋子…抑或是未来自己会对不起她，希望能帮她最后一次…

    “可若是这样，到时候陛下会责怪你的…”尘落说出了担忧。

    “姐姐担心我的话，不如带我一起前去？我也很好奇被你描述得那么好的齐国…”舞依想，若是能这样陪她去齐国，或许比随着韦孝宽走要好很多，她到时候再想法子去当宫女，这样也算是帮他完成了心愿…

    尘落显然心动了，可是若是这么做，邕哥哥肯定会生气吧？…

    两人不再多说，就这么在亭中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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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夜里，宇文邕因为去韦敻府上探望，回到思齐殿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

    见她独自坐在窗前望月，他随手将手中的《三教序》放在案上，便从身后环住了她。

    依偎了片刻，尘落便令人将晚膳端了上来。

    宇文邕看她面色憔悴，不自觉地拧了眉。

    “你忙了一天，赶紧吃点东西吧。”尘落拉他坐了下来。

    宇文邕按下心底的担忧，抬手为她夹了些菜：“你也多吃些，身子要紧。”

    尘落点了点头，默默扒愣着碗里的饭菜，似是还在犹豫舞依对她所提的事情。

    “明日，我准备集群臣、沙门、道士进行辩法，你要是有兴趣我让他们找个屏风来，你坐到后面听听？”宇文邕淡淡地开了口，她近来因为齐国的消息一直气色不好，不如多让她去分散分散精力…

    尘落因他的话脑中闪过灵光，邕哥哥又要集沙门和道士辩法，那想必会很忙，人也会很多，若是能借此机会…

    “辩法还是算了…”尘落放下碗筷，靠在他怀里，轻声说，“我近来日日噩梦所困，哪里有心思听他们争来争去的。不过你说到佛道两家，倒是提醒了我，不知道陛下可否许我明日去城郊的佛寺里为四哥祈福，也好让自己早日心安？另外，我想顺便去趟城东的娘娘庙，舞依和我说那里求子很灵验。”

    宇文邕心中一颤，为她最后的那句求子很灵验。

    “既然你想，去便是，只是不如改日，这样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去，至于祈福之事，既然找了沙门进宫，让他们…”宇文邕轻抚着她的背。

    “不用不用。”尘落忙打断了他，“你日日操劳，这种小事，我自己去便是了。让沙门出入宫闱一来不妥，二来我毕竟祭奠的是齐国皇亲，宫里人多嘴杂的，传出去也不好。还是微服出行装作普通人家的信女更方便一些，况且我晚上总睡不着，也不想再耽搁时日…”

    宇文邕怜惜地望着窝在身前的人：“那我让神举带人去保护你？”

    “明日你召集那么多人来，神举大人理应留下保护你的安全才是…”尘落说得头头是道，“况且祈福许愿的事情，不在人多，心诚便是，带一堆儿人去的话反而容易引来注意，还是让舞依陪我去吧。”

    宇文邕觉得不妥，但终是没有拗过她的死缠烂打。

    最终，他令几十个侍卫乔装打扮陪她同去，他处理完朝中之事再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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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尘落便带着舞依坐上马车向城东的方向去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五郎竟然也跟着飞了过来。

    侍从问她先去佛寺还是娘娘庙，她想了想，派四个人去佛寺那边先行安排一会儿的上香诵经，之后便带着其余的人去了娘娘庙。

    等到了庙前，他又吩咐诸人去买香火，水果，又以娘子家的事情不方便他们跟着，让剩下的一两个侍卫分散在外等候。

    舞依和她说此计策时曾告诉她，这娘娘庙中她认识一位仙姑，是曾经在宫中同她一起当过差的，后来因为宫中缩减人员，她被放出了宫，之后便修了北天师道。她在昨日的时候已经以采办为由出宫了一趟，并且让仙姑帮着准备马匹和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如预想的一样，两人躲过侍卫的眼线，找了个角落匆匆换上准备好的男装，便向东门溜去。为了不被发现，尘落将五郎揣在怀里，防止它一直在头顶上乱飞。

    一出庙，两人丝毫不敢耽搁，径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

    舞依的骑术比尘落想象得还要好，因为这样，也让计划变得更加顺利。

    尘落明白，侍卫们很快会发现她不见，会回宫通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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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找她。

    不抓紧时间的话，可能就走不了了…

    好在近来周国太平，城防不甚严格，再加上她手中有今日出宫时宇文邕给她的令牌，一路算是畅通无阻。

    许是不舒服，五郎在她怀里扑腾了半天。

    尘落见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才将它放了出来。

    她回首看着渐渐变远的长安城，咬了咬唇，心里默默道：“邕哥哥，对不起，给落儿一月的时间，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你怨我怪我我都认了，只是若我不回去，心里终究难安…”

    见她立马望着来时的路，舞依上前唤道：“姐姐…”

    尘落毅然掉转马头：“快走吧，不然，他们会追上的。”

    舞依点了点头，两人又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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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武殿，宇文邕登上高座，俯视着下首，静静听着下首诸家所论的治国之道。

    殿上，除了王公大臣之外，下首左边是一排黄衣道士，右边则是黑衣的沙门僧众。

    其实这次辩法无论结果如何，他心中早有计较。

    当初他以佛、道、儒三教不同，诏韦敻辨其优劣。韦敻以三教虽殊，却同归于善，其功劳虽有深浅，但本质并无等级之分，并以《三教序》上奏给他。

    他览后认为韦敻所说确实在理，所以暂时将三教之序的事情放下。

    但这些年下来，他却越发不认同于如今的佛教现状。

    昨日，他又去了韦敻府上，并就着他所书的《三教序》谈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做法。

    对此，韦敻也将他的看法一一告知…

    “……国治在佛图，佛祖以慈悲之心渡化四海众生，陛下即为人主，理应敬佛爱佛，广建佛寺以容纳四海沙门，为周国祈福，为百姓立业…高僧法果也曾云‘能鸿道者即为人主，我非拜天子，乃礼佛也’…”

    僧众的声音将宇文邕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轻眯着眼眸扫着下面一群黑衣之众，面上隐隐有不悦之色。

    正想说些什么，卫元嵩上前怒斥道：“尔等僧徒，无知狂妄，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阿弥陀佛。”静蔼法师上前施了一礼，语气却严厉地反驳道：“蜀郡公何出此言？您曾经也做过沙门，该知道我佛以慈悲为怀，如今您这一身黄衣，居于道家之列，我等本不应诋毁，但对佛祖不忠在先，如今还在此出言诋毁佛祖，岂不知拔舌地狱当受的酷刑！”

    “呵！不错！我是曾做过沙门，可正因为做过才知道尔等所言皆为虚无幻想，蛊惑人心！”卫元嵩转头拜向上首，“陛下，国治不在浮图，先人圣贤唐虞治国之时无佛图而国安，（南）齐僧众全国，梁国遍地塔寺，也未曾见他们受得佛祖眷顾！我大周应远望尧舜之时，而非齐梁之景。佛家既以大慈为本，安乐含生，奈何收取民脂，广建佛塔寺庙？臣曾请建延平大寺，容纳四海万姓。陛下一代雄主，既如在世之如来，这道、僧、俗皆为您的子民，何须区分？陛下推令德作三纲，尊耆老为上座，选仁智充职事，求勇略作法师。行十善以伏未宁，示无贪以断偷劫。如此，定可使得**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