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疾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蔚空
☆、第二十二章
沈鸣目光回到她脸上,抿唇微微笑着点头,又不经意般问:“既然两位小姐看到我,为何不曾打招呼?”
伶俜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状,也佯装懵懂无知的样子:“九姐姐和世子爷成亲在即,私下相见不太合礼数,自是不太方便上前同世子爷打招呼。”顿了顿,又似随口道,“世子去灵山就只是烧香么?我还以为那月老祠多是女子去求姻缘,没想到世子爷也会去。”
沈鸣轻笑:“不过是闲来无事走走山罢了,长安又喜欢在灵山打猎,便同他一块去。说起来那日,他还打中了两只麂子。”
打猎和杀人?
伶俜不动声色地去打量他,却蓦地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他如今的眼神,跟两年前已经截然不同,再没有那种带着些茫然的懵懂,而是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持重和从容。
他刚刚的语气云淡风轻,如果真只是打猎倒也无妨。可若是杀了人,却还是这般不露半点声色,那这少年已然深不可测。
伶俜当然知道沈鸣绝非池中物,上辈子他虽只活到十八岁,但自入了锦衣卫,屡立奇功,十分得皇上赏识,以不到十八岁的年龄,便升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这在本朝前所未有。但也或正是居功自傲,连皇子都不放在眼中,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她有时候想,若是上辈子沈鸣并未早逝,再让他历练几年,恐怕还会大有作为。那后来的朝堂走向,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最后上位的会不会就不再是秦王?如果他和那个惊才绝艳的苏冥对上,谁又更胜一筹?
伶俜越想越觉得沈鸣的死当真是不太一般。不仅改变了她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或许也彻底让朝堂的大格局转了个大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约就是如此。不过朝堂走向如何,谁能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对她一个小女子来说并无干系。她只是想要这辈子能好好活着,所以期盼着,沈鸣的婚事顺顺利利,她就可以安心回田庄。她都已经想好,若是以后自己要嫁人,便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生一双乖巧的儿女,完完整整体会一回尘世间最平常温馨的烟火味。
伶俜未再拐弯抹角打探那日灵山的事,真也好假也罢,总归跟她无甚关系。只笑眯眯看着他:“上回世子和长安可是杀死了两只老虎的,麂子对长安大哥来说定然不在话下。”说罢便话锋一转,“我听说今日世子是来下聘礼的,成亲的日子定了几时?”
沈鸣见她转了话题,看着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回她:“半个月后。”
伶俜有些惊愕:“这么快?”
按着传统,成亲的日子,至少是下聘之后的一个月。这半个月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沈鸣道:“外祖父找人算了半个月后的二十五是吉日,想着迟早是要成亲的,不如就赶个吉日。”
伶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觉得这婚事当真如谢九所说,蹊跷得很。不过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不便仔细打听,横竖跟她没甚关系。
两个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有下人过来,说国公爷叫世子爷有事商量。沈鸣便同伶俜道别,离开了水榭。
伶俜坐在石凳上,看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上,拾起花绷子收了最后几针,然后拿着绣好的丝绢去了菡萏苑。
这几日谢九被谢伯爷禁了足,据说寻死觅活,两日以来滴水未进。伶俜进了别院的月洞门,果然几个府中的小厮守在门口,里头先是听到争吵劝慰声,又是噼里啪啦东西着地的声响。
伶俜走进别院里头,院子里一脸苦相的丫鬟向她行了个礼,小声道:“九小姐这两日都在发脾气,容姨娘这会子在里头劝她呢。”
伶俜想了想,自己跟谢九虽是姐妹,到底也不算熟悉,也就没进去,只拿着那丝绢交给丫鬟:“这是我绣给九姐姐的,麻烦你交给她。”
丫鬟接过去应承了一声:“十一小姐放心,待九小姐平静了些,我就拿给她。”
成亲的日子定下来后,承安伯府也委实忙碌起来。谢伯爷虽然已经有过好几次嫁女儿的经验,但这回结亲的人家是济宁侯府,自是跟先前不同,半个月的时日,要准备好一百二十台嫁妆,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先前打算的一万两压箱钱,同侯府的四万两聘金比起来,委实有些寒酸,于是谢伯爷又添了一万两。
迎亲的那日,伶俜起了个早,给母亲烧了香之后,正要去前厅观礼,小青萝忽然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不好了!”
伶俜看她小脸惊惶,心中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何事?”
小青萝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汗,喘着气结结巴巴道:“九小姐……九小姐……”
伶俜愈发心惊:“九姐怎么了?”
小青萝终于喘完一口气道:“九小姐不见了。”
“什么?”伶俜大骇。
小青萝道:“和八小姐一块不见的。”
伶俜脑子昏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八姐也不见了?爹爹不是让人看着菡萏苑么?怎么会不见的?”
小青萝皱着眉头道:“应该是昨晚不见的,八小姐找人帮的忙,两人一起偷跑了出去,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还真是姐妹情深啊!伶俜倒是低估了谢八谢九的胆子和本事,她想了想问:“伯爷现在在作何?”
小青萝道:‘伯爷差点气得昏死过去,现正在菡萏苑发脾气,那边都乱了套。侯府迎亲的队伍辰时就该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世家的婚事非同小可,何况济宁侯还是朝中权臣,沈鸣又是锦衣卫四品佥事,大婚自是要呈上朝廷,由礼部记录在册,因着成婚之后,世子夫人还会获封诰命。如今谢家收了侯府几万两聘礼,若是对方迎亲却没迎到人,只怕整个伯府都得跟着遭殃。
伶俜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晨光已经升在空中,吉时快到了。她正要让小青萝带着自己去看看情况,外头响起吵吵闹闹的嘈噪声。
谢伯爷被人扶着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谢八谢九的两个娘,都哭得不成样子。
“十一啊!”谢伯爷在年幼的女儿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伶俜身上,小脸尖尖,眼神明亮,小小的一个人儿,分明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
他牙一咬,眼睛用力一闭,挤出两行泪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身后那两个姨娘。
谢伯爷哭道:“你两个姐姐不知好歹,要害死咱们谢家,爹爹只能求你帮忙了。”
伶俜被她爹这阵势弄得大骇,自古只有子女跪父母,哪里有父亲跪女儿的。她只得赶紧跪下来:“爹,您这是作何?”
谢伯爷老泪纵横道:“府中小姐,如今除了你最大的也只有八岁,爹爹只能委屈你,替了谢九去上侯府的花轿。”
伶俜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爹!您要我替嫁?”
谢伯爷道:“爹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侯府的迎亲队伍马上就来了,要是让他们扑了个空,丢了他们的面子,惹恼的可是侯府和国公府两家。那世子如今又在锦衣卫做官,咱们个个都得罪不起。”
伶俜只觉得荒谬又好笑:“但先前换庚帖是换的九姐姐,我这出嫁过去,被发觉货不对板,岂不更是得罪了两家?”
谢伯爷摆摆手:“这个不需担心,当初国公爷本就是求的谢家嫡女,奈何你才十二岁,方才退而求其次。咱们先不跟人说,等行完礼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侯府知道替嫁的是嫡女,定然不会怪罪的。何况你与世子爷相识,他也不至于为难你。再退一步说,你姨母是侯爷侧室,无论如何她也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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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伯爷哼了一声,重重坐在太师椅上:“你们自己说说十一能嫁吗?我是个偏心嫡女的爹吗?”
谢八谢九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哇得再哭出来,还双双拉着伶俜的小手:“十一妹妹,爹爹好狠心啊!要我嫁给济宁侯府那生了怪疾性子暴虐的世子爷,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两个人还挺有默契,说得话一字不差,跟唱双簧似的。
伶俜嘴角抽了抽,挣开两人的手,一人拍了两下,安慰道:“姐姐,我听说侯世子一表人才,传闻多半是以讹传讹。”
她脑子里浮现出沈鸣的模样,确实是一表人才。皇城之中,只怕难找出几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男子,模样倒是其次,那清风霁月般的风华,真真是世间少有。在她的记忆里,大约也只有后来那个大奸佞苏冥可以与之争个高下。
不过她的安慰豪不起作用,谢八哭哭啼啼道:“十一,你是不在京城中,那些事情你都不知道。总归要我嫁给那侯世子,我宁愿出家作姑子算了。”
谢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吼道:“说什么混账话!”
谢九也哭道:“我也是,要是让我嫁给那什么沈鸣,我就一头撞死。”
谢伯爷虚指着两人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两位小姐哭哭啼啼走了,临走前还拉着刚刚见面的十一妹妹又哭诉了一回。
☆、第十三章
谢八谢九走了后,听雨轩总算是安静下来。谢伯爷揉了揉发疼的脑仁,叹了口恶气,领着小伶俜去了花厅用膳。
梨花木小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水晶丸子晶莹剔透,东坡肘子油润红亮,一盅加了牛乳的南瓜羹香味扑鼻,还有两道绿油油的时令小蔬看着便爽口怡人。旁边还有两个大丫鬟伺候着。不得不说,虽然谢家没落多时,上上下下除了伶俜她亲哥,还算在朝廷谋了个七品知县的差事,偌大的家族就再跟朝堂无瓜葛,但勋贵的气派却一点都不减。伶俜有时候也怀疑她爹看着糊涂,其实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不沾染庙堂是非,守着祖业潇洒度日,就算娶七个小老婆,也不会有什么政敌拿来做文章,这日子哪里是朝堂上那些身居高位却如履薄冰的权宦能比的。
一对没见过几面的父女相对而坐,难免都有些不自在。谢伯爷看着对面的女儿,小尖尖瓜子脸,柳眉杏眼,虽则还是个女娃娃,却也有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女儿长得实在是像她亲娘,虽然他谢向风流一世,但自认最爱的还是发妻宁氏。是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扶正任何侧室的打算,承安伯夫人永远只有一个。
想着这么多年,因着自己被母亲嫌弃的缘故,一直让自己这嫡出的女儿养在田庄上,顿时心生内疚,双眼一红,两行浑浊的泪水滚了下来:“十一啊!爹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
伶俜心中讪笑,知道对不起她娘,还在自己发妻过世不久,又纳了两房小妾,生了十几个孩子?当然,她跟自己这种猪一般的爹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不算有什么仇怨。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模样,只面上笑着假意安慰:“爹,我和祖母在庄子上过得挺好的。”
谢伯爷抹着眼睛连连点头:“过得好就好。”又赶紧伸手示意,“饿了吧,快吃饭快吃饭。”
伶俜从善如流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从小在庄子生活,身边除了祖母,都是乡野的男男女女,性子受这些人影响,并无大家闺秀的那些小讲究。不过自己这没见过几回的亲爹能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她也就假装一下斯文秀气。
谢伯爷见着自己没对其尽过养育之责的嫡女这般懂事乖巧,又想到刚刚比她还年长两三岁的谢八谢九,本就已经生出了愧疚之心,顿时心里愈发难受。他再次抹了把眼泪:“十一啊!还是你最乖,你看看刚刚你那两个姐姐,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都是被她们娘惯坏了。这女子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们自己来?”
伶俜塞了粒丸子在口中,抿嘴浅浅地笑。反正只要这桩婚事跟她没关系,她就谢天谢地。
父女俩吃完饭,谢伯爷又拉着伶俜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小半个时辰体己话,才让人送了她回翠微苑。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本来下午睡了个好觉的伶俜,听她爹唠叨了一番,又有些困了,让翠浓和青萝伺候她洗漱之后,便躺在她娘留下的那架月洞门四柱床上准备歇息。
上了床之后,她好奇地往墙上窗棂子一看,只见外头的天色黑乎乎一片,便随口问正在屋子里添香的小青萝:“今儿是朔日吗?”
青萝回她:“是啊,今儿是初一了,正式进九月了。”
在庄子上的日子,每日都过得差不多,伶俜倒是真没怎么记着日子,今晚没见着月亮,才想起来问一下。朔日岂不就是沈鸣发病的日子?也不知这两年他那怪病到底怎么样了?还会大晚上跑出来残杀牲畜么?京城内不比山野田庄,哪里来那么多畜生给他杀的,倒是人不少。可总不能杀人吧?本朝律法十分严苛,就算是公侯贵胄随意杀人,也是该被顺天府法办的。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又觉着有些好笑,躺在崭新的锦被中闭上了眼睛。
这晚,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两年前那个昳丽的白衣少年,被一群手持兵器青面獠牙的恶鬼围困在一方火海之中,最后生生被烧成了一抔白灰。
惊醒过来,外头还是黑漆漆一片,偌大的伯府宁静得只剩细细的虫鸣。伶俜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脑子里都是梦中沈鸣陷入火海的痛苦身影,只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发痛与后怕,再无任何睡意。
早膳自然还是跟她爹一块儿用的。父女俩刚刚吃完,管家便匆匆来报告:“伯爷,卫国公上门来访了!”
谢伯爷面色大惊,赶紧挥手吩咐:“快些请国公爷到正厅,我马上就去。”
伶俜皱了皱眉,卫国公不就是沈鸣的外祖父么?约莫是为了嫡亲外孙的婚事来的。
谢伯爷正要出去,又看了眼微微蹙眉的伶俜,想着自己这嫡出的闺女,常年养在庄子,没见过甚世面,总归只是个孩子,便将她捎着去正厅会客了。
上辈子伶俜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卫国公苏重山,只知国公府下场惨烈。国公府世子宁夏总兵苏凛贺兰山一战惨败,七万大军惨死鞑子之手。朝廷为此震怒,皇上下令将苏凛处斩,妻小被流放塞外,卫国公因着这事大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整个国公府似是一夕之间瓦解,而苏家本是太子一派,自此之后太子的势利也大大被削弱,没多久就因着犯了事,被贬为郡王,发往西南烟瘴之地就藩。
而这事离现在不过只有两年不到的光阴。苏重山死后不到半年,沈鸣就被自己亲爹大义灭亲,那也正是宋玥上位之时,沈侯爷恰好曾做过宋玥的启蒙先生。
如今伶俜再去细想,忽然觉得那些陈年旧事,似乎并没那么简单。只是有关朝堂风云,切不是她这种后宅女眷一时间弄得清楚的。
不过如今的卫国公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苏重山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整个人高大挺拔,锦衣长袍,浓眉美须,总之是风度儒雅气质卓绝。伶俜算是明白沈鸣那风华是出自于谁,正是这位国公爷,他的亲外祖父。
谢向小苏重山一个辈分,进了厅赶紧抱拳作揖行礼:“国公爷到访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苏重山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闲闲地喝着谢家下人斟好的碧螺春,见到谢向,微微起身笑着回礼:“谢伯爷客气了,冒昧来访,还望没打扰伯爷。”
苏家和谢家都是开朝勋贵,百年之前,两家算是并驾齐驱,只是如今苏家如日中天,谢家却是江河日下,两家自是甚少来往。谢向无心时事,打年轻时就是斗鸡走马之流,贵为太子太傅的苏重山自然是对其看不上眼的。只不过如今外孙怪疾一直未解,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信了那大仙的话,赶紧安排婚事冲喜。偏偏自己外孙身患怪疾的事早不是秘闻,京中贵胄世家,就算有心攀附济宁侯府和卫国公府,也因着这些传闻望而生畏。可若是找个寻常小门小户之家的闺女,又觉得辱没了自己那天之骄子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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