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堂堂正正地跪下,口齿清晰地道:“这纸人是在贤妃娘娘寝殿的床底下找到的,原本藏得十分隐蔽,是小安子眼利,看到露出地面的一角白色布片,才顺藤摸瓜找出来。至于是否陷害,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楚,德忠公公是伺候陛下的人,娘娘是想说陛下也在陷害您吗?”
古幼薇不觉哑口无言,却仍在悲愤泣涕。她死死地抱住宁澄江的靴角,“陛下,您相信臣妾,臣妾的确是被冤枉的!”
静宜在一旁冷笑,“如今罪证确凿,再说冤枉是不是有些迟了?怪不得贵妃突然早产,想来便是这邪术生效,历朝最忌巫蛊咒诅之术,每每发现便起株连之祸,贤妃也算是大胆了!”
玉言却柔声劝道:“陛下,其中或者有什么隐情,咱们别冤屈了平人才好,您还是从轻发落吧!”她轻轻瞟着古幼薇,“贤妃纵然有错,那也是她一人的过失,她不会傻到牵连整个古家的,是不是?”
古幼薇看着她明媚的眼波,心底忽然一片明澈:原来是她在害自己,她在用整个古家的前途胁迫自己。
心中纵然无比愤恨,古幼薇却也只能不甘地住了口,只用一双凶厉的眼睛死命瞪着玉言,恨不得一口咬死她才好。
但听宁澄江深吸一口气,“如此,贤妃暂且禁足红蔷馆,不得出入。”他想了想,“贴身服侍贤妃的宫人也都押入暴室,细细审问,定要问出真相。”
众内侍押着古幼薇离去,一路只听见她低低的咒骂声,如同压抑着的鬼泣。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小荣受了刑,很快就悉数招供——她之前就私下招认过一遍,如今更是水到渠成,更何况是皇帝跟前的首领太监亲自审问,她自然不敢隐瞒。
古幼薇之前的种种作为都成了白纸黑字的罪状,她再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圣上雷霆大怒,也不说打入冷宫,直接下令封锁了红蔷馆,撤去一切侍奉的宫人,寝宫成了她的冷宫,并下了旨意,赐其三日后自尽。
玉茗殿中,宁澄江拳拳握住玉言的手,“玉言,谢谢你这回愿意告诉你。”语中尽是缱绻深情。
“你不是说过,让我不再瞒着你吗?所以就连这样害人的事,我也悉数说与你听。”玉言轻轻将纸偶投入火中,令其随灰化去。
宁澄江哼了一声,“她是罪有应得,咱们害她一次也无妨。何况你若是不说,我还真不知她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如今贤妃谋害亲姊的事已经暴露,我想就连古相也没什么话说了吧?”
“他自然无话可说,巫蛊的事情,朕只追究贤妃一人已是宽仁之至,古相若还有异议,那便是不识好歹。”他双目澹澹地看着玉言,“你这回的计划是一箭双雕,不止扳倒了贤妃,也消减了古家的气焰,于朕也是有利。”
玉言轻轻叹道:“我只是可怜这个孩子,被我这样利用,也是可怜。”
“那么,咱们以后加倍地对他好,”宁澄江吻着她的额发,“咱们往后有许多时间来好好对他。”
小安子忽进来禀报,“启禀皇上,贤妃不肯接旨,吵着要见陛下,陈诉冤情。”
宁澄江的面色沉沉如冰,“朕不会见她,你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玉言却轻轻站起身来,“那么,臣妾代替皇上去。她想来不愿意见我,我却很愿意见一见她。”
她脸上呈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令整个面容都生动起来。
☆、尘埃落
红蔷馆寂静一片,古幼薇像是闹得累了,渐渐安分下来。
玉言向看守的侍卫说明来意,侍卫们不敢拦阻,径直放她进去。
古幼薇听到动静,惊喜地转过身来,直到看清眼前人的面孔,她倏然睁大眼:“怎么是你,陛下呢?”
玉言好整以暇地掏出手绢拭了拭脸,仿佛有唾涎溅到上面,旋即微笑道:“陛下不会见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古幼薇只觉得牙关格格作响,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懑,“一定是你在旁边进谗,让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什么巫蛊,什么纸偶——都是你在陷害我!”
“难道你没害过我么?珏儿还在我腹中时,你就屡屡对他下手,出生后还是不肯放过,似你这般心肠的女人,死都太便宜了!”
古幼薇瞪着眼,“你儿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倒不见他怎样。”
“你还装蒜!”玉言轻嗤一声,“你那个心腹小荣可都一五一十地招了,珏儿没被害成,是他福气好,并不表示你真正无辜。更何况,你姐姐可实实在在死在你手上,你总不会还有脸炫耀吧?”
古幼薇不说话了。
玉言看着她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先皇后终究是你的亲姊姊,同出一体,即便再怎么想谋夺她的孩子,也不必轻易将她害死,你的心胸为何如此狠毒?”
古幼薇轻笑起来,“什么同出一体?都是笑话!人人皆以为我是丞相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家中的幼女,金尊玉贵,享尽荣宠,谁会想到我娘不过是伺候夫人的一个丫鬟,若非她死得早,我未必能有今日的地位。”
玉言不意她还有这样一段身世,蹙眉道:“如此看来,古夫人对你算不错了。”
“不错?”古幼薇尖声笑着,“是,她是不错,让我吃饱穿暖,让我在外人面前不至于失掉体面。可你知道她背地里做的些什么?我七岁那年,府里的王姨娘有了身孕,大夫说是个男胎,夫人就着了急,为此,她悄悄哄骗我,让我求王姨娘带着出去散心,趁机将其推下高阶,不然就要将我关到黑屋子里。才六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我只知道我怕她,不敢违抗她,可王姨娘却因此失掉孩子,我看着流了一地的血,那时才知道自己做下了怎样一件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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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后来,她语中有些微怅惘,随即化为尖锐的刻毒,“这就是古梦雪的母亲,她做下的孽,最终报应到自己女儿身上,这便是所谓的因果!”
玉言不觉长叹,“可先皇后对你一向是很好的。”
“你似乎很同情她,”古幼薇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如同刀子,“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要不是她设计引诱陛下,她怎么有机会生下陛下的骨肉,临死还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你抚养,你还真是大度!”
“平意真是陛下的骨肉么?”玉言轻轻笑起来,“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哪怕你处死了那个姓江的侍卫,你的所作所为还是会曝诸人前。你的算盘倒是打算得精刮,眼看陛下走了,趁你姐姐神志昏沉,便随便让男人进入她的寝殿,你这个妹妹可真是贴心哪!”
“原来你一早知道,难为你还忍到现在!”古幼薇不怒反笑,不知是笑对方的隐忍,还是笑自己的愚蠢。她眼泪都快笑出来,“陛下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陛下知道的也不止这一件,”玉言平静地目视着她,“就连这次的事,也是我和陛下一并设计好的。”
“怪不得,怪不得……”古幼薇喃喃道,她随手在眼睑上抹了一把,“我算是输得心服口服。看来皇后的位子非你莫属了,也罢,但愿你能坐稳皇后的宝座,别落到像我、像我姐姐这样的下场才好!”
这一回她是发自真心地诅咒。玉言不以为意,“借你吉言,本宫一定会天长日久地坐下去,地底下有你们这些人就够了,不差我这一个。”
她稳稳地转身离去,步伐闲散得像在林间漫步,尽管身后传来古幼薇磔磔的怪笑,她也恍若没有听见。
次日,玉言正在对镜梳妆,文墨进来禀报:“贤妃昨晚试图翻越殿后的墙篱逃走。”
“哦?她成功了吗?”玉言灵巧地将一只耳坠子穿进耳垂上的洞眼里,头也不回。
“贤妃殁了。”文墨沉静地开口,“侍卫们早就遵照娘娘的嘱托,在墙外潮润的土里埋上一排利刃,刃锋皆向着土外,贤妃却不知情,加之夜中看不清,一下子掉在上面,戳得血肉模糊,没几下就断了气。听说流了好多血,贤妃身上那件素色云锦纹的袍服都染得通红。”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玉言轻轻叹道,“红色是最喜庆的颜色,可惜了,好好安葬她吧!”
小安子进来通报,“大将军……不,长定候想求见娘娘。”他及时地改了称呼。
玉言再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让他进来吧。”
金珪匆匆而入,脸上一派惶然,“妹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言着意蓄起一脸笑容,“哥哥接到旨意了吧?这是好事呀!在哥哥这样年纪得以开府封侯,是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荣耀。”
金珪气愤地道:“可陛下赏了我长定候的爵位,却夺去了我大将军的功衔,我现在等于兵权被架空了呀!”
“哥哥要兵权有何用?做一个富贵侯爷,岂不胜过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玉言冷静地与他分析利弊,“且哥哥自回京以来,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恨不得把你拉下马才好。你的性子又急,不知道趋利避害,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与其等着来日大祸临头,不如现在就及早抽身,安享尊荣。”
金珪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冷声道:“是你向陛下提议的对不对?你还惦着从前的仇,惦着你母亲的仇,所以要从我身上讨回来。从前不动手,是觉得我还有用处,现在你就要成皇后了,用不着我了,就想把我一脚踹开?”
“你若一定如此想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哥哥,不管那桩公案内里实情如何,我始终当你是我的大哥。”玉言轻轻叹道,“大哥,听妹妹一句劝吧,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要让关心你的人担惊受怕——不只是我,还有旁人。”
“如此,微臣谨遵娘娘懿旨。”金珪微微咬牙,直挺挺地转身离去,忽听玉言在身后道:“哥哥不妨先去长定候府瞧一瞧,那里有人在等你。”
他如今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什么人会等他?金珪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行去。
他终究按捺不住胸中的疑惑,来到新建的长定候府。在这一条繁华的巷子里,这府邸尽管宏大,却分明透出一种冷寂。
金珪叹了一声,缓步上前,果然看到府门前立了一个人影。仿佛是一名女子,身着青色衣衫,单薄而清瘦,风姿格外秀逸。
那人看他走近,嘴角微微牵起,“侯爷回来了。”
金珪看清她的形容,原来是温静宜,他不觉愕然:“德妃娘娘……”
“我不是德妃,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人。”静宜的笑似山间的云雾,浅淡而动人,“宫中那位德妃娘娘已经病逝了,侯爷切莫认错了人。”
金珪仿佛仍有些糊涂,“你究竟是谁?”
静宜慢慢走到他身前,将手放在他胸口,盈盈抬起眼:“我是你的妻子。”
金珪忽然清醒过来,亦笑道:“对,瞧我这记性,怎么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他拉起静宜的手,关切地道:“等了很久了么?”
静宜坦白地望着他的脸,点了点头,“是很久,可是终于等到了。侯爷,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吧。”
风住了,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立后大典那天早晨,玉言身着隆重的服饰坐在镜前,完成了其他繁复的步骤,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由文墨亲自为她戴上珠冠。
她望着镜中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容颜,满头繁丽的珠饰,轻轻开口:“张承瑾已经向本宫开口了,要求娶你为妻。”
文墨手上一滞,若无其事地道:“奴婢可不想嫁人。”
“晚了,本宫已经替你答应了他。”玉言嘴角微微一动,镜子里仿佛也起了波纹,“只待封后大典结束,便让皇上正式赐婚,你则以皇后女官的身份出嫁。”
文墨半喜半嗔地跺脚,“娘娘!”
“本宫知道你是愿意的,这样也好,”玉言含笑道,“你跟着本宫这么久,也该拥有自己的生活,张承瑾是个老实人,他会待你好的。”
离别总是伤感,文墨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只觉得眼眶有些潮润,竟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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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将一只手搭在她手背上,缓缓起身,温然道:“好了,这是喜事,哭什么呢?咱们快出去吧,别耽误了吉时。”
才出殿门,玉言便发觉宁澄江已然侯在外面。当着众多侍从的面,她不得不仪态端庄地走过去,悄声道:“你怎么来了?”
“朕不放心你,想同你一起过去。”宁澄江从袖子里牵起她的手,“你的手心在冒汗,是不是很怕?”
玉言不敢点头,怕那顶沉重的珠冠掉下来,只能轻声说道:“臣妾不怕,只是有点紧张,这身衣裳太重了,首饰也重,走路都走不稳。”她看着身上大红的袍服,无数金线密密匝绕,看得人眼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有点怕的。
宁澄江笔直地看着前方,声音却清晰而稳当地传到她耳里,“别怕,朕会陪着你,朕会一直陪着你。”
玉言不自禁地抬头,这一回她不觉得沉重了。她身旁是一个伟岸的男子,她正式的夫君。他将与她毕生相伴,一齐走上万丈荣光的宝座,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觉得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涨满,说不出的餍足与喜悦。仿佛有泪水要从眼眶里下来,她使劲睁了睁眼,将它收回去,同时微微抬起下巴,维持一个皇后庄严而尊贵的表象,任凭明媚的阳光洒在衣上。
今天的太阳真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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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感应,宁澄江恍然抬起头,见到她,立刻惊喜地直起身子:“玉言,你来了!”
玉言柔语含笑,“是,我来看你。”
宁澄江见她一团和气,难免喜不自胜,欢欣之余亦有惊讶,“那么,你是相信我啰?”
相信也好,原谅也罢,事已至此,她只想取得暂时的和解。玉言半真半假地埋怨道:“我倒是无可无不可,不过珏儿想念他的父皇了。”
几个月的婴儿懂得什么,宁澄江以为她借物传情,乐得找台阶下,“是是是,都是我的疏失,我把这些折子批完后就去陪你们。”
他仍旧回到位上,玉言却站在一旁轻轻道:“其实,臣妾还有一事请求陛下。”
“你说。”宁澄江头也不抬。
“皇后如今凤体违和,恐影响腹中胎儿,尚需陛下陪伴。”
宁澄江的脸色如山雨欲来的阴霾,“是皇后让你来传这些话?”
“话是皇后娘娘提出的,这差事却是臣妾心甘情愿揽下来的。陛下,皇后终究是皇后,而非其他您可以弃之不顾的女人。”
宁澄江深深望着她,“我以为你我之间已无嫌隙了。”
玉言坦然面对,“我会尽可能当做没有,可是澄江,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皇后腹中之子都是你的骨肉,我可以做一个专宠的祸水,你却不能做一个狠心的父亲——这是我的不得已,也是你的。”
她语中有着浓重的无奈,宁澄江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哪怕违背心意也罢,不过,再多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