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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东宫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陆小凰

    婢女守卫们全数跪了下来,一同拜见。

    朝玥上下打量她一番:“你的脸,长得真好。”她意有所指,而后便带着古麟和一干女侍从离开。

    古麟经过御侍守卫这边时,攥着衣领转过身抬腿就是一脚,狠狠地朝还跪在地上的阿未踹过去,阿未虽早有察觉,却不敢动弹半分,若是闪避她定会摔着,便硬生生地吃了她一实脚,因暗自攒着力,古麟只觉得脚板心疼,更是愤恨难平:“你给我等着!”

    红绣有些不快活,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却仗着尊贵的身份随意欺凌自己的守卫,刚要开口质疑古麟,却被喻潇发声制止了:“姨母先行,我同安御侍还有话说。”

    朝玥此行还有别的事,自然不会多有耽搁。

    红绣未再发作,只稍稍曲身道:“侯爷还有何事?”看起来很是客套。

    “不要逞一时之快。”喻潇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远离的众人。

    王珺击了掌,领着雪影、风影和半数御侍守卫先行回栖凤阁,其他的守卫则自觉地往边上挪了几丈远。

    红绣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轻点鼻翼两侧,终是有些不平:“还不是仗着自己的母亲是长公主。”

    “你何曾不是仗着自己是御侍?”喻潇觉得有些可笑,“去哪都是众人相拥,仪仗跟随,排场不小呐。”

    红绣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改言道:“令贵妃也仗着皇帝的宠爱而有恃无恐,这本就是天性。”她就事论事道,“若是有人欺负侯爷的人,侯爷便会这么算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罢?”

    喻潇嗤笑一声:“古麟不过十六岁,你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红绣也只长她一岁而已,自然又是拿令贵妃说事:“后宫新晋妃嫔,就没见令贵妃不计较的,这就是女人。”

    “你为何处处同令贵妃相较?”喻潇盯着她看,目光充满疑惑,“不知这后宫还有淑妃、贤妃、丽妃,甚至皇后,哪一个不是庄敬恭顺?”

    “你不曾在后宫过活,又怎知……”忽而红绣觉得自己失言,又换做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下官逾越了。”

    “恃宠而骄,说的是后宫妃嫔,可你要记住了,你是朝堂女官。”喻潇猜测她一直效仿令贵妃的缘由,垂眸稍作思虑后说,“今时今日,你可以敬她,却无须再畏惧她。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将你怎样。”后宫不得干政,更不得拉拢抨击朝臣。

    河风轻拂,酒气早已散去,红绣只是觉得鼻尖又渗出着细密的汗珠,列席宫宴为求庄重,深衣小褂足足穿了八件有余,这会子吹了风倒觉得无限凉爽,却惦记着阁中的酸梅汤,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轻扯袖口,看向太液池道:“阁中还有事,下官先行告辞。”

    喻潇微微侧身道:“回去换身便装,我在郁仪楼等你。”风未曾停止,吹得他腰间白玉环佩下的穗子轻扬,像秋日的荻花。

    只不过普通的邀约,红绣竟觉得自己的心忽而跳得很快,本想着开口拒绝,话到唇边却是简简单单地一个字:“好。”

    喻潇看着她似是还有提点,却最终是欲言又止。

    ·

    红绣在栖凤阁几经挑选,换了件艾绿色齐胸襦裙,身后系以绲带,外罩半臂蝉翼纱,简单的堕马髻垂在左侧,并斜插了两支点翠衔珠金钗,配以同色耳坠。

    王珺将一双翘头履放在她脚边:“前几日司制房送来的,瞧着样式不错,只是没个花色的,我便自作主张将令贵妃送你的那两颗东珠嵌在上面。”说着蹲下身来帮红绣将鞋换了。

    以进贡的走盘珠镶嵌鞋面真够暴遣天物的,若叫令贵妃知晓定是不爽快,既是如此,红绣自然领了王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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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她又对着铜镜描眉,点了些许唇脂后,挽着条碧蓝色的绮罗披帛,传了肩舆去往麟德殿。

    麟德殿有前中后三大殿,中殿左右两侧建有两座十丈高的楼台,东为郁仪楼,西为结邻楼,两楼之间又用飞来桥连接,筑型颇为巧妙。

    郁仪楼上,不止喻潇在,还有朝遇宣和凉玉。

    见红绣来了,喻潇轻笑一声:“我赢了。”

    红绣躬身问安,不明就里地问:“你们在赌什么?”

    朝遇宣喟叹道:“他做庄,赌你过来时会穿裙装,且不带金翟冠。”说着拿出一张银票给喻潇,忽而又抽回手来对他说,“我记得,你还欠我一出《汉宫秋》。”

    “我来之前真有准备戏服,不巧古麟落水,衣裳披在她身上。”喻潇慵懒地看向红绣,“这事因她而起。”

    又拿她做赌,且那样肯定自己的穿戴,红绣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即便没有戏服,你也可以唱《汉宫秋》的。”她提着披帛走上前去,眯着眼道,“愿赌服输呐,侯爷。”

    喻潇见赖不掉,便索性认了:“那我只唱一段。”他清了清嗓子,也并未变做尖细的女声,只用自己的嗓音配以曲调,娓娓轻唱,“说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他拖着尾音如飞泉鸣玉,用词牌曲谱唱出的元曲词,竟是有几分余音绕梁的味道。

    第三十七章 ·酒樽

    “差点叫我错过了。”朝遇安忽而自飞来桥那走过来,楼台四方通风,三面凭栏,喻潇的唱曲自然全数落入他的耳中,待他踏入楼中看到红绣时,眼眸忽而一亮,仿若盛满楼台中所有的烛辉,只见他嘴角噙着笑,“今夜我们表兄弟三人定要一醉方休。”身后跟着的几个内监各自将杜康酒和青铜酒樽红放于条案之上,全数退出郁仪楼。

    红绣与凉玉相视一笑,往凭栏处走去。廊檐宫灯之下,红绣仔细打量凉玉,她今夜穿着淡粉色的云锦留仙裙,未施粉黛,双目如秋水剪瞳,盈盈烛火衬着她姣好的脸庞,连红绣都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便联想到令贵妃进宫时,是何等的倾城之姿,心中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红绣同凉玉未曾有过交集,更因着她的母妃,很难找到话语攀谈。

    倒是凉玉轻轻唤她:“安姐姐。”

    红绣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

    凉玉的收回落在喻潇身上的目光,瞅向太液池:“今日古麟表姐怎的落了水?”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稚气,听似只是关心表亲。

    红绣这才讪讪道:“我先前从麟德殿回去换衣裳的时候,与楚国长公主在望仙桥处碰到了,她带的女侍卫与御侍守卫切磋,古小姐叫我的护卫不当心踢下水中。”她简单阐述着,也未多有描绘那段场面。

    凉玉垂眸问:“我与表姐多年未见,不知她现在是何模样。”

    红绣也没注意到古麟的样貌,更何况后来落了水,衣衫尽湿的怎能盯着人看:“我也没看得清楚,不过她……”她稍作犹疑,笑了声才说,“人倒有些直率。”红绣更愿意用“刁蛮”这个词。

    “听嬷嬷说,三姑母打小就爱在宫外玩,表姐性格定是随她。”凉玉看似微笑,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的,朝玥没有儿子,一直把喻潇当成半个儿子对待,可能更像是女婿。她微微叹气,“不知三姑母此番进宫,意欲何为。”低头间瞥到红绣翘头履上的那对走盘珠,饱满丰润,原本她想找母妃要来做钗的。

    红绣只知皇家子嗣单薄,这个楚国长公主和皇帝虽同为朱太后所出,却是鲜少进宫的。今年的年夜宴都未到场,为何选在朝遇宣封王这日进宫,是有些让人难以琢磨,却也不是她能干预的。

    忽而,凉玉巴巴地对红绣说:“姐姐下次出宫可否带凉玉一起?母妃总不让我出宫说是不安全,若姐姐和御侍守卫在旁,定能照拂一番。”公主出宫游玩,竟怕没有侍卫随行么,还不是令贵妃不允。

    红绣有些为难,就冲令贵妃对她的成见根本不可行,便打了马虎眼道:“倘若殿下想出宫可以找端王。”

    凉玉有些惆怅道:“哥子只会敷衍我。”她的双目略带落寞之情,蹙着眉头也美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红绣有些理解凉玉的心境,生为天家公主,即便是长安城的达官小姐,想来也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围在四四方方的阁楼中,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女则》《女训》,唯一的消遣便是女工绣花,即便婚配后住在公主府,更是没个自由的,委实让人叹惋。

    见她那模样,红绣有些于心不忍:“嗯,下次若得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夙玉公主以前的府邸,怎样?”她似是宽慰她,“往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府邸,想要出去总会方便些。”

    凉玉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有那个机会了,却还是松了眉头:“承安姐姐吉言,凉玉希望能在长安有自己的府邸,并能常住于府中。”身为公主,又有多少事能遂自己的心愿呢,若是皇帝真要下旨让她和亲,怕是等不到自己的府邸了,她心有不甘,远远看着喻潇举樽的样子,恨不得能将他溶到自己的眼中,不多时竟觉得眼前有些雾影,竟是眼泪要溢出来了,忙用袖口去掖,并掩饰道,“烛光有些晃眼。”

    凉玉手边放了只走马灯,是朝遇宣从宫外夜市买来给她玩的,灯沿六角垂着朱红流苏,玻璃灯罩上用琉璃点绘了副荷塘夜色图,内底则剪了各式各样的蝴蝶,一打开顶上的风轮就会自传。

    红绣不懂凉玉的心思,以为她只是因为不能出宫而伤感,便给她一个念想:“下次我们乔装一番再出宫,由左银台门走,定能成事。”左银台门全是朝遇安的人,想她当初和他同骑入宫都没事,更何况是出宫,她更像是打了包票,“包在我身上。”

    凉玉这才莞尔一笑:“谢过姐姐。”她的眼底隐着烛火的微芒,轻轻跳跃着,一晃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

    下弦月斜挂在城门之上,夜空中一丝游云都没有,只撒下漫天的星子,夜浓的如一汪青潭,清冷的风吹过,走马灯与角铃遥相呼应,极为灵动悦耳。忽而一阵疾风袭过,吹灭了盛在碟盘中的蜡烛,整个楼台只有楼檐下的宫灯和凉玉那一处亮光。

    朝遇安握着酒樽走到红绣与凉玉之间,对着残月道:“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深深地看着红绣,目光灼灼仿若要探到她的心底。

    朝遇宣笑着接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也跟着走了过去,而后回头看向喻潇,等着他的诗词。

    喻潇站在暗处,许是喝多了没有动弹,只能看到他融于黑夜中模糊的轮廓,半晌幽幽地传来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朝遇安若有所思,问:“你将才的那曲《汉宫秋》很是特别,可否再歌颂一遍?”

    喻潇缓缓走出阴暗,留下身后一道颀长的影子:“本就是即兴所唱,早已不记得曲调。”他樽中的酒已是空了,只自顾提着樽脚玩,朝遇安下意识地往红绣那边靠,给他与凉玉之间腾出来一个空地,没成想待喻潇走到凭栏处,抬手用力一掷竟将酒樽丢的老远,“噗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中。

    众人缄默不语。

    忽而朝遇宣玩性大起:“咱们去飞来桥正中往楼顶丢酒樽,要丢到瓦片之上不能落下来,输的人挨罚,怎样?”不等别人有拒绝,自己已先行走出楼台。

    宫中总会有人变着花样的祈福,丢宝牒也是祈愿的法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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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遇宣今日最大自然他先,他拿着酒樽似是诚心祈祷些什么,而后奋力一掷,青铜樽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却“哗啦啦”作响滚落了下来,他略有些失望。

    朝遇安将手中的酒樽递给红绣,示意她投掷。

    红绣抬手接了过来,稍作踌躇,而后也许下什么心愿,往郁仪楼的楼顶由下往上微微使力一抛,竟卡在垂兽那处没有落下来,她咯咯直笑很是得意。

    “倒是生了双巧手。”喻潇瞟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你在后宫多年,手上功夫做的真不少。”

    红绣总觉得他在冷嘲自己,便道:“我手上的功夫哪及侯爷嘴上功夫好。”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朝遇安身侧,有种仰仗的意味。

    喻潇的嘴角立即沉了下来,紧抿着双唇,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旋即从茶盘上取了只酒樽,几乎是用砸的,竟是将楼檐挑角砸出个豁口来,那种刺耳的声响,仿若下一刻就能飞溅到自己身上,红绣下意识地往后躲,朝遇安在她身边,悄悄伸过手来与她的手相扣,红绣微微一挣,他却握的更紧。

    因着黑夜掩护,靠站在一起手牵着谁也看不见。

    楼下却传来一些异响,一队侍卫由扶梯疾步而上,以为是有刺客,待他们见到飞来桥上的几人,立即跪于地上请安。大昭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五个人都在这,难得能凑到一起。

    朝遇宣终是没了兴致,说了声:“散了吧,传肩舆,各回各宫。”

    喻潇觉得自己方才很是失礼,于是自嘲道:“酒吃多了,竟耍了性子。”而后独自一人往结邻楼那边走去,边走边阴阳怪气道,“说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与方才的唱曲简直是天壤之别。

    凉玉忽而喃喃道:“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她心底徒然生出一丝悲伤感,像黑夜吞噬了所有的烛光,变得再也找不到希望。

    一个不是王昭君,另一个更不是刘奭,在这长安最高重楼之下,被困住不能自已的岂止只是凉玉一人。

    第三十八章 ·算计

    不知楚国长公主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答应换过栖凤阁的守卫,全数换为她带来的女侍卫。

    虽然红绣已有更换守卫的打算,面上却是拒绝的,皇帝出于中和考虑,决定白日里由原来的守卫负责栖凤阁的安全,晚上则换做女守卫,名单则让红绣自行选择,旁的不说,阿未定是要留下来的,其余十一人交由他挑选,后来阿未也不偏私,以拳脚功夫决定去留,让人心服口服。

    皇帝又将宗人府拟上来的字给她看,皆为带阳字的封号,红绣估摸着是要封古麟一个城公主头衔,便细心瞅着:“襄阳不错,德阳也大气。”却想到古麟的举动,怎么担当“德”字,到底只是个城县地名的公主封号,又不是给后宫妃嫔的,不用考虑的那么周详。

    不过第二日早朝时,封号却是给红绣的,全称为德阳郡主,郡主也有等级之分:城郡主尊于县郡主,而封号以“阳”冠字封为城郡主头衔的,最为尊贵。

    红绣还在品咂那份殊荣,喻轻舟竟递上折子欲辞官还乡,令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倒是没有拒绝他还乡的请求,辞官却是不允的,封他为徽州巡抚,在交接妥当后于翌月前往宣城就任。喻潇则从少师擢升为太师,爵位更是由“侯”晋成“公”,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眼瞅着天是越来越热,栖凤阁撤了绸布帘,全换做珠帘,园中的凤凰花也打了花骨朵,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凤凰树边被人架了座铁木秋千,红绣很是受用,每次从宣政殿回来都会在那坐一会子,仿若将所有的烦恼全数挥去。

    红绣正靠着秋千打盹,凉玉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乖乖地站在一边等着。

    王珺轻轻咳嗽一声,红绣微微睁眼看到了她,身边竟是一个宫女都没带,便稍稍示意,宫人自然全回了栖凤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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