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嫁人了果真是不一般了。”余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感叹:“那时听说张淮跑了,我还怕你做出什么傻事呢!如今可算是放心了。”
“你在张家毕竟不比在自己家中,记得千万要事事以婆母小姑为先,到时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自然会好过起来……我看张二公子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只是男子终究是男子,你得顺着他些。他如今在黉学念书,以后必定会入仕。官场往来,推杯换盏间少不了各色姬妾相伴,你得容着他些……但在那些女子面前,却得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她们即便再受宠,也是越不过你去的。”
余姬将她自身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谢同君的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只看她苍白的嘴唇一翕一合,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又像是机械的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像是害怕,又似乎只是麻木。事实上,自从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一直处于一个十分被动的状态。
即便不愿承认,可她的确在以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的速度,极快的接受着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一些从前看电视时十分鄙视的“落后文化”和“旧制度”。
这样下去,她会不会终有一天被这些古代的女子同化,变成一个毫无作为的深宅妇人,整日盼着夫君垂怜,忙着和小妾斗法……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可怕。
看着余姬苍白如纸的脸孔,谢同君紧紧握住双拳,将所有隐忍的痛苦攥进掌心里,努力让她从这种消极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这么久以来,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从没对自己的现状做出过任何改变,比如——在从张家醒来之后,她可以选择想办法回到谢家,这样也可以避免桓缺的悲剧。
可是她可以吗?不说谢家会不会同意,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将她淹死,以一个现代人的认知,挑战另外一个时代铁打不动维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制度?真的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吗?
若不如此,她又该怎么做?难道真的顺应天命,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埋进历史的浩淼烟波当中吗?
可是,她却是那么不甘心!因为害怕那样的结局,而显得越发的不甘心。
从重新清醒过来那一刻开始,她在这个时代的终极目标就是改变会桓缺杀死的命途,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做到了,那么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谢同君第一次想到这样深远的问题,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掉。
“我说的有些多,也不知道你听进去了多少。”余姬笑了笑,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却怎么也掩不住话语中的缥缈茫然:“我明明还年轻,可有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老了似的。”
“大嫂又年轻又漂亮,哪里老了?”勉强收回外放的思绪,谢同君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吃力的笑了笑:“大哥对大嫂敬重爱护,可是好多女子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呢!”
多想无益,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她此时此刻纠结再多,又有何意义?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同君……”余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微微一笑,静静的看着谢同君,平静的眼眸里多了几分低沉的哀伤和怜惜:“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把目光放到现在,从前的一切……便当是做梦吧……”
“不过虽然是要你容着夫君,但也不能太过纵容,张二公子跟你大哥不一样,你也不能太放纵他了。”余姬打起精神,继续给她传授经验。
谢同君笑着应是,想到谢歆那个脾气,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的人,也怪不得余姬这么说了。
告辞回了房间,张偕竟意外的在屋里,正慢条斯理的收拾两人的行李,看见她回来,也只是浅浅一笑:“明日回家,我先收拾好细软。”
谢同君拈起一颗葡萄送进嘴里,感叹道:“我还真舍不得回去呢!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看看。”
张偕也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着安慰她:“下邳离长留不远,你什么时候想大哥了,我送你回来小住便是。”
“那敢情好!”她站起身来在屋里四处转着看了看,嘴上不忘耍宝:“没想到夫君大人不仅贤惠大方,还如此温柔体贴,娶夫如此,夫复何求啊!”
“娶夫……”张偕失笑,他将衣裳收进箱箧中,转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偕很好奇,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什么……怎样的人?”谢同君磕巴了一下,呆愣愣的看着他。
张偕轻轻将手抚上她发顶,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总觉得夫人是个极为出人意料的人,每当我觉得夫人稳重成熟的时候,夫人却突然会表现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每当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了解夫人,却发现夫人似乎远非我认为的如此……”
“人本来就不只有一种性格!”说到这里谢同君明显对他更感兴趣:“说起来应该是你的性格更奇怪,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怎么偏偏就你永远一副表情,一种情绪?”
张偕愣了下,面上突然飞快的闪过一丝尴尬。
谢同君抚掌而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是因为你害羞嘛!其实你也有别的表情,但它们太过细微,所以其他人才没有注意罢了。”
“夫人真是心细如发。”张偕配合的回答。
谢同君一本正经道:“夫君谬赞了。”
张偕将案几上竹简收纳好,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卷,而后眉头微蹙,慢慢将它移上了点着的宫灯上。不一会儿,竹简便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他随手将它掷到铜盂里,声音低缓地说道:“这是大哥的家信,家里人还不知道大哥做的事情。”
谢同君一怔,随后领会了他的意思:“那先瞒着吧,娘身体不好,大嫂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家务,就不让她们担心了。”
张偕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二日,两人早早便收拾好了细软,门外的马车已经候着了,张偕拉着谢同君走在前面,身后绕梁亦步亦趋的跟着,时不时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一眼,眼眶含泪,泫然欲泣。
到了角门处,谢同君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她看到的。
谢歆、余姬、连同谢徐谢元两个孩子,竟都在角门处相送,这跟来那天就坐冷板凳的尴尬境况简直天差地别。谢同君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谢歆面色冷淡,毫不客气的开口:“你若敢做出同你大哥一样的事情来,我谢家誓与张家死磕到底!”
“敬诺。”张偕恭恭敬敬的应了,知道他们兄妹想必有话要说,知情识趣的笑了笑:“我先去将马车上收拾一番,夫人可容后再来。”
等他走了,谢歆这才看向她。他眼里泛上一抹柔色,平日里冷冰冰的语气堪称温柔:“小君,其实张偕不错,我瞧他进退有度,为人处事亦是十分圆滑老到,即便不是你心仪之人,也定是一个良配。”
☆、叮嘱(下)
谢同君当然知道张偕是个情商相当高的人,不过她倒没料到谢歆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不过将他的话反复咀嚼,才发现这位兄长的良苦用心。刚来谢家时,他便毫不客气的给张偕一个下马威,既表明了对妹妹的珍视,也没将此事做绝让张家没脸,现在特地出来相送,又摆明了护着妹妹、承认亲事的态度。这不仅是在辟谣,更是为了帮她在张家的地位打好基础,果然是桩桩件件在为妹妹考虑。只可惜……原主却是再也无法享受到兄长的疼惜了。
谢同君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情感突然在顷刻之间爆发出来,她一头扎进谢歆怀里,紧紧抱着他宽厚温暖的脊背,喃喃道:“大哥……”
“好了,走吧。”谢歆拍了拍她的手臂,将她从怀里拉出来,亲自送她到外面去,谢同君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笑着道:“等等。”
她跟余姬告了别,又趁机小小占了下两个小侄子的便宜,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忍着不舍往门外走。
“那些讯报,你可感兴趣?”谢歆突然问她。
谢歆的意思是……谢同君呆滞了一下,兴奋的险些跳起来:“要的要的,自然是要的。”
“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看罢便烧了吧。”谢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面色凝重道:“张家已经掺和到这件事里头脱不开身,越往后越是祸福难测,你必须日日苦练剑术,不得怠慢偷懒,无论何时,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可记得了?”
记得!谢同君本想一口答应,但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说实话,张家对她还不赖,如果真有大祸临头的那么一天,要让她独自逃生,她实在是很难狠下心来抛弃他们。
“去吧。”没听她回答,谢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目送着她离开。
马车在路上飞驰,看着渐渐倒退的房屋,谢同君心里那股强烈的不舍越发的浓重起来,谢家像是她的第二个家,住在那里的感觉是那么自在和自然,丝毫没有半分别扭。
如果可以,真想就那样赖在谢家不走了……
谢同君靠在马车上假寐了一会儿,昏昏欲睡之时,马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防不猝防,脑袋忽然“砰”一声撞到车壁上,她嘶嘶叫着捂住额头,没好气道:“张偕!”
“对不住……”风声阵阵,外面的声音传进车厢里时微弱的几乎要听不见了,谢同君正嫌车里憋闷,干脆一把打开了车帘,三作两步从里面爬了出去,坐在他右后方,百无聊赖的打量起道路两边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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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疑惑的回过头来看她,车子再次猛地一颠。
谢同君用力地翻了个白眼,推了推他胳膊:“你是想翻车吗?还不看着路。”
“诺。”他慢吞吞的开口,语气又温柔又细心,却是说着教训人的话:“虽然我不是外人,但夫人以白眼示人也忒……粗鲁了些。”
“哦。”谢同君敷衍地应了声,将脑袋凑到他面前,再次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你是说这样吗?”
“嗳……看不见路了……”张偕惊呼的同时,马车顺势一歪。
谢同君上身探出车外,本就有些不稳,现下更是一头撞在张偕身上,嘴唇磕上他嘴角,引的他“嘶”一声抽气。
她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脸色滚烫,心跳加速,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拍到他胳膊上:“叫你好好驾车你不听!”
“怎的又怪我?”张偕无奈的瞅着她,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磕破的嘴唇。他脸色毫无异状,只关心的瞧着她:“你伤到了没?”
谢同君此刻尚有些有些发懵,听到张偕问话,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他:“你是在调戏我吗?”
“我是在关心夫人。”张偕一怔,关切的看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夫人伤到了吗?”
谢同君眨了眨眼,痞里痞气的笑着:“如果伤到了夫君打算怎么办?难道又打算帮我揉揉?”
“马车里的箱箧内有伤药,待会儿我把马车停下来帮你找。”他说着,果然开始减缓马车的速度,将马车赶到一旁的大树底下。
坐在七颠八簸的马车上,屁股都要碎成几瓣,谢同君还没等马车停稳便亟不可待的跳了下去,站在马车底下活动早已僵硬的手脚。
“小心些……”张偕嘱咐了声,绕过马车里睡的正香的绕梁,拿出箱箧后将她按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冰凉的手指从她唇角拂过,药味苦涩,他温热的气息也不时拂在她脸上。
近若咫尺的距离,谢同君可以看见他纤密修长的睫毛,像两片振翅欲飞的蝶翼,皮肤光洁白皙,下巴干净无须。
呆呆的仰视了许久,两人的目光突然对上,她慌张地垂下脑袋,刹那间竟有种心脏痉挛的抽搐感,脸上也不自觉的烧了起来。
“投桃报李,劳烦夫人了。”她的异样表现,张偕似乎恍若未觉,将药瓶塞进她手里后便乖乖坐下来,诚恳地看着她。
谢同君为自己的表现懊恼不已,手指沾了药膏,狠狠戳到他唇上:“这么臭美,我看你干脆带块面纱得了。”
张偕一把抓住她手指,嘶嘶吸了口气,笑眯眯道:“我已经娶妻,自然不用在乎自己美不美,不过伤的地方太过特殊,若是亲朋好友相聚,难免不会尴尬。”
这话简直不能再尴尬,谢同君讪讪地笑了两声,将瓶子塞到他手里:“你就说你吃东西时不小心咬到嘴了嘛!”
张偕将瓶子收好,端坐在大石头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坐一会儿再上路?”
谢同君从善如流的坐下来,靠着树闭目养神。
古代的空气很是清新,特别是此处的田间。此刻微风轻扬,金黄色的麦浪像是一片温柔的海,木叶清香弥漫在鼻尖,很快就让她陷入了睡眠。
迷迷糊糊的,一只手将她左摇右晃的脑袋轻轻扶稳,靠在一块轻柔的布料上,谢同君舒服的哼了声,再次陷入黑甜的梦乡。
再次醒过来,是被人用歌声唤醒的。
宽阔的田道上,一个年轻男子正散漫的骑在驴背上,他手上拿着一只细细的柳条,驴子偷懒不走了,他就轻轻抽一下,嘴里那清朗的歌声却一直没停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首沉郁忧愁的曲子被他唱的洒脱明朗,激越昂扬。
看见他们,那男子微微一愣,忽然转了个头晃晃悠悠往这边树下而来:“请问,两位有吃的么?”
张偕笑着将箱箧中的面饼拿出来,又从车厢内拿出装满清水的瓦罐递给他,那人连谢谢都没说便迫不及待的吃起来,速度虽快,却丝毫不掩姿态文雅。
吃完后,他意犹未尽的揉揉肚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饿了两天,总算吃上饭了。”
“还要么?”张偕笑着问他。
“多谢。”他毫不客气的再次拿起两张饼,慢条斯理的吃完,又喝了两口水,这才舒服的叹了口气:“请问二位知道该怎么从这里走出去吗?”
这人是个路痴?
看着面前唯一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谢同君倒绝,恨不得站起来狠狠嘲笑他两声,只可惜她还没开口,张偕便将话头接了过去:“不知先生要去哪里?”
“我想去下邳。”那人懊恼的抓抓头发,又是无奈又是迷惑:“我明明记得是这条路的。”
“先生走过了,这条路是去长留的,下邳得反着走,沿着大路,半个时辰便到了。”张偕面无异色,诚恳的给他指路。
“啊……”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用柳条抽了抽驴子的背:“你这蠢驴,怎么次次走错路!”
谢同君突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不自觉的就开起了玩笑:“谁叫你当初买这头蠢驴的?在打它之前你得先抽自己两鞭子。”
那人慢悠悠的抬起脑袋,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渐渐收起脸上的懊恼,眼里透出一丝厉色:“你该不会是在骂我蠢吧?”
一个玩笑却惹的对方立刻翻脸,谢同君一怔,嘴角的笑容慢慢收起来,正准备反唇相讥,身旁的张偕却先她一步,朝着那人俯身一揖:“内子年幼,言辞不当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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