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表示愿意加入这支由张氏宗族撑起来的起义队伍。但果如张偕所说,这次集兵虽然顺利,但由于张氏一族人口有限,加上其他宗亲宗族,长留集兵总的凑起来不过五千出头,加上乡里的老幼妇孺,不过也才一万多人。
董云经过一番修整,为这支军队起名新军,意为重新开始。可事实上,前路并非他们想的这么容易,想重新开始也不是那么简单。
即使从以前的光杆司令变成了如今的新军少主,董云身负的压力依旧很大。徐坚的朝廷并非空壳子,光凭靠着这一支拖家带口且没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零散队伍,妄图跟朝廷对抗,无异于是鸡蛋碰石头。
可他们起点太高,桓氏一族的高贵血统无法让董云低头,这导致的一个极大问题就是,他们很难找到一支愿意且能够屈居新军之下的农民军结成联盟。
事实上,很多农民军从建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目的多半是想多从其他城池里强些钱财以供,只有少数人是想建立起一个新的政权,如此一来,想要寻找一支盟军就是那么容易了。
一路上,男人们都在前方,各色牲畜齐上阵,有些家里穷的,只能跟着队伍步行,后面是一串长长的车队,辎车上坐着老幼妇孺,另有粮食、细软、财物等,说他们这是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支迁徙的队伍,看着就觉得累。
张家只有一匹老马,被贡献出来拉马车,逼仄的马车里头被张偕的弟妹侄嫂几人坐着,本来就显拥挤,如今他大姐张俭回来,一个车厢里连条空隙都没有。
幸好这些造反的宗族里头也有富庶之家,请梁姬坐在后面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里头,否则还真不知道她这一把年纪怎么熬的过去。
冬季本就寒冷干涩,今天天气确实难得的好,阳光暖暖的照在地上,积雪化成一滩滩脏水,道路泥泞不堪,大大拖累了行军速度。谢同君嫌车上拥挤,干脆以步当车,可没走一会儿,一双丝履就已经湿透,裤腿也被打湿,黏答答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谢同君将裙子往上提了提,绑在腿上,下面的双脚早就冻的发麻,这会儿仅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张偕跟在她后头,忍不住道:“要不你还是去马车上挤挤?”
“你以为是做面饼哪?还挤?”她翻个白眼,自顾自的往前走。
“我去看看张婶家的马车里还有地儿没,你去他们家马车里?”他说着,人已经转身往后走了。
“嗳,你累不累?”谢同君一把揪住他袖子,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还是你自己走累了?”
“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难道要把脚也捂坏?”张偕责备地看着她,眼里却丝毫不失温柔关切:“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随你……”她转了个身,慢慢往前走。
前面董云正骑着马,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走,脸上顾盼神飞,说不出的英气勃发。谢同君嘴角微勾,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在你受伤的时候,还能有一匹马替你代力。可事实就是这样,在张偕跪下来那一刻,在他认董云为主的那一刻,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注定。不论他之前是为了什么受伤,既然他选择了臣子的身份,救人在那一刻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种护主的义务。
可真的是这样吗?难道臣子就该无怨无悔的为君主付出一切而不求任何回报吗?看着前方那个前几日还落破不堪,如今却意气风发的少年,谢同君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富贵迷人眼,董云还不够成熟,也许这一点小小的成就已经让他有种如坠云端的飘飘然之感了。
“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她长久的注视,董云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灿烂的笑容如同冬日里暖洋洋的日光。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少主好像突然间成熟了许多。”
“夫人是说我从前不成熟吗?”董云嘴角边笑意加深。
“那倒不是,不过少主现在更加英气勃勃,气势逼人。”称呼从“嫂夫人”变成“夫人”,谢同君只是淡淡一笑,用手挡了当太阳,朝他笑了笑:“少主定会宏愿得成的。”
“那便借夫人吉言了。”董云眉头一挑,朗声大笑着打马而去。
谢同君颊边的笑容淡下来,朝那边看了一眼,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但愿你真能宏愿得成……”
“你在嘀咕什么呢?”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低醇悦耳的声音,谢同君吓一跳,心都停了一拍,看见张偕安然浅笑的样子,没好气道:“你要吓死我吗?”
“你去张婶儿家马车上坐着吧。”张偕将手上一双干净的丝履递给她,不忘叮嘱道:“上马车了别忘了换鞋。”
“知道了,真啰嗦……”她不满的小声抱怨着,却还是磨磨蹭蹭上了张婶儿家的马车。
马车里头坐着三个妇人,两个孩子,虽然也并不宽敞,但比起张家的马车,却是让人松了口气。跟车上几人打了招呼,看她们似乎也对这一路旅途怀着迷茫和惶然,再加上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早就没什么闲聊的心思。
谢同君干巴巴的坐了会儿,便自顾自缩成一团,靠着车壁带起盹儿来。这一觉睡的虽然不很安稳,中途也在马车的颠簸中醒了几次,但往往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再次睡了过去,等到她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军队已经停下来整顿,张婶儿一家也靠着车壁在睡觉,她身上被人披了件厚重的棉质深衣,衣领整整齐齐的掖在脖子周边,暖烘烘的。
谢同君打个哈欠,将深衣披在身上,晃悠着从马车上下来。刚一打开车帘,一股寒风便扑面而至。她忍不住打个激灵,三魂七魄瞬间归位。
由于下过雨的原因,路面湿滑不堪,地上的枯枝浸在水里,想点火都没有火源。因此虽然四周黑洞洞的,却仍不见一丝火星儿,只模模糊糊觑见四处靠树站着的人影。
看来造反可真不是好玩的,至少这些男子是真的受罪,虽然这时代男尊女卑,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他们却不可能干出把自家老母妻子赶下马车的缺德事来。因此尽管寒风彻骨,也只能硬撑着站在风里瑟瑟发抖。
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适应了现在的亮度。谢同君便干脆的下了马车,四处寻找张偕的影子。走了一圈没见着人,刚准备重新回去歇着,转头却忽然听见有人在低声叫她。
“弟妹,你找仲殷么?”张绣声音发沉,带着浓浓的倦意。
“恩,你知道他在哪儿?”听见他的声音,谢同君心里竟泛起一丝同情。虽然他们现在境遇差不多,但归根结底,如果张淮没有带头造反的话,其实张绣他们完全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也大可不必受这个罪。
“他现在在我家的马车里头歇着呢!”张绣家有三子,但却有两辆马车,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不过这么小的马车,能容纳得下四个大男人么?
“他在你家的马车,那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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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好了,前半夜我和我大哥守夜巡逻,后半夜他和我二哥守夜巡逻。”张绣腼腆一笑,笑容里却不无担忧:“我看仲殷脸色很差,也不知道他的伤势会不会加重。”
谢同君也有些担忧,但现在情况摆在这里,她也莫可奈何,只好叹了口气,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瓷瓶递给他:“你把这个交给他,让他别忘了换药。”
“恩,你放心好了。”张绣笑了笑:“天这么冷,你不回去歇着吗?”
“马上就走。你要是冷,还不如在这里跑跑跳跳,会暖和很多。”谢同君打个哈欠,紧了紧衣裳,忍不住多嘱咐了句。
☆、集兵(下)
董云决定攻打周宁,可在此之前,他们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支能够结成同盟的农民军,否则仅凭这四五千人,即便能勉力打下周宁,这支队伍也走不了多远。
一路走走停停,赶了十多日路,这日正巧在路上遇见几个农夫,张偕三言两语跟他们聊了几句,回来便告诉董云,离此地极近的的落阳坡正有一支新建的农民军队停歇着,规模约有一万多人。
这可真是天赐的好运,董云高兴非常,当即决定派遣两个人去游说这支农民军同他们结盟。
虽然已经赶了十几天路,可这支队伍里头,董云暂时比较了解和相信的无非张偕、张绣、樊虚三人,可樊虚身上气势凛然,又是他的贴身护军,董云于是派遣张偕张绣两人前去跟农民军昭陵军相谈。
军队暂时驻扎下来,落脚点就在他们经过的那座小村子里头。张媗在马车上坐了没多久,终究还是好奇外头的世界,忍不住下了马车,兴致勃勃的拉着谢同君谈天说地。
难得出太阳,将辎重等物安排好之后,谢同君便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出了房门,坐在屋檐底下边晒太阳边浆洗她跟张偕换下来的衣裳。张媗坐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二嫂,你说二哥能说服昭陵军跟我们结盟吗?”张媗秀眉蹙起,托着脑袋看着她。
“你觉得呢?”谢同君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张媗沉默了下,突然道:“我忽然觉得,我像是从没认识过二哥似的,从前,我总觉得他胸无大志,资质平庸,如今看来,似乎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谢同君但笑不语,忽然瞟见篱笆外头纵马而过的一道飒爽英姿的身影,心里一动,正准备开口,忽然看见张媗正极为热切地注视着那边,眼里光彩明灭,似乎带着一抹异样的痴迷。
她心里一惊,忽然伸手推了张媗一把,不怀好意的扬了扬眉:“外面是谁?瞧你都看痴了……莫非我们素来眼高于顶的张三姑娘也春心萌动了不成?”
“嗳……二嫂瞎说什么呢?”张媗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可到底是个没成亲的小姑娘,被谢同君揭穿了心思,不由得双颊绯红,眷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伸手拧了拧她胳膊,嘟着嘴道:“倒是二哥二嫂,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她眸光下垂,掩住眼底的一片寂色,喃喃道:“不知要等到何时,我才能遇见二哥二嫂这样的好缘分……”
见她似乎已经动情,谢同君瞟一眼院子外头,低低叹了口气,状似无意的开口:“要说羡慕,你应该羡慕咱们少主和长平的那位窦英姑娘才是,我和你哥哥是媒妁之言,他俩却是志趣相合,青梅竹马,那才是真的羡煞旁人呢!”
“窦英?”张媗一怔,刚刚还笑着的脸突然僵住,语气瞬间有些滞涩,喃喃道:“窦英是谁?”
“要说起窦英姑娘啊……”谢同君装作一副拈酸吃醋的样子来:“你二哥可是颇推崇这女子呢!说她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如今正在研读前人留下的《国经》呢!”
“天下竟有这般的奇女子?”张媗一怔,随即自嘲一笑:“我曾自诩为諑郡第一奇女子,没料山外有山,倒是我太高看了自己……”
她垂下眼睛,目光显得十分暗淡,刚刚那仅剩的一丝笑意似乎也被午后的最后一缕橙艳的阳光吸纳走了,整个人显出一种凄迷的茫然。
身在古代,无时无刻不在吸收着这个时代的知识,谢同君虽然不认同这个时代的很多规矩,却很难去改变这些规则,因此,看见这样的张媗,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无端的揪紧了。
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谢同君笑着开口:“不过我觉得,这位窦英姑娘也没什么了不得!”
“二嫂怕是因为二哥夸她,所以吃了她的醋了吧?”张媗敛起情绪,打起精神打趣她。
“我有什么可吃醋的?”谢同君高高扬起嘴角,语气里不无得意:“所有女子的最终结局,总会回归到家庭当中,我有一疼我惜我的夫君,而她却要与众多女子共侍一人,难道不是她比不上我吗?”
“共侍一人?”张媗怔了怔,迷糊的看着她。
“你这傻女子,说你聪明,怎么这会儿脑子就不灵光了?”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瞧着她,虽然不忍心,却还是直白的剖析:“咱们少主将来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可能只娶她一个女子,到时后宫倾轧,勾心斗角,在众多美人权谋当中,年轻时候朦胧的爱情,谁知道会消磨成什么样子呢?少主或许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却绝无可能成为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人,你可明白了?”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是为她解惑,也是及时点醒她,但张媗到底能否放下心里不知何时渐起的情愫,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张媗对董云情根深种。
张偕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怎么可能会把她送到董云身边?张媗虽然聪明,但自小被哥哥娘亲护着,同样也十分单纯,根本不适合后宫环境,所以她只能趁着事情还有转机,将这一段暧昧的情愫掐死在摇篮里。
“不能成为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人……”张媗一颗心落到谷底,忍不住红了眼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可即便不是九五之尊,高门大户的男子不也一样是三妻四妾?”
“你说的也是……”谢同君慢条斯理的开口:“可窦英若是嫁入高门,即便夫君三妻四妾,她也照样是当家主母,可如果她嫁给皇帝,以她的身家,却断不可能成为皇后的。皇帝的妃子,说好听点是妃子,说难听点,那便是妾!”
她最后四个字猛地拔高,张媗身子一颤,忍不住白了脸色,她忍住声音里的慌张,仍不死心的开口问道:“那二嫂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的上良人呢?如果有朝一日,二哥纳妾,二嫂还会觉得他是你的良人吗?”
谢同君沉默了一下,忽然极快的笑了笑,语气干脆地开口:“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放弃?”张媗有些懵了:“什么……放弃?”
“他纳了妾,便是不要我了,君若无情我便休,就是这么简单。”谢同君笑了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
也许这个时代的确需要妥协才能真正生存下去,但她也没必要处处妥协,否则处处委屈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条件不许可,即便今后条件许可,她也绝不会容忍张偕纳妾。
张媗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二哥不让你走呢?如果你走了,他会伤心至死呢?二嫂也不会回头吗?”
“有得便有失。”谢同君将盆里的衣裳拧干,站起身子抖落衣上的水滴,将衣裳挂在竹竿上,转过身来倒水,却突然瞟见墙根处一道长长的影子。
“樊先生?”正准备出声询问,那人已经自阴影里走了出来。
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一张冷脸:“不知先生站了那么久,腿可酸了?”
樊虚探究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神色不动,只微微勾了勾唇角,看起来是说不出的冰凉诡异,他淡淡开口,语气嘲讽:“我不过无意间路过,比不得张夫人功夫了得!”
虽然此人脸上表情十分欠扁,但他跟董云关系非比寻常,不知道今后有什么大造化,谢同君也不愿意随便得罪人,默默的咽下这口气,顺势就敛衽为礼:“先生见谅,当日的确是我莽撞了。”
毕竟张偕和樊虚共侍一主,她本以为他会借着这个台阶下来,没想到等了半天,只听到头顶上一声嗤笑,接着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张夫人跟你夫君倒是绝配,一样的心思深沉,一样的善于隐忍,一样会笼络人心。”
“你什么意思?”谢同君还没说话,旁边张媗已经忍不住冲了过来:“你这人心眼怎的恁小?我二嫂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身为男子,竟没一点容人之心,反而处处言语为难侮辱,也不知你父母是如何……”
她话没说完,樊虚突然面色一冷,阴沉的看向她,掩在袖中的双拳青筋毕露。
“媗儿……”见樊虚面色不妥,谢同君突然将话头接了过来,毫无惧意的迎头看向樊虚,极慢的笑了笑:“先生没听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我跟我夫君是怎样的人,如今咱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人心不稳之际,还是莫要多生事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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