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向歆
谢同君忽然觉得这夜色凉的让人心冷,明明是七月分的天,却让她全身凉透,如坠冰窟。
“你夫君瞒着你,是因为他跟我达成了一个协议。”樊虚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下一刻,一只手忽然毫无预兆的扼住了她的咽喉,谢同君乍然回神,猛地闪身躲避,却突然被他狠狠一捏脖子。
她痛呼一声瞪视着他,他却恍若未闻。
“他跟我达成的协议,让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哪怕辜负你的性命。”樊虚一个手刀劈向她侧颈,干脆利落的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到了肩上。
樊虚一路疾行,将谢同君背到他自己的宅子里,然后自己斟了一杯盌,坐在案几边自斟自饮。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步一步走成这样,他最引以为傲的忠诚、身份、家族荣誉一天一天被磨灭殆尽,相反的,变得越来越怯懦,犹豫,摇摆不定。
“阿昭,一定要重振家族……”
成王府举家被诛,吴家为戳破徐坚的谎言,不惜全家自戕陪葬,死时曾仰天大骂徐坚虚伪,打着马贼的幌子诛杀前朝后人……除了他带着桓云逃了出来,一家人无一生还。
吴家行事触怒了徐坚,不过三天,吴家便被翻出谋逆犯上的罪证,从从前的百年名家变成人人憎恶讨伐的逆党,而他也被迫更名换姓,带着桓云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
他突然猛地将手中盌盏掼到地上,然后遽然站起,一脚踢飞了面前的长几。
“你在做什么?”正待继续发泄,榻上突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樊虚回过头,满脸煞气的看了谢同君一眼,冷冷道:“我如今的一切,皆是拜你夫君所赐,所以你最好给我闭嘴!”
谢同君浑然不惧:“他不是为了你们之间的协议什么都忍的下去吗?又怎么会害你?”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协议!”樊虚骤然失控,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大声嘶吼道:“若不是他提起‘行则立,不行则另寻明主’,我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他害我至此,我今天便要让他尝尝,被别人背叛了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可真有意思……”谢同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明明是荣华富贵迷了你的眼,你却恨上了他,或者说,其实你恨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无惧于脖子上力道的收紧,谢同君继续道:“你背叛了少主,但又不愿背弃你们之间的情谊,你下定不了决心,所以你一看见张偕,就想起自己的丑恶嘴脸,就越发的恨他,也越发的难以抉择,到底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幼时生死相依的情谊。”
“你闭嘴!”樊虚眸子变的阴仄而疯狂,他猛地捏紧她的脖子,嘶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便叫你此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剧痛从颈间一直传递到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飞快的流逝,那种濒死的恐惧再次袭来,但此刻,谢同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反而因为心里的难受,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肆意。
正当她闭上眼睛时,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樊虚已经短端端正正坐在乱糟糟的席上,冷冷的看着她。
“咳咳……怎么不继续?”谢同君脱力的扑倒在榻上,抬眼看他。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樊虚忽然开口:“你夫君不告诉你真相,或许有什么苦衷呢?你失踪了两个多时辰,他应该很快就要找来了,到时候我替你问问他,如何?你就呆在这后面,不要开口,我们看看他怎么说。”
谢同君沉默以对。
直到樊虚提起这个建议,她才猛然惊觉,她刚才真是昏了头。正所谓关心则乱,她沉浸在那种不可置信的所谓真相里,竟然没给张偕哪怕一丁点儿信任。
谢同君闭了闭眼睛,沉下心来,好半晌才睁开眼睛,问道:“如果我不玩呢?”
“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遣人送信,告诉你夫君,你是因为想知道张淮的消息所以才来我这里的拜访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夫君是否信任你吗?”
“你……你怎么会……”谢同君心乱如麻,怔怔的看着他。
“我只知道你本来要嫁张淮的,刚刚听你们说话,才知道你所爱之人也是张淮。”樊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看你刚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对他也没几两信任,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信不信你吗?”
“你胡说!”虽然刚刚是因为急躁惊怒而心乱,但她没相信他也是真的,此刻被人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谢同君心里一阵揪痛,反驳道:“情急之下,未免方寸大乱!可他是我夫君,我怎么会不信他?我是他妻子,他又为何不信我?”
“呵呵……是吗?”樊虚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声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笃笃笃……”他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敲门声突然传来。
☆、抉择
“你夫君来了。”樊虚笑的眼睛都眯起来,迅速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低声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要动,这只是个游戏而已,玩玩罢了,对你并无损害,不是吗?”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太放心,干脆转身回来,找了根绳子将她结结实实捆好了,嘱咐她休想趁机逃跑,这才满意的走出里间。
屋外天色暗淡无星,樊虚打开房门,对着站在门外的张偕笑了笑:“参乘来得太慢了。”
“不知我夫人在何处?”张偕面色冷淡,嘴角一贯的温柔笑意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看来坊间传闻或许属实,你对你夫人倒是真心实意的。”樊虚捏着下巴,似嘲非嘲的看着张偕:“你因你夫人牵肠挂肚,她的心里却装着别的男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不介意?是说你张偕心胸宽广,还是这副关心她的样子只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此处无人,樊将军何必如此?”张偕静静地看着他。
“呵呵……真有意思,你竟然没笑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笑。想知道你夫人在何处,何不跟我进来一叙?”樊虚冷嗤了声,转身往屋里走。
张偕随他往里走,一路目不斜视。
樊虚好奇的看着他:“你不怕吗?”
“怕什么?”
“不怕有来无回?不怕我……”
他话还没说完,张偕已经不客气的接了口:“樊将军不怕,我张偕又怕什么?”
“笑话!我会怕什么?”樊虚变了脸色。
“樊将军怕全不了荣华富贵,怕振兴不了家族名望,也怕少主知道你早已经背叛他。因为你怕,所以你哪怕恨的狠了,也不会真正做什么自断前途的事。”张偕说话,向来给人三分情面,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客气,如此尖锐而直白,却蓦地让樊虚白了脸色。
“一派胡言!”樊虚脸色扭曲,恼羞成怒的瞪视着他,修长的身体微微发颤:“你说我怕,难道你不怕么?你怕跟我撕破了脸皮会打乱你的计划,因此我险些杀了你的女人你都不敢做些什么!你不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动!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敢的懦夫!你什么都怕!”
外面张偕面色平静,里面的谢同君却再次变了脸色。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了很多事情。
从重生回来开始,到现在这一刻,张偕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她,应该信他吗?
信,还是不信——她该如何抉择?
看着屏风上投立的两道迥然不同的人影,谢同君的脑袋像是忽然被劈成了两半,左边是理智,右边是感情,两种想法胶在脑子里,搅的她头痛欲裂。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怀疑他的,从一开始的普通农夫,到现在心思诡谲的谋士,从一开始她以为的平庸怯懦,到现在的运筹帷幄,张偕这个人,似乎变了太多,却也似乎一点儿没变。
其他男人羞于去承认的事情,他敢于承认,其他男人不屑去做的事情,他却做的无比纯熟自然。
承认惧妻、为她端洗脚水,替她捏肩捶腿……这些原本不可能被这个时代的男人做到的事情,他都做的那般坦然。
难道这些都是假象吗?如果是,他何苦做的如此逼真入戏?何苦一次又一次的迁就纵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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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从这些小事里就能看出他心里有她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可以无限度的容忍别人,前提是不触犯到他的底线。
张偕的底线是什么?是打乱他复兴桓家的计划么?
他从前对她千般好,只是因为她没触到他的底线么?为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会传来那般尖锐刻骨的痛意?
谢同君攥紧了双拳,暗暗下了决定。
她决定信了他。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隐瞒她,她都打算信了他。人生在世,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会活的那般疲累,她虽然生性谨慎小心,却也没必要时时提防算计,若是连枕边人都不能信,那样岂非活的太过冷静和可悲?
人生在世,总要丧失一次理智的。
更何况,张偕本性就是个一个简单而淳朴的男人,她即便是相信一次又何妨?
相信他爱护她的心,相信他不会让她,为了名利而妥协让步,相信他只不过是……心有苦衷。
毕竟,董云对他那般忌惮,恨不能除之后快。他就是拼一时狠劲,打了樊虚一顿,除了被董云狠狠惩戒处罚之外,又捞的着什么好处呢?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当时他所处的位置,就是一根细细的钢索,踏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樊虚这个沉不住气的败兵之将用来挑拨他们关系的计策而已——张偕说了她不想听到的话,她必会恨他怨他。张偕说了她想听到的话,到时樊虚一把把她拎出去,张偕看见她又该作何感想?
好一个樊虚,好一条一石二鸟的反间计。
谢同君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什么樊虚绑了她却没堵她的嘴,为什么樊虚说要让张偕尝尝被人背叛了是什么滋味,因为他笃定了她不会信他,等到话都说完了,张偕看见她在里头,又会怎么想?
可她偏要信他,于情于理,她都该相信他的,相信他是个不会为了名利而牺牲自己妻子的人。
“张偕!”想到这里,谢同君不再迟疑,猛地惊叫出声。
外面张偕听到她变调的声音,极快的怔了一下,但下一刻,他便抢在樊虚之前,猛的冲进了屋里。
“张偕……”谢同君牙齿打颤,憋着满腔辛酸抬头看他。
“莫怕……莫怕……我在呢!”张偕轻柔的将她揽至怀里,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背,一只掏出匕首,灵巧的割开她手腕上的绳子。
“啪啪啪……”一道单调的掌声传来,樊虚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着他俩彼此相拥,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谢同君,你赢了……你果然赢了!即便你爱恋张淮,张偕仍旧愿意为你丧失理智。”
谢同君心里猛地揪紧,遽然抬头看他,眼里难掩恨意:“无耻!”
“呵呵……我无耻?那些想着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无耻?有谁是真正光明磊落的那一个?他张偕,不也整日里披着一张伪善的脸,表面上效忠少主,背地里却勾结桓如意么?难道他就不无耻吗?”
“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仅此而已。”张偕面色淡淡,看着他道:“将军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后只可能竹篮打水,一无所得。”
他将谢同君揽在怀里,忽然一把抱了起来,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两人走在路上,谢同君不高兴地问。
“为何不呢?”张偕看着她,忽然极温柔的笑了笑,轻声道:“我张偕虽非恶人,却也不会真正任人揉扁捏圆,他三番两次害我妻子,难道我还会放过他不成?”
“什么意思?”谢同君眼睛瞪的溜圆。
“我小的时候,我爹便告诉我,人生而立世,诸多不易,不因小利结仇,要以胸襟容人;实在避无可避,那便不死不休。自小到大,我恪守此训,莫不敢忘。樊虚恨我已久,解无可解,我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致命!”
“你的意思是……”谢同君越发的迷糊了。
“既然现在不能杀他,那我便捧他一把,等到他日后登上高位,最为得意的时候,让他也尝一尝坠马是什么滋味儿。”张偕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儿笑,微微低头看她:“如此,夫人可满意了?”
“你……你知道?”谢同君又羞又愧。
张偕略略点头,又怜又爱地看着她,低声道:“此事不告诉你,是怕你气不过,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他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你不……怪我么?”
张偕摇头:“人非圣贤,岂能事事参透?当日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你早已……乍然听到此事,一时气昏了头,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谢同君眨巴了一下眼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那这么说,以后你也会这般毫无芥蒂的信我罗?”
“那是自然……”张偕挽住她手掌,微微一笑。
月色下,两人身形相依,十指紧扣,闲庭漫步似的走在静谧清冷的街道,心里却不知不觉亲近对方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刘襄王身负重辱、保全桓家血脉、卧薪尝胆的义举便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对他交口称赞,加之先前进城时便曾给众人留下好印象,因此在槐县声望极高。
新军众人虽不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但人都有善性的一面,对刘襄王这等大忠大义之举也颇为动容,一时间,他府宅上真可算是门庭若市,众人见他,不知不觉便带上了一份敬重。
张偕却一切如常,既不过分客套,也不避而不见,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没过两天,一份人人为之动容落泪的《陈情表》传到槐县,据说,当世大儒对此表极为推崇称赞,认为它字字诉请,言言表义,有极大的文学和教育意义,甚至有人因此表而感动落泪,天下文人读者莫不动容。
刘襄王以一表动天下,痛陈心中对故土亲人之思念,徐帝感其孝心,派遣大量精兵送他回乡,全他最后心愿。
现在,谢同君面前就摆着一份《陈情表》,虽然这份不是刘襄王本人亲笔所写,但却是《陈情表》风靡天下的成果。
这份表先是表达了对徐帝的不舍和感激之情,而后痛诉自己身世凄惨,表明愿以余生为父守陵之决心。
此表言辞优美,对仗工整,感情真挚,唬唬旁人的确使得了,可谢同君却不以为然。一则、她学过李密的《陈情表》,二则、她深知刘襄王此人可怕之处。
在旁人眼中,刘襄王就是个没有骨气大限将至的病秧子,自然没人为他写的东西有什么深意,可真相是,这份看似没有深意的《陈情表》却是大大的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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