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令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墨然回首
雍阙既未怪他们疏于大意,也未责罚他们,只是低头观量了一下尚荣的尸体,径自拾步走到了方才火龙闪现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石壁坎坷嶙峋,触手之处皆是湿漉凉滑,他摸了摸石壁,又垂下火把照向地面。
不是刻意寻找,几乎无人会发现,褐色偏红的土壤上散落着细密得肉眼难寻的黑灰,零零落落行成一条黑色的长线连接着两旁石壁,像界限分明的生死线。
假使一盏茶前逯存跨过了它,有可能他就和地上的尚荣一般化为一道无主冤魂。
布下此陷阱的人,阴毒非常。
雍阙没有回头,却是知道秦慢定是迈着她的小碎步跟过来,这不稍一侧首就见着个小脑袋伸出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地上黑灰。考究地看了半天,她又蹲了下来,指头沾了沾黑色的不明物体,置于鼻下嗅了嗅。兀自点了点头,她又慢腾腾地挪步到了石壁前,双手张开胡乱地摸了一气。
忽然她摸到了什么,手指使劲在石头上蹭了蹭,便保持着那个姿势半天不动了。
逯存与霍安两人看着她的怪异举动面面相觑,看她久有动作逯存皱着眉忍不住想提醒雍阙此地不宜久留,却被雍阙一个手势阻止了。
雍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只蚂蚁似的上上下下摸摸爬爬,半天等她对着山壁沉思时启口问道:“发现了什么?”
秦慢像是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惊了一惊,看清是雍阙后讪讪搓了搓指头道:“原先只是猜测,现在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哦,那你又猜到了什么?”雍阙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了答案,只不过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丫头肚子里到底还存了多少他不知道的干货。
秦慢伸出方才蹭着石壁的手指,就着火光,雍阙见着那两嫩笋尖似的指尖上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白丝。
“天蛛丝?”他问。
秦慢惊讶:“咦?督主认得?”
雍阙牵牵嘴角,论稀罕物,天底下哪里能比得上皇宫大内的宝库。他身为司礼监提督兼掌印,皇城内宫的一切事务皆要从他手中走过,后来拿了批红权,更是户部度支两司的走账他也要过一过眼。
天蛛丝这个物什,说来也不是中原所有。产出它的天蛛生于西南一带的密林里,各个块头有寻常蜘蛛的四五个大,母蛛更似大如拳头,獠牙八爪红甲油量,面目可憎。它毒性刚烈,一滴毒汁便能令一头壮硕牛羊立时暴毙,更莫说于人了。那一块的南蛮之国却将它同蜈蚣、蟾蜍、蝎子及壁虎这五种毒物奉为圣物,只因它所产出的蛛丝洁白如雪且柔韧非常,使用秘法精炼过后连精钢铁刀也砍之不断。
既然织成刀枪不入的软甲,也能用做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而此刻,眼前的种种大半表明突然暴毙的尚荣便是死于此物之下。
同雍阙摸到的异样,秦慢也在石壁上摸到了一处小小的突起细勾,显然是用以固定蛛丝所用。
“山壁之中一定埋了□□之类的机关,”秦慢摸着石壁,“尚荣走到了这里,可能因为某个动作,或者达成了某种条件,触发了它。机关飞速地弹射出蛛丝,从尚荣脖颈切过,然后停留在此处,等着下一个猎物。”
她叙述得平平静静,但就是这种平平静静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潜伏的野兽饥渴难耐地盯着所有人,随时将他们撕碎吞下。
虽是无亲无故,但有人去世总是一件伤心事,秦慢看着尸首分离的尚荣叹了口气:“只能庆幸世间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天蛛丝看似无坚不摧,然而却和所有丝织一样燃点极低,极为惧火……”
“故而你便让逯存挥挥火把,确认了杀人的便是天蛛丝?”雍阙是问,却问得毋庸置疑。
逯存僵了一僵,半晌拱手向秦慢行了个大礼:“多谢秦姑娘救命之恩。”
秦慢摆摆手:“活着不易。”
雍阙留意到,秦慢似乎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像是口头禅也像时时自省,不过倒很合她胆小怕死的本性。
秦慢没有留意到雍阙揣量她的眼神,皱巴巴着张脸看了会自个儿的手指,喃喃地说出霍安的心声:“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啊。”
她转过脸,鲜少有血色的脸庞被火光照出一分似真还假的好气色:“督主还要走下去吗?”
雍阙何尝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一条甬道已是险象环生,之后路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此时最安全的上上策,便是原路折回,从石梯返还地面。
沉默的逯存开口插话道:“督主、秦姑娘,方才我已探过,前头就是条平道,出口就是山腰!”
秦慢默了默,缓缓道:“现在就不一定了。”
逯存一怔,怎么会呢,他亲眼所见洞口白日青天,鸟语花香……
“逯存,你上去再调两个身手矫健的人下来,带好水、干粮还有火石。”雍阙淡淡吩咐道,显已有了定夺。
虽有不解,但逯存仍是迟疑一下,领命去了。
“唉,师父说得好,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秦慢似乎不太赞成雍阙的作法,对着山岩直叹气,“好奇是会害死人的。”
不想雍阙竟大发慈悲:“这么怕死,那你就等在这里好了。”
“真的?”秦慢喜上眉梢,才喜没片刻她看着暗无天日的周围又踯躅起来,小声问,“我能在上面等候督主您吗?”
雍阙回答得冷酷:“不能。”
“……呜。”
在逯存带着人马下来,眼看雍阙连个正眼都不给她当即就要走人,百般纠结的秦慢一咬牙一跺脚,急忙跟了上去:“督主等等我!”
“怎么,不怕死了?”雍阙目不斜视凉凉地问。
秦慢干巴巴道:“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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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逯存描述一般,甬道长有数百丈,一行人踏着谨慎的步伐小心前进,时而停下来各处观摩试探一番才继续前进。逯存挑的几人中有两个是开关起锁的好手,另外几个皆是膀粗腰圆、力顶千斤的壮汉。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缓慢,走了不知多久,逯存停下脚步,面色沉重且疑惑:“督主……”
雍阙毫不意外,问道:“到了?”
逯存打量四周,按照他们走的时间,理应早到了地道的出口,可此刻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两边石壁……他一惊,飞快地环视两旁:“督主,您看?!”
锦衣卫诸人随着他的话一转头,俱是一惊!
不知何时起,原先滴着水的山石壁竟全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石砖,甚至连脚下土层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的了大块青砖铺成的平坦长道。
“这里……”霍安声音微微发抖,“瞧着有点像墓道啊。”
可不是吗?石砖高砌,圆顶笼头,青灰色的地砖上雕琢着精细生动的佛连,一朵连着一朵。佛莲铺路,直通西方极乐世界,正是大多数墓葬常出现的雕纹
。
秦慢打了个呵欠,她有午睡的习惯,从早上折腾到现在都没有休息上片刻,昏昏欲睡的她被霍安这声给惊了一惊,打起精神一瞧:“真的是墓道哎!”
然而这种发现着实让众人的心又沉了一沉,本该出现的出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换成一条直通陵墓的穴道,关键是似乎谁都没有发觉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长时间一样的昏天暗地麻木了他们的神经,可一个人大意也罢,而所有人都大意那可就不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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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空出现的墓道静静躺在他们脚下,两旁的砖石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铭文或者壁画能看出墓主的身份来。
一条诡谲墓道,一座无主孤坟。
雍阙若有所思地瞧着地砖上的佛莲:“你看看,这是不是鬼手叶卿的手笔?”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秦慢了。
☆、第25章 贰伍玉璧
砖上睡莲栩栩如生,灯盏似的花朵漂浮在舒展的莲叶上,清雅端方。雕琢者心思细腻,甚至在连莲叶下流动的水纹动态都没有放过,刻画得丝丝入木。
乍一看,规规矩矩,与鬼手叶卿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风格毫不搭边。既然督主他老人家屈尊纡贵亲自发问,秦慢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这边蹲着瞧一瞧摸一摸,挪到那边又蹲着瞧一瞧摸一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索了一遍,她拍拍手:“应该……是吧……”
“嗯?雍阙无甚表情,只是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秦慢被他眼风扫过,咽咽口水:“这个小人真是不太能确定……都说但凡是叶卿手笔,必然会留下他署名,只是署名形式各有不同。”她指指石砖,“您瞧,莲叶为叶,底下又有清水脉脉,倒过来正合叶卿的名字。可是吧……”
她砸吧一下嘴:“此前也正因叶卿有此独特的习惯,江湖上出现了不少欺世盗名之徒,占着他的名号卖出天价工艺。所以,到底是不是他的手笔,得问了他本人才知道。”
从地上布满密语的石磨到地下险要精诡的密道,处处显露出设计者不凡的用心乃至居心在其中,雍阙看向前方,墓道尽头的庞然阴影之中静静矗立着一面高耸石壁,如同一个守陵人沉默地警示着他们。
如果真是鬼手叶卿下的套路,那么此刻他理应就在这堵石壁背后的坟墓之中。可是朝廷与江湖泾渭分明,叶卿于雍阙至多也只是一个稍显响亮的名号。宫廷中能工巧匠无数,先帝时期的将作大匠更是有一双神工鬼斧的妙手,叶卿之所以有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怪。
当一个技艺不凡之人,附以不同常人的古怪脾气,便显得鹤立鸡群且令旁人引以不同,再一传十、十传百,往往名气要大于他实际的本事。在雍阙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手艺确实不错的巧匠,一个巧匠为什么要环环相接地将他们引入这无主墓穴之中呢?
确定了墓道之中没有机关设伏,雍阙先于众人一步走到宽约数丈的壁墙之下。与墓道两旁的石壁一样,壁墙表面没有任何的铭文乃至壁画来彰显牧主身份,雍阙覆手轻轻抚过,也没有一丝裂纹或者缝隙。
而触手可及处冰凉如水,平滑工整胜过镜面,雍阙退后两步,逯存将火把迎上前去一照,众人吃了一惊,火光之下水波粼粼,流光溢彩。
他们定睛一看,霍安喃喃惊叹:“这竟是一堵碧玉墙?”
不仅如此,碧玉内光华闪烁,星罗棋布,衬着清透如水的玉墙宛如浩瀚天穹,美不胜收。
逯存伏于墙壁仔细探查过后,禀报:“是夜明珠,督主。”
混沌的光线里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墙内的夜明珠足足有小儿拳头般大小,那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稀罕物。非得是东海海渊之中百千年的大蚌,以日月为精气,天地为精华凝结而成。且不说其本身价值连城,此类大蚌仅在每年八月十五子时大潮时分才浮出海面开蚌吐珠,光是采集这些明珠就不知要费尽多少人的性命!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阔的气派!
放眼天下间,除了天子陵宫,还有谁有这样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物力与人力?
在场的每一个皆是行走在皇城大内的佼佼之辈,却也为眼前华美到诡异的景象慑住心魂,一时没有言语。
雍阙沉思不言,如果此玉壁便为陵墓入口,而造墓者为防止后世盗墓贼入墓盗取陪葬,惊扰墓主亡灵,玉璧落成之时便会落下封门石彻底封死墓道。然而依照常理,封门壁相当于阴宅大门,壁上必会记载墓主身份,或者多少会影射出一些。例如前朝有位被栽赃了谋逆罪而冤死的太子,他的门客在他被处死后趁在分尸之前将其尸身偷出,寻了处风水宝穴将其葬入。雍阙早年无意寻到此墓时,曾在陵墓的封门壁上见到一幅蛟龙入水图,暗喻了墓主特殊身份及生前不公的遭遇。
而此封门壁上,无字无画,让人毫无头绪可寻。到底是墓主本人不想让后人知晓他的身份,还是设计此墓的人刻意而为之?
“督主,您想进墓吗?”
他侧过眼,秦慢站在他身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玉璧,玉面柔和的光泽落在她面庞,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这张脸上的五官仍是那样平淡无奇的五官,人也是胆小又精明的人。
可雍阙知道,她与它,与这座坟墓一样,都是一个谜。
“我们已到门前,闹了这么大动静,叩门而不入未免失礼,你说呢?”
他话语将落,墓道里伸出卷过一阵冷风,像是墓主符合他的话特意来欢迎他们似的。
秦慢狠狠打了个哆嗦,偷偷两步朝着雍阙站近了些,悄声悄气地说:“督主,这样不太好吧……”
虽然是演戏,雍阙仍不免觉着她鬼鬼祟祟的说话的样子有那么两分可爱,便也学着她的样子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原路返回即可,咱家不会为难你的。”
“……”秦慢木木地看了一眼身后没入黑暗中的长道,又木木地转过头来,“那督主您打算怎么进去啊?”
无缝无隙的整块玉璧竖于面前,她琢磨了一下东张西望了番:“也不知道有没有机关,又在何处?”
雍阙负手昂然,眸光冰冷:“不费那般功夫,来人,给咱家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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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易得,但如此品相规格的玉墙当世恐是难再寻出第二块来,毁之无疑令人扼腕。
秦慢虽然穷得叮当响,好歹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她摸着玉墙万分不舍,但奈何雍阙一声令下,她的小身板哪挡得住几个来势汹汹的锦衣卫大汉。
霍安也觉得可惜,碍于雍阙那尊大佛镇在前方,只好小声地安慰秦慢:“姑娘,玉是好玉,但是挡了咱家督主的道,任是金山银窝,那也得给劈出条道来让他路哪。”
秦慢揪着她的虎头小荷包,与他嘟嘟囔囔:“那么好的大一块玉,整块扒下来能供我活好几十辈子呢!真是糟蹋了”
她以为说得声小,可一个字不落地被雍阙听到了耳朵里,不由在心里哼了声。说她聪明,却时不时冒出两分市井小民的穷酸来。听听,好几十辈子,她的一辈子是有多不值钱??
也太好养活了吧,雍阙撇了一下嘴角,再听过去时秦慢已经叨叨咕咕说他焚琴煮鹤,买椟还珠了!他最近是宽和过头了吧,还当着他的面呢,就敢议论埋汰他!他心里有气,一堵破玉墙而已瞧把她眼红得连命都不想要了!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古人诚不我欺!雍阙捏着束在背后的手,心道着哪天要是给她瞧瞧国库内的一个仓,她那双眼珠子恐怕都要掉在地上了。
大多数封门壁后藏有水银,逯存那边领人谨慎地将玉墙摸了个遍,大致确定没藏着什么机巧,便命那两个擅长拆卸机关的手下破壁开门。
玉璧与山体浑然一体,单论重量怕是有千斤重,想要破开,绝非易事。只见那两汉子一人手执小捶,从中间敲敲打打一路敲到右上角,掏出根炭笔画了一个圈,小锤细细密密地在圈内敲了一遍,也不知使了手法,只听咔嚓一声,某处碎了个小小的白点。另一人从背后行囊抽出一把约有手臂长短似伞又似剑的物什来,前尖后粗,对准那白点,猛地一钻一拧,堪堪卡进数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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