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御医在一旁躬身笑道:“老臣恭喜驸马,徐国有大喜了!”
(二)
夜。
公主府的屋檐上,摆了一壶酒。
柳斜桥过去不知道,一个人坐在这高处喝酒,会是这样寂寞又寒冷的事情。他想起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在那里他一个人活了两年,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所经历的寂寞与寒冷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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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这个女人所经历过的时光,似乎比他还要过分啊。
他想起很久以前女人拉着他上来,眼中含着孤注一掷的期待,就好像要把所有的寂寞和寒冷都抛却——
而他辜负了她,他知道。
身畔一阵风起,却是燕侣站到了他的身边来。燕侣看了看屋脊上的酒盏,又抬头看看那了无意趣的月亮,道:“我是该恭喜你么?”
他答道:“是啊。”嘲讽地一笑,“大哥未得孩子便死了,可是我有。”
燕侣刹地转头看向他,那一瞬她的眼里几乎燃出了怒意,“这个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他淡淡地道,“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徐敛眉的孩子。”燕侣攥紧了拳,“那是徐国未来的——”
“你忘了徐醒尘了?”柳斜桥打断她的话,“如今徐世子还未娶妻,公主却先有了孩子,你说,徐国大臣该怎么办?”
燕侣一怔,俄而眉宇松开,“原来你的意思是……”
柳斜桥执起酒杯,慢慢地喝下一口,眼中清冷的光芒一分分黯淡下去,无人能看得清楚。燕侣叹口气,又道:“你想得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徐敛眉了——”柳斜桥突然站起身来,眼光冷冷地扫向那突然起风的院落。
暗云遮月,一个黑影倏忽掠过草木之间,掩入了廊檐底下。
***
“——谁?!”
柳斜桥落地时一声断喝,那黑影一纵,便从窗口闯进了房中。柳斜桥连忙跟了过去,脚底却被绊住,竟是好几个不知是晕是死的公主侍从。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趁手物什,耳后蓦地劲风擦过,却是一剑横削过来!
他侧身一避,后腰撞上桌角,当即抓住桌上镇纸朝那黑影砸去!却听“哐啷”声响,镇纸不曾砸到人,却砸倒了青玉灯架,正将他和那黑影隔开,他定睛看去,黑影竟已欺到徐敛眉的床边,而他的左手终于找到了搁在架上的一把宝剑——
金铁交击的一霎,他看见这蒙面人的眼底全是疯狂的仇恨,一时竟怔住了。那人将手中刀陡然转势,竟便刺向他的胸口——
“小心!”一声急喊,一股力道突然将他推到一边,他得了这电光石火的喘息之机,反手一剑将黑衣人胸膛刺了个对穿!
黑衣人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刹那便将红锦地衣染成了青紫色。
然后,柳斜桥才敢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徐敛眉。
她方才仓促下床,用尽全身力气为柳斜桥挡了一剑,便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柳斜桥一步抢上抱住了她,只见她脸色苍白如雪,唇边没有丝毫血色,只那一双眼睛还是分外地亮,静静地凝注着他时,仿佛了然了一切。
他将长剑丢下,抱着她跪倒在地衣上,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他的手颤抖着抚上她胸前的伤口,她似乎艰难地想低头,却做不到,反而喘得愈来愈重,冷汗将她的发丝黏在了颈项间,被他轻轻拂开去。
在极暗淡的月色里,他看见那道剑痕,从左边锁骨劈裂下来直划到心口,虽只在皮肉,血却不会少流一滴。她睁着眼睛凝视着他,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清醒的,但他受不了,受不了这样被她看着——
他仓皇地叫起来:“来人!有刺客!快来人!”一边拿自己的衣襟给她按住伤口,可那伤口上的鲜血却越流越多,他止不住,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喊:“御医!去找御医来!……”
惊呼声、撞击声、脚步声一时都慌张地响了起来,在这静到极点的夜里几乎能逼得人疯狂。青玉灯架被人扶起,灯烛点燃,一室惶惶,他一侧头,便看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被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
自己左手的小指忽然被人握住了。
他低下头,她的手劲不大,却用五指包住了他那根小指,好像在讨好他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同他撒娇——他有多久不曾听见她的讨好和撒娇了?过去她对他好时,他从来不曾在意,而今他想补偿,却已回不了头了。
“你救我?”她的嘴唇动了动,他连忙低下身子去听,一阵似有若无的气流滑过他耳畔,话语却是危险而冰冷,震得他心一颤,“你……为什么救我?你不想……我……死么?”
他震惊地看住了她,还未想好措辞,却见她双眼都已闭上。
可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第32章
第32章——心无度
(一)
徐敛眉再度陷入昏迷,这一回,她睡了整整五天。任旁人为了她如何紧张,她都不知道。
终于在某一个傍晚醒来时,她惘然四顾,只觉腹中饥饿非常,整个身子都提不起半分力气。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寝房里显然已清理一新,一点血腥气都闻不到了,可她感觉到自己胸口上包裹的纱布里,总好像还冒着些隔夜的血锈味。
她真是钝了,连这样的刺客都能伤到自己。
“你醒了?”
沙哑的男声响起,一个人影过来,蒙住了窗外透进的夕光。徐敛眉睁了眼,尚且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那暌违许久的气息又萦绕在她的周身,让她未免如惊弓之鸟般咬住了唇。
“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开口,声音极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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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斜桥将水盆放在一边,坐在床沿,看着她温声道:“您太累了,易将军和鸿宾他们送您回来休息,御医给您开了药;前几日,又来了个刺客……”
“本宫问,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冷冷地道。
柳斜桥笑了一下,“这里是您的府邸,您不在此处,还应该在何处呢?”
她没有笑。
柳斜桥道:“在下说过会等您,便会一直等您的。”
徐敛眉盯着他,许久,神色是冰冷如雪,心底却只不过是一片荒芜。“那刺客死了?”
“死了。”他道。
“是你杀的。”她说。这不是个问句。“我记得,你用的左手剑。”
他点点头,也不避讳,“在下见您受伤,一时情急,下手便没了轻重。”
她微微眯起眼审度他的表情。他却一派安然,扶着她坐起身来给她洗漱,几乎算是小心翼翼在伺候她。她没有抗拒,或许身子仍有些倦怠,而况这副身躯与他总是熟悉的,她甚至都用不上羞涩。随即他吩咐鸿宾将饭菜摆到了床边来,鸿宾看着公主,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斜桥却挥手让她退下了。
他给她搛好了菜,鱼骨头都小心剔掉,才递到她的嘴边。她张口咬下,那味道让她一时怔住了。
“喜欢么?”他轻轻地问她。
她淡淡地道:“劳累你了。”
他摇头,“您隔了一个半月才回来一次,说什么劳累。”
她默然。
用过了膳,却又有些困,她不想起身,便道:“让燕侣将本宫积压的文牍取来吧,本宫便在这里办了。”
“取是取来了。”他拿过来一册书,坐在灯边翻了翻,“但您的伤还需要静养,在下奉劝您莫再为国事劳神了。”
她盯着他,“先生又在读《吕览》?”
他笑笑,念出一句:“事随心,心随欲。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
她静了良久,“是本宫心无度了。”
柳斜桥放下书,朝她沉沉地道:“殿下言重了。心无度的,一直都是在下啊。”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将精力耗费于这种无聊的辩难。他向来是舌灿莲花,她说不过,偏还有时被他诳住,真是愚蠢。
“殿下,”他侧眸望去,眼底有些复杂的神色,她统统没有看见,“您……”他动了动喉咙,却似乎这样一句话对他而言亦是艰难,“您这回伤得有些重,便在府里多留些时日,可好?”
她微微挑了眉,不说话。
他对她这样一副神态根本没有办法。他觉得他是喜欢她的傲慢的,他不会愿意磨折掉它,可他有时候,也真是怕极了她的傲慢。
“我是说,您回来吧。”他低声道,“上回……是在下……”
徐敛眉的脸色变了。
“您这样同我赌气,旁的人见了,却会焦心的。”他低压了眉,“整个徐国都仰仗着您,便我……也是仰仗着您的,殿下。”
她冷冷地睨过来,缓慢地道:“先生是在威胁我?”
他苦笑,“在下如何敢威胁您?在下同您相识这样久了,可曾有过一句话是威胁您的?”
这话说得急了,难免有些顶撞。他是有委屈的,可是那委屈的棱角却被他自己用心血一点点熬得平了,痛到麻木之后,他再说出这样类似于委屈的话,甚至还会惶恐。
所以他很快又道:“抱歉,殿下。”
他走过来,撩开床帘,见她抱膝坐着,并没有看自己一眼。他坐在她床边,静了片刻,道:“抱歉,殿下。我往后,再不会这样……不知好歹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声抱歉,像是一块石头砸了地,像是一片尘埃被拂去,像是悬了太久的刀,终于扎进了不相干的血脉里。痛,但尚且不会死,就在那劫后余生的惊愕里,又潜生出卑劣的企盼。
她过去不曾这样对待过任何人;而今她尝试了,才知道这是爱情的滋味,才知道这种滋味,真是有不如无。
(二)
闻知公主终于醒来,几位大臣连夜赶去探望,向公主禀报一些不能拖延的事务。柳斜桥便安静地去了后边的房间,不来打扰。
终于到夜半过后,大臣都离开,公主也必须要入睡了,柳斜桥便给她端来了一碗药,说是御医开来,让她安心养神的。他捧着药碗轻轻地吹了很久,才一勺勺不厌其烦地喂给她。她不看他,低着眉喝下,却被那苦味呛了喉,表情有些古怪。他也不言语,每一勺虽然缓慢、但总是坚定地递过来。
“苦么?”待她终于喝完那碗药,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拭过她唇边的药汁,她的眼睫颤了一下,却转过了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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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她终于回答了他一句,一个字,内里却好像藏了千万根针,将他的心都戳得疼痛了一瞬。
他将手指轻轻拈住她的下巴,她感觉到某种压迫力,忍不住就想挣扎,他却轻轻地、带笑地唤了一声:“阿敛。”
这个称呼让她全身一震。她几乎是恍惚地望过去,她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他也是这样地唤着她,然后将她为他捧上的心都劈裂成两半。
是她特许他这样唤他的,也是她容忍他这样伤害她的。徐敛眉甚至都不能怨怪他,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斜桥有些看不下去,垂眸吻住了她的唇。他知道极度虚弱的她在此时不会反抗自己,他就是知道。她呆住了,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里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他,他将舌头在她的齿关上滑了一圈,那是他惯常的挑情的动作,他记得这个动作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引出她的欲念——可在这一刻,一切都失灵了。
“是有些苦。”他放开她,还品了品唇中的味道,朝她微笑,“良药苦口,往后还需多喝的,您若嫌弃,我便同您一起喝。”
她盯着他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安胎药。”他的笑容里多了些踌躇,好像说出这样的话也让他紧张,“殿下,我们有孩子了——”
——“哐啷”一声,药碗被打翻在地!
***
残留的药汁渗入织锦的地衣,染作了青黑色。徐敛眉紧盯着那污渍,不抬头,被褥上的手指在颤抖,身子却一动不动。
“殿下,”他抿了抿唇,神色仿佛被刺痛了一下,“您……您不高兴么?”
她是有些想笑,可她并未觉得高兴,于是她抬起头,许是方才的药终于让她拾回了一些力气,她的目光冷锐地刺来,话音像淬了冰:“你很高兴么,柳先生?”
他凝了眉,好像有些困惑,方才的笑容还勉强地挂在脸上,“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撑着身子坐直了,长发披散全身,让她的脸显得益加苍白。她就这样冷厉地盯着他,许久,冷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要孩子。”
他微微惊讶地睁了眼,“为什么?”又认真地想了一下,重复道,“若是您的孩子,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的冷笑僵在了脸上,反而显得滑稽。
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这个孩子难道要成为南吴的遗种?她能说,你曾那般对待我,如今又怎能如此温和地笑着看我?她能说,你当真以为一句抱歉,就可以抹杀了一切吗?
可是这些问题终竟是无用的。她守了一整个冬天,却没有守到他鱼死网破的一击,反而只等来他在灯下温柔的笑。所有蓄积以待的力气都被无形地消解,阴谋不曾存在过,仇恨不曾存在过,他们好像只不过是两个在床上犯了别扭的年轻夫妇。
而无理取闹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他端详着她的面容,终于,他的笑也黯淡了下去。
“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么?”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她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眼下冬日过去,国境艾安,她若真想安心养胎,并非不能做到;何况若得了男胎,对徐国来说,便是件举国同庆的大事。但她清楚,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
“我只以为,你讨厌我。”她静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当初娶我,同我圆房,都是我逼迫你的。所以那个晚上……你做的事,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我也不曾怪你,你也无需抱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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