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我不需要您的道歉,甚至也不需要您的信任。”他静静地道,“您照顾徐国,我照顾您。”
她转头看他,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那,”她的眉梢上挑,眼神却沉暗下去,“我们便重新开始吧,柳先生。”
像一句滑稽的问候,像一场残忍的承诺。在这明媚的初春的光日里,这样的言语却有类于情话,它不美丽,不温存,充满了血和阴谋的味道,然而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只能做这样的人。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底里知道,自己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早已一败涂地了。
他伸过手来,掰开她冰凉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扣了进去。他感觉到背后射来两道森冷的目光,那是燕侣在冷冷地看着他们。
第34章
第34章——温柔客
(一)
这是柳斜桥在徐国度过的第五个春天了。
数日之后,公主府后院的老树上便抽出了嫩芽,点染出一些细弱的绿意。徐敛眉也从这时候开始身体不适,时常反胃呕吐,成日里恹恹地吃不下东西。柳斜桥便尽心在她身旁照料她,几乎是寸步不离。
但徐敛眉毕竟仍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整个徐国压在她身上的担子不会因她有孕在身便卸下来片刻。歇了不到三日,感觉身子好些了,她便自去了奉明宫。
柳斜桥留在公主府。
燕侣站在窗外,见他闲闲地翻着书,一派世外逍遥的模样,轻轻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好手段。”
他的目光不曾从纸页上离开,“你不怪我告诉她我是顾欢了?”
“此一时彼一时。”燕侣叹口气,“既然她早已发现了,便不如顺水推舟,你做的是对的。”
柳斜桥抬眸掠了她一眼,神容清淡,不客套,也不反驳。
燕侣想了想,仿佛也为那个不在场的女人感到悲哀似的,“不过也不怪她。若换了是我,大约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柳斜桥静了很久,才道:“我却觉得她深不可测。”
“你那是当局者迷罢了。”燕侣笑了笑,“冯将军那边来了消息。”
柳斜桥翻着书页的手顿住。
“他说,岑河上的戍备状况他始终没有弄清楚,发了几批探子都沉了底。”燕侣压低声音,“阿欢,你可听公主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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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斜桥平静地道:“不曾。”
燕侣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地盯着他,“当真?”
柳斜桥将那一页轻轻翻了过去,“这既是连冯将军都摸不清的事,公主又怎会随意告与我知。”
燕侣笑了一下,“我却看你们近日来过得不错。”
柳斜桥垂下眼眸,不再答话。
***
奉明宫。
“此次东泽国主率众来降,实是扬我国威的大好时机。”老臣姜闵激动道,“殿下,东泽国被齐国所欺,来寻求徐的庇护,我们当待以上宾之礼,赐以公卿爵禄,再将东泽国土皆列为郡县……”
“缓着来。”徐敛眉摆摆手,话音平淡,目光却始终沉稳地凝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东泽国常年是在大国之间虚与委蛇,但如今的东泽侯却是和齐国有姻亲的,如何能那么轻易就背弃了齐国?”
姜闵一愣,老脸有些下不来,“殿下说的……也是……”
“殿下,”易初指着舆图道,“东泽若果降我,东边的压力便小了很多,更可以安心应付南吴四郡的反乱了。”
“南吴四郡是要平,而且要速平。”徐敛眉冷淡地道,“这块地方的乱象已拖了十年之久,海滨之民,简直不可理喻。”
国相周麟叹了口气,“这也是当年楚厉王给我们留下的难题啊。他非要杀光了南吴王室,谁知是不是为了今日?”
“楚厉王已经死了!”徐敛眉的声音陡然抬高,她站了起来,惊得堂上众人齐齐跪了下去。她扫视一遍这几个心腹重臣的脸,开口道:“若说平理南吴四郡的法子,本宫却有一个。”
***
夜已深了。
徐敛眉从宫中回府时,寝房里犹亮着灯。她迈步进来,便抖落夜中的寒气,灯中的光焰晃了一晃,扑朔在男人的脸上。
柳斜桥仍是坐在窗前,仍是读着那一本装帧很旧的《吕览》。但闻得她来,便抬起头,发影微动,眼眸中仿佛幻出一些亮;他放下书过来扶她,反而叫她不好意思,只道:“本宫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他笑笑不言语,手却未尝松开。
她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个谜一般。当他转过头来了,她却又移开了目光。
“这些日子以来,先生总这样等着本宫,也很乏吧?”她开口。
他正给她叠着外袍,闻言一怔,旋而一笑,“那也是要等的。”
她淡淡道:“那先生不如回鸣霜苑去住吧。本宫想着,索性都住在宫里,好有个照应。”
柳斜桥略略直起身来,“殿下最近国事很忙?”
徐敛眉道:“我只是想多见到你。”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她终归是不放心他的,不如将他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盯着,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柳斜桥顿了顿,点头道:“都听殿下吩咐。”
他掀开锦被上床来,抬手拉下了帘钩。徐敛眉往里缩了一下,却被他拉住手靠近了,他随着她一同躺下,将手搁在了她的肚腹上。与他的手掌隔了一层衣料的地方仿佛传来了跃动的脉搏,她一动不动,像是在负隅顽抗。
“今日院子里的花开了。”他开口轻轻地道,“是小桃红。”
“嗯。”
“好在那树生得高。有几丛小花也开了,全被小兔子咬坏了。”
“嗯。”
“它也真是只野兔子,还改不了山里的习性,且还越长越胖,笼子都管不住。”
阴影里,她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却没来得及看清楚。
他将手指在她腹部画着圈,像含了无尽的温柔在这简单的动作里面。“按御医的说法,如今已将四个月了?”
“……嗯。”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肚腹上,她连忙拿手推他:“这是做什么……”
“我也想,多见到‘他’。”柳斜桥抬起头,浅瞳中微光闪烁。徐敛眉的表情滞了一下:“你为何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仿佛很困惑地望着她:“不留下,难道杀掉?”
她道:“你若是为了南吴顾氏的血脉,那也容易,你自可去找旁的女人……”
他的话音有些冷了,“您让我去找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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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腰,将耳朵贴在她的腹部,眼睫微微垂落,若有所失地道:“早知如此让您辛苦……我不会那样……”
虽然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当他这样亲近的时候她总还有些情怯,便拿手推他,嗫嚅道:“你何必总这样说……”
他笑了。
“我不求您原谅我。”他道,“可我们还有一辈子啊。”
看着他露出那久违的笑,她恍惚了一瞬,心田上像是下了雨,涟漪数点,飘忽而没。
***
悉心养了数月,徐敛眉胸口上的刀伤已见好,然而那伤处敏感,当结痂脱落之后反而痒了起来。
她起初不容柳斜桥靠近,只让鸿宾燕侣给自己换药;然而到深夜里,有时痒得狠了,忍不住要伸手,却总是被他一把拦下。
床帘微微一晃,他将身子侧转过来,黑暗里,她仿佛还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专注地发亮:“伤口很疼?”
她摇摇头,软软地道了句:“痒。”
他怔了一怔,俄而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她宽松的衣襟底下探过去。他屏住呼吸听她的反应,原想着只要她不高兴自己便即刻停手,可她却好像没有拒绝。
他只听见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又或许那本是他自己的冲动。他生怕惊着了她,可他自己的声音也明显染着羞涩:“御医说,这里……痒,都是寻常的,只要您的伤口在好转……便没有大碍。我给您揉一揉,好么?”
她咬着唇点了点头。俄而才想起黑暗中他或许瞧不清楚,但她却绝不愿意说出口来,便索性同他僵持。他耐心地等待她回答,手指忽而滑过她小腹上的肌肤,却逼出她一声呻-吟。
这一种熟悉的呻-吟,一时间让两个人都乱了手脚。
他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既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已动了欲念,又不愿在冲动之下再次伤害到她,手已经伸到了床帘上打算下床去。她也是不知所措,慌乱之下,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走。”她说。
他只觉自己被她抓住的手腕上好像燃了一圈的火焰,摧枯拉朽地烧进了他的心腔里。他根本不能抵挡这样的她。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回来坐好,轻轻扶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手轻轻给她揉着伤处。她羞得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还将被子拉得极高,然而视线被阻隔后,感觉着他的手在被褥底下的动作,她的脸上却烧得更热了。
“有没有……好一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沙哑着声音问。
她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抽回,她心中竟尔浮起些羞耻的失落。他护着她躺好,自己却仍是下了床。
“你去哪里?”她浑身已倦得发软,又似是舒服得发软,也不拦他,声音里似能漾出数重的云水。
“去……去沐浴。”他说。
闻言,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
在七月朔日的大朝之后,徐敛眉足足休歇了六日。怀胎将近八月,她的腹部已隆起,宽大的衣衫也难以遮挡,且总是腰酸身乏,徐公时常劝她不要太累,进爵虽是头等大事,但他也并不必得要天下一统的。
“我也不想要了,父君。”徐敛眉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着,声音懒懒的,显然还未从劳累中恢复过来,“可我最近,总想起自己在祖父床前发的誓。祖父却没有告诉我,这是件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事情。”
徐公抚着她的头发,露出她那肖似乃母的侧脸,叹了口气,“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总是记挂着家里的人。可你自己开不开心呢,阿敛?”
她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为了你母妃,对祖父发下那样的誓;又为了我,将自己折腾得这样劳累。做父母的,心里却并不很开心啊。”
徐敛眉突然抬起脸来,怔怔地道:“你们……你们不开心?”
“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徐公慢慢地道。
徐敛眉咬紧了唇。
“当初……”徐公叹息道,“我们在列国间屡屡受辱,我确实很想让徐强大起来……可我不曾想让无辜的人受这冤孽。更何况,我不曾想让我的女儿,为了背负我这无能父亲的仇恨,而去牺牲了自己。”
“我哪里有什么牺牲?”徐敛眉勉强地笑了起来,“我不是终于有了柳先生了么?他如今对我这么好,我们还有孩子,您便不必再担心了。”
徐公静静地凝视着她,“你可莫要瞒着我。”
徐敛眉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笑道:“我哪里会瞒着您什么事呀。”
见徐公不接话,她忙道:“他对我很好。”怕他不相信,加重了语气,“真的,我……我觉得足够好了。”
“若是他负了你,”徐公一字一顿地道,“你也不必难过,你总可以回到父君身边来。”
“是是。”徐敛眉虚虚行了个礼,笑得双眼弯成了月亮,“若那柳先生负了我,我便回到您身边来,伺候着您,一辈子也再不嫁人了。”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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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露微泫
徐敛眉陪徐公用了午膳,出得上宫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她回到鸣霜苑,却是去了鸣霜苑的厨房里。
“去年驸马做的那条鱼,您还记得做法吗?”她将外衣脱下,换上了粗布的袍子,又将袖子卷起来,煞有介事地问张大娘。
张大娘原本脑子有些问题,此刻看着徐敛眉,还道她是小时候的那个姑娘,一脸慈爱地要去摸她的头。她尴尬地受住了,但听张大娘笑道:“殿下是何时有了驸马的,大娘竟都不知道哩!”
徐敛眉看着这个笑得温厚的老妇人,心中一时发窒。有多少像张大娘这样的平民百姓是被上位者的争斗害了一辈子?可她仍然对着自己笑,全然忘了是自己害得她成了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大娘您忘了,这可是我的六个驸马了。”徐敛眉笑了一下。
张大娘呆了一呆,俄而自己敲敲脑袋,咕哝着:“啊,是是……您是说柳先生吗?”
“正是。”徐敛眉浅浅一笑。
张大娘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去灶台底下的小橱里拿出一只钱袋来,对徐敛眉道:“柳先生是个好人,上回他央我给殿下熬些粥,就塞了我这么多钱……我本是为殿下家做工的人,哪里还能另外收钱?他却不听,只说要谢谢我。我一个老婆子,却不知他谢我做什么。殿下不如将这钱拿去还给他……”
徐敛眉将她递来的钱袋推了回去,“驸马既给了您了,便有他的理由,您就收下吧。”
张大娘怔了怔,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那……那就谢,谢殿下赏。”将钱袋收好,又将手擦了擦,“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要学做鱼。”徐敛眉说。
她的笑容虽淡,眼中刹那闪现的清亮光芒却是真的,那光芒让她平素显得过于凌厉的容貌一时柔软下来;若说平素的公主美丽得让人仰视,那么此刻的公主便是美丽得让人心生眷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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