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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雨声如千万条蛇在树叶间爬行,窸窣抖落出无数潮湿黏腻的响,又随风沾落在他身上。

    没有人把他视作自己人。就连这个丫头——他过去都未觉察到的——原来她对自己,也有这样深的敌意。

    异国的来客啊,你为什么还要淹留?

    “燕侣呢?”他听见鸿宾在屋外惶然地喊,“这样要紧的时候,她却跑哪里去了?!”




六嫁分节阅读77
    ***

    “殿下!殿下用力!”

    几个稳婆和女医团团围在床边焦急地呼喊着,在她们身后帘帷翻响,是无数人在走来走去。徐敛眉的眼前仿佛都被汗水糊住,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煌煌的灯烛照进来,都像是隔夜的鬼影——

    ——“殿下!殿下您醒醒!御医!”

    ——“殿下!醒醒,用力啊!”

    ——“主君!去找主君!”

    老御医仓皇奔到偏厢房来,扑通一声跪下了,“主君!如今……如今情形凶险……”

    徐公颤巍巍地站起来,将铜杖在地上狠狠敲了几下,“说!”

    “殿下……殿下她昏过去了……孩子是寤生的!”老御医战战兢兢地低声嘶喊,“臣来请您示下……是留母……还是留子?”

    一道闪电在窗外斩落,像是把那窗纱都劈裂了,漏进来风雨重重,将白日永远地沉匿不见。

    徐公的身子晃了一晃,“寤生?可看清……”

    “是一位王孙,主君!”

    徐公眼底仿佛掠过了许多复杂的颜色,但他做出决定却并没有很久。

    “留子。”他说。

    “——不可以!”

    一声呼喝骤然打断了风雨,柳斜桥再不顾礼节地闯门而入,雨水顿时挟着劲风倒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猎猎飘举。柳斜桥三两步抢上前,拉着老御医嘶声道:“不可以,一定要保住殿下!”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仿佛这只是一个混沌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他将优雅的面具撕下来了,他低声下气地恳求着那个老人,浑然不觉四周突然涌起的冷峻的沉默。他一把拉过要往卧房去的小厮,沉声道:“不准去!”

    是徐公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父君!”柳斜桥用力闭了闭眼,一转身便朝他跪下,直着身子道,“您——您仔细想想,留孩子不如留母亲!如今东泽反叛,战事正紧,徐国需要殿下,天下都需要殿下!可留一个孩子,再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徐国说不定已经——”

    “这是个王孙!”徐公干涩的声音在颤抖,“你一个外人,你根本不懂……那是我徐国的王孙!”

    “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柳斜桥抬起头来,眼眸中流落下湿漉漉的光,“父君,失去这个孩子我会比您更痛苦百倍,但我绝不允许失去阿敛。”他的每一个字里仿佛都夹着刺,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感到尖锐连心的痛楚,可他仍旧是说出来了,“请您认真想想,于公于私……谁更重要。”

    徐公沉默了。

    “御医!”鸿宾突然奔过来喊道,“殿下醒了!御医,拿药!”

    老御医高声应下,蹒跚欲去,却仍不敢定夺地回头看这对翁婿。终于,徐公挥了挥手,声音似又苍老了几分:“按驸马说的做。”

    ***

    “啊——!”

    徐敛眉整个人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滚,汗水将发丝黏成了一缕缕的贴在额头上。她咬着布条,她觉得自己的牙已咬出血了。

    她好痛……

    “很痛吗?”久远的时空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冷酷的声音,“痛便忍着!你既已承诺了我,便要做到!”

    祖父……她睁大双眼,却只看到茫茫虚空。想发出声音,却只剩下脱力过后的痛呻。祖父……可是,太痛了……

    可是祖父却没有立即回应她。许久之后,祖父竟尔发出一声温和的叹息,“阿敛,世上的路有那么多,你却偏要选择最辛苦的那一条。你本不是王者之资,你太重感情了,阿敛……”

    她怔怔然地看着虚空,痛到极致之后,脑中竟是一片麻木。

    我……我以为我可以……

    “阿敛。”一个低哑的声音忽而响起,“阿敛,想想我。”

    你是谁?

    “阿敛……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你一定要活下来。阿敛,我不在意我能不能拥有你,我只在意你。”

    你骗我。

    所有的脆弱都被最后这句话刹那间逗引出来,泪水涌上了喉咙口,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苦苦地看着那个幻影。

    你骗我,你已骗我太多次了……

    “我纵是骗了你一辈子,唯有这一句话,却不是假话。”



六嫁分节阅读78
    ***

    两日两夜。

    易初率大军连夜间疾行千里,却在北境有悔山遭遇齐国精锐伏击,五万大军折损近半。易初收拾旗鼓,然因迟迟未等到岑都的指令,穷途之下,自作主张往东北攻袭东泽国驻守的涣城,意外得胜。

    第三日清晨,岑都才终于传来消息,却是一份私诏和一份檄书。

    檄书明言世子将在十日后出援,褚功明也将在半月后从南吴回师;私诏则言公主顺利诞下一名男婴,允许军中饮酒同庆。

    早产又寤生的孩子,瘦弱得几乎没有重量,双眼始终是闭着,还一直含着手指。

    徐敛眉被孩子的哭声吵醒时,便见柳斜桥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地拍哄着,好像这孩子是个了不得的秘密,让他连眼睛都舍不得错开一下。

    柳斜桥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床头,又扶着徐敛眉坐了起来,对她轻轻地、宽慰地笑:“让您受苦了,殿下。”

    徐敛眉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孩子。孩子却也恰在这时候“呜哇哇”地睁开了眼与她对视,清澈见底的眼神,还泛着天真的水光——

    她忍不住也抿唇笑了一下。

    柳斜桥一直在凝视着她的表情。见她终于笑了,他才松了口气,笑道:“御医都说这孩子命大,哭得比寻常孩子还要响,以后定会做一番了不起的事情。”

    徐敛眉看着孩子道:“我并不需他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柳斜桥道:“可我却觉得他将您累成这样,我很害怕,也很后悔。”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徐敛眉没有看他,只是咬住了唇。孩子盯了她半晌后,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柳斜桥起身去将膳盘端过来,“要不要吃些东西?孩子先交给鸿宾吧,既然他饿了……”

    “你先出去吧。”徐敛眉却道。

    柳斜桥一怔,旋而尴尬地笑了一下,“您要……喂孩子?”

    徐敛眉的表情没有变化,耳根却红了一红。他看得可爱,伸手想去触碰,她却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他怔了一怔,收回手来,低着头,匆匆道:“我去找鸿宾他们。”便离开了。

    ***

    鸿宾按徐敛眉的意思将檄诏都发出去后,心中不由十分惴惴:“殿下,您当真要出征……”

    徐敛眉低头看着小床上吃饱发呆的孩子,神色渐而沉了下来,却不接话,许久才慢慢地道:“本宫几日之前,已将世子的身份同周相国坦白了。”

    “——什么?!”鸿宾险些坐不住,大惊失色道,“殿下您——”

    “所幸这是个男孩。”徐敛眉轻轻地说着,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渐渐地冷了,“本宫出征之后,这后方便只能托付给周相国……和鸿宾你了。”

    “殿下!”鸿宾跪了下来,抓着公主的手,仰头哀求道,“殿下您何必如此……”

    孩子恰在这时候朝空中摇起了手,小小的身子在床上翻滚,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叫着,眼睛望着母亲,好像是非得要她多注意自己一眼。徐敛眉轻轻握住他的小手,与这不知人事的孩子对望了很久,才轻声道:“柳先生若想要什么,就全都给他吧。”

    第40章

    第40章——知谁伴

    (一)

    徐敛眉休息了半月,柳斜桥也就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半月。

    她沉默地看着他忙前忙后,开口问道:“你这样照料我,能坚持多久呢,柳先生?”

    柳斜桥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自然是一辈子。”

    徐敛眉不再说话,只将手指轻轻勾住身边孩子的小拳头。孩子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发现这是个很开心的游戏,只追着母亲的手来玩。

    柳斜桥拧了拧毛巾,回头见女人和孩子融融泄泄,一时也眉眼舒润地笑开。

    “来,洗脸。”他柔声说着,一手揽着徐敛眉,一手将毛巾递给了她。“孩子的名字,您可想好了?”

    徐敛眉擦了脸,摇摇头,“你读书比我多,早已说了让你来取。”

    柳斜桥道:“那便再等等吧。”

    “明日是我大哥出征的日子。”徐敛眉淡淡地道,“本宫现下需去趟奉明宫。”

    柳斜桥的动作滞住了。

    “明日?”他哑声道,“您才歇了几天……”

    “本宫总要去见见大哥吧。”徐敛眉道,“我们要谈前线的战事,你便不必跟去了。”



六嫁分节阅读79
    柳斜桥抬眼看她,又垂下眼睑,“既如此,您为何不让他到鸣霜苑来同您商谈?”

    徐敛眉微微眯起了眼,话里也带上了一层烦躁,“明日他便要出征了,我必得为他送行。”

    “不可以。”柳斜桥突兀地道。

    她反而愣住了。

    “……”柳斜桥冲动地说了这样的话,却不知如何接续下去,胸臆间渐渐涌上酸涩的情绪。他深呼吸,勉强地笑道:“我担心您,可不可以,让我陪您一起去?”

    徐敛眉抿了抿唇,“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孩子吧。不过是去送个行……”

    “我不是说送行。”柳斜桥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好像抓住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就连那永远冷淡的眼神里也似乎裂开了罅隙,露出了哀求的微光,“我是说……让我陪您,出征。”

    ***

    徐敛眉猛地甩脱了他的手站起来,又往后跌退几步。

    “小心——”他还没叫出口,她已抓着纱帘站稳,她抬头望向他,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他的眸光一黯,“阿敛,你这样如何能上战场?”

    她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这样出征去,你打算如何瞒住我?你又要用什么借口?”他只觉心似火煎,“东境总还没有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何必——”

    “你什么意思?!”她双目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重复,“你知道了——”

    “我已知道,”他不知如何措辞,“没有世子,只有殿下,您一个人撑持……”

    “什么?!”徐敛眉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里满溢着震惊和愤怒,胸腔里仿佛被一只恶毒的手攥紧了血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既已是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总有一日会发现的。”他低声道,“我一直未敢同您说,我怕……”

    “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她截断他的话,“你既早已知道我就是徐醒尘,为何还要假惺惺这么久?”

    他惊愕地抬起头。

    “怪不得你一定要留这个孩子。”她一手指向那小床,只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抖,“你就是为了今日吧?就是为了今日,我不得不出征前线,我明明才刚为你——为你生了个孩子!”

    “阿敛!”他急急地喊着,浅色的瞳仁底下全是痛苦,可他却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其万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曾想过……”

    “只有我身边的人才知道我怀了身子,而只有参与政事的人才知道我将兵力都派去了南吴四郡。这样加减下来,有嫌疑的人就不超过十个。”她的笑容几乎是凄惨的,“东泽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进攻?冯皓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夹击?更不要提南吴那边,到底是谁先挑起的战火?柳先生,我同你夫妻一场,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柳斜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燥热的七月,脚底却爬上来清寒的秋气,不是冰封的冷,却反而如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坠落,深渊的四壁都是逼仄的风,没有人可以拯救他,没有。

    他哑声道:“这八个月来,您也看到,我从未离过鸣霜苑一步,您的一应国事我又能知晓几分?”

    “谁知道你们南吴人还有没有残党。”她冷笑。

    这样尖锐的话终于刺中了他。

    南吴残党?

    原来,他想尽办法去待她好,她也仍然是这样看待他的啊。

    “你是不是很可怜我?”徐敛眉嘶声道,“如今你可以拆穿我了,你还有了这个孩子,如今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柳斜桥惘然,“你在说什么?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她的笑声听起来像哭,“你若当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又为何要这样对待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最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反而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视阈里的人一脸茫然,让她痛恨的茫然。她却也痛恨这时候的自己,她为什么最终还是忍受不住,竟要说出这样怨妇一般的话?早就在心中对自己劝诫了无数次的,可真到了他的面前,却还是觉得忍受不住,所有的委屈,一年两年三年的委屈,在他面前从来得不到回应的委屈,都像洪水一样滔天而来,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就只能任自己被耻辱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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