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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众人静了片刻,却反而爆发出更加不满的情绪:“自古太子不将兵,公主却屡屡让世子出外迎战,如今可出了大事了吧!”“公主当政这么多年,要何时才还政世子?”“牝鸡之晨,为家之索!如今徐国在天下间孤立无援,就是因为公主女子当国!”……

    在穷途险境之中,众人的风度仪节都不见了,他们忘记了公主所指挥的无数次胜利,只看见眼前这一场惨败。

    徐公沉默地看着他们,想起了昨日那男人说的话——

    “什么元老宿臣,信他们,还不如信刀兵。”

    男人的双眸微微眯起来时,那神态竟和公主有三分相似了。

    说来,那个男人……

    “公主既不肯来,那这次大朝也无意义了!”老臣姜闵哼了一声,甩袖便要走,许多人有样学样也跟在他后面,却被门口的卫士拦住。姜闵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我?”话音未落,一把刀尖突然从那卫士腹心刺了出来!

    姜闵当即后退一步,虽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勉自镇定,回头朝周麟冷笑。那卫士哐啷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后持刀的人也现出了形——

    连带着,这大殿四周,无数的刀兵,都现出了形!

    “姜闵!你做什么!”周麟震惊大喊,“这些是什么人?!他们——”

    他们穿的甚至不是徐国的战衣!

    殿上众臣登时大哗,仿佛被关进了笼子里的狗一样都狂吠起来。徐公的手抓紧了御座,苍老面容上的每一道沟壑似乎都绷得紧了。

    “都给我冷静!”姜闵抬手道,“冯将军沿岑河逆流而上,一日间驱驰百里,马上就要抵达岑城了!徐世子早在归川畔被打得落花流水,徐国已将完了,识时务的就站到我后面来!”

    大殿上有一瞬间微妙的死寂。

    尚且无人敢动弹时,不知是谁仓皇地叫了一声——“看,看外面!”有人探出头去,立刻被殿外的景象惊得往后跌了一步——

    天光澄亮,万里无云,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这孤零零一座奉明殿,竟围满了披坚执锐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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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闵说话时,他们已如潮水般涌上了殿前的百级石阶,岑宫的守卫们在对方的绝对数量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个冲上前去,便像水滴转眼被大海淹没了……

    鲜血喷溅上天,还在犹豫站队的大臣突然就被杀死,几个守卫将徐公和周麟护在中心,却被对方的包围圈一点点压迫过来。

    “周麟。”姜闵冷冷地道,“我们已将岑宫团团包围,岑河上的守备也已攻破,你最好识相一些,赶紧交出公主!”

    “交出公主?”周麟愣了一下,而后夸张地笑出了声,“我周某今日死则死矣,公主你却是想都别想!”

    姜闵咬了咬牙,一挥手,殿上的齐国士兵再也没了顾忌,对不降的大臣展开了一场屠杀。他原是有意留着周麟性命,哪知道周麟还在不死不休地挑衅着他:“你有多少人,姜老贼?两千?你以为得了岑河就得了徐国吗,谁告诉你的?公主早已料到你图谋不轨了——”

    一枝带火的羽箭突然从殿外飞射上来,刺穿数重帘幕直直地钉上大殿房梁!火苗刺啦一下子撕开了帘幕,在木梁上飞蹿开去!

    姜闵呆了一呆,回头大喝:“谁放的火?!我们的人都在里面——”

    “不是我们——”一个身上着了火的齐国士兵在地上扑腾着惨厉叫喊,手往外指,“是——是徐国人——”

    姜闵抢上前去,却见风中翻起一面徐国的龙凤大纛!

    “是公主?”他喃喃。

    “是驸马!”有人在欢呼,“驸马带兵来了!”

    姜闵欲往外逃,一根燃火的房梁却直直倒向了他!仓皇四顾,他的两千人已全数攻上了奉明殿,如今却又被人瓮中捉鳖了!

    驸马……驸马?!

    大风呼啸而过,将火势陡然拔高数丈。令人眼酸的灼热里,姜闵看见百级台阶之下排布开一列列肃穆兵马,为首的那个一身青衣,身姿挺秀如一杆竹,冷淡而遥远地坐在马上,正似笑非笑地朝姜闵望来。

    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鲜血在他的剑底流淌,他神容却似冰雪,眼角微微上挑,他虽在他们的下方,那姿态却好像是睥睨着天下。

    “保护主君!”周麟将徐公推给守卫,自己颤巍巍地攀上了殿中高台,振臂大呼:“还愿做徐国人的,就跟我走!”

    “保护主君!”

    “从后门走!”

    这时候,大殿里边那些个不愿投降的臣子们反而得了便宜,只需守住内外殿之间的那扇门,就可以逃出火场。周麟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逃了出去,自己也矮身出了这道门,一挥手便让人将那扇门落了闩——

    一队兵士立刻冲过来,守在这扇不断飘出浓烟的殿门左右,待那殿门朝外坍塌,齐国人争先恐后地奔逃出来,便手起刀落地结果了他们!

    周麟带着众臣一直逃到了后殿之后,才敢回头来看这硝烟滚滚的战场。

    这全是……全是那个男人的计策。

    纵隔了不近的距离,周麟亦能听见被困在奉明殿前殿里的敌人们绝望的嘶喊。房梁屋顶都是木制,地面则铺着描花的青石,偏那青石的花纹都用赤铁拼嵌,这样被火一烧,便成了个炙热的火笼。周麟还记得自己将那男人带到徐公面前,男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样子。

    那么沉静的头脑,那么冷酷的思路。人命在男人的脑海里似乎只是坚实的数字。这一刻,周麟很庆幸公主用她自己的一生锁住了这个男人,他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齐国、越国或任何其他国家出谋划策的境况。

    “竟然真的是驸马。”有人望着那冲天蔽日的浓烟,感叹。

    周麟回过头,看见衣衫褴褛的众人,却怔住了,“主君呢?”

    那人一怔,“主君?主君没有走这边啊!”

    “什么意思?!”周麟目眦欲裂,却听另一人道:“主君是被我们的人带着的,可是没有走这扇门!”

    “——周相你看!”前一个人叫出了声,他的声音在颤抖,“那,那是不是主君?!”

    ***

    大火呼剌剌将前殿的藻井都拉了下来,屋脊重重地垮塌在地,扬起一地烟尘。仅剩的十几个齐国人不约而同地往外逃窜,却被好整以暇守在殿外的士兵轻易杀死;偏偏在这些人中,却有一个与众不同,竟是往那倾斜的屋脊上爬去!

    火苗就在她的身后飞窜,几乎要舔上她的战甲;可她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个虚弱的老人!

    老人双目睖睁地看着抓住自己的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白发飘萧地落了下来。

    她一步步地爬到了那坍倒的屋脊鸱吻上,阳光和火光将她凌乱的鬓发吹得飞飘起来,间或带出了火星子。她站稳了,将徐公横在身前,冷眼扫向四周乱象,厉声嘶喊:“徐国人听着,你们的主君在我手上!你们再不停手,我就将他丢进火里去!”

    ***

    逼仄的军阵之中,柳斜桥在马上抬起了头,望向奉明殿高处的那个女人。

    他找了她这么些天,竟没料到她会混进齐军的队伍里。

    燕侣低头下望,很快就在乱军中找到了他,声音又冷了几分:“让你的人都停下,放我们出去!”

    柳斜桥沉默。他身侧的徐兵已排好阵势,弓都拉了满弦,却因为徐公在那屋脊之上而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左手一分分抓紧了缰绳,然后,他抬起了右手,目光一错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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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武器。”

    徐国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想及主君就在那熊熊烈火之上,一时也不知道除了放下武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可就在他们放下武器的一瞬间,柳斜桥便突然驾着四蹄飞扬的战马直直冲上了奉明殿的百级石阶!

    第42章

    第42章——愁如海

    锋刃底下的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被大火熏得奄奄一息的他,却仍有一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着燕侣,说:“你不是齐国人。”

    燕侣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只刚好让他听见,“我是南吴人。”

    就在这时,下方一片放下武器的声音。而后马蹄声仿佛破天响起,柳斜桥驾着马踏过一地灼烫的残烬冲了过来。

    她双眸一冷,握着匕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另一手痉挛地抓紧了徐公的后领。

    柳斜桥在离她数尺远的平台上停下,看了她仿佛许久,才慢慢地、近乎冷酷地道:“阿嫂,你已输了。”

    “不错。”燕侣冷笑,“我是被叛徒害输的。”

    柳斜桥并不反驳。“你将徐公交给我,我放你出去。”

    燕侣道:“我真是看不懂你,顾欢。”

    “我有时也看不懂我自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样为徐国拼死拼活,徐国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真是笑话!”燕侣的声音仿佛被火焰扭曲成沙哑,“你本就不是徐国人,而今你连南吴人也不做了,你还能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我从十二年前便什么都不是了。”柳斜桥抬起头,波动的空气将他的眸色映出了粼粼微光,“我时常以为自己活在虚假之中,是徐敛眉——”他顿了顿,“是徐敛眉让我觉得,我还可以是真实的。”

    他的话音很低,像是在忧伤的孔道里徘徊不去。从未提及的话,在这生死千钧的时刻,却反而可以比较容易地说出口了。

    燕侣震惊地看着他。

    徐敛眉……

    “徐敛眉是我们的仇人!”她怒喊。

    柳斜桥道:“阿嫂,收手吧,我放你走。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你放我走?”燕侣狂笑出声,“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告诉你,离了徐敛眉,你什么都不是!”

    柳斜桥沉默了。

    大火逼得他的马儿狂躁起来,不停地踱着步要往外边走,他不得不拉紧了缰绳,殿下的兵士们有的已再度拉起了弓。

    在大火灼烫出来的气流之中,那一轮天际的秋阳好像也模糊成了一团巨大的阴影,压在那猎猎翻风的屋檐上。

    “顾欢,”燕侣低声道,“你这样,会很痛苦的。”

    柳斜桥抓着缰绳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我知道,阿嫂。”

    爱让人勇敢,爱让人怯懦。

    他原就是四面都无胜算。

    “没有人会信任你,没有人会保护你,没有人会依赖你。”燕侣的声音沉沉,像是诅咒,又好像只是叹息,“你将永远是个异类,天下之大,你将再无藏身之处。”

    柳斜桥抿紧了唇,离火海太近令他额上渗出了汗水,脸色苍白如洗。

    “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却只是为了一个弃你如敝屣的女人,值得吗?”

    ***

    火势渐渐地弱了,只是那弥漫的烟尘仍在秋空下肆虐。

    “阿嫂,你同我是一样的。”柳斜桥轻声道,“大哥已去了十二年了。”

    燕侣的脸色顿时变了。毕剥的火声之中,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仿佛说了什么,可他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他回过头,看见台下兵士已做好准备,默默打了个手势。而后他足下一点马镫,自马上纵跃而起,一剑刺向燕侣!

    燕侣立刻拿徐公的身子挡在自己面前,柳斜桥却似已料到这招,剑锋斜出,身子依旧前逼,燕侣在狭窄的倾塌的屋脊上不断后退,突然脚下在碎屑里一滑——

    她整个人摔跌下去,一手抓住了房梁,另一手不得不放开徐公而抓住他的衣领,徐公被她带得狠狠摔倒在屋脊上。柳斜桥抢上半步,直挥一剑割开了徐公的外衣,将徐公搀扶了起来,交给其后跟上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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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来自徐公的私诏,是以不加落款,却是鸿宾能认出来的徐公亲笔。

    短短数十字,鸿宾简直不能想象王都里发生了怎样的腥风血雨,下意识转头去看徐敛眉,后者的铁面之下,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岑河……”她喃喃,“他到底还是动手了吗?”

    这是夏末秋初,岑河水涨,齐国要沿岑河攻入,只能逆流而行;若不是对岑河上的守备有着足够的把握,冯皓如何敢这样铤而走险?

    鸿宾怔怔地道:“您是说……”

    “将军!斥候回来了!”身旁当值的士兵望见了人影,大声道。

    树林中惊飞起一群鸟雀,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奔了过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气力不支地倒了下来。

    “将军……重梨镇上已无人了……他们、他们可能出来了!”那斥候说一句话,喉咙间就冒出一股血泡,两眼翻着白,手指却探入怀中,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了越人……”

    当值的士兵走上前,在战友面前单膝跪下,顺着他的手抓住了他怀中的那一卷纸张样的东西,低声道:“放心吧。”

    那斥候闭上了眼。

    士兵将那东西掏出来,回身道:“殿下,是一张舆图!”

    一张旧的舆图。

    上面还有楚国、范国、夏国,和南吴。

    在南吴四郡的范围上,用朱笔描了个重重的鲜艳的圈。

    徐敛眉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剑,很久,很久。

    一千人马已集结过来,密密匝匝的丛林间,他们的身后是倒下的八百伤兵,他们的身前是沉默的世子。

    世子的剑底是一张被划烂的舆图,那舆图散碎成无数片,沾着泥泞挂在树枝之间,天边有群鸦飞过,枯燥的叫声将黄昏的大幕渐而拉下。

    “日落时分,”世子长剑挥出,直指东方,声音沉得可怕,“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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