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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

    一声惊叫,脚底踏空,徐敛眉从楼梯上摔了几步,猝然跌入了柳斜桥的怀中。

    他险险赶来接住了她,她裙衫凌乱,两只手死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她尚没有站稳,那黑暗中的人已现了身,那竟是个士兵模样的人,也不知已在这店里潜伏了多久,满面灰尘,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手中挥舞着半截断矛,直直在这狭窄的楼梯上朝柳斜桥挥剑而来——

    柳斜桥来不及将徐敛眉放下,只能背转身去往下跑,用背脊硬接了这一矛!

    她听见剑锋划破衣衫的声响。

    下一刻,柳斜桥已到大堂放下了她,反手拔剑,回身便同那刺客战在一处。那士兵双目瞪得发红,人鬼不分,招招狠毒,柳斜桥拼杀不过,背上的伤已渗出血来,不管不顾地往青色的衣料上浸。徐敛眉往后退了几步,环视四周有无趁手兵器,忽听那店小二嘶喊了一声:“是你!你抓走了我哥哥!”

    那士兵却好像没有听见,杀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柳斜桥,好像能将他盯个对穿。柳斜桥喝了半夜的酒,气力已然不支,一边咳嗽着一边后退,始终将徐敛眉牢牢地护在身后。

    蓦然间“哐啷”一声脆响,竟是那醒来的店小二将酒坛往地上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矮着身子拾起一块碎片,慢慢地接近了柳斜桥和那黑衣人的战阵。徐敛眉呼道:“小心!”那黑衣人目光朝她射来,柳斜桥得了一刹那的空隙,长剑低掠他下盘,黑衣人立刻跳了起来,柳斜桥一侧身,黑衣人便飞掠到了大堂中去——

    “你去死吧!”店小二用了全部的力气将那枚碎片割进那士兵的后颈里,那士兵身躯僵住,回头看他一眼,店小二却被他看得心里发了毛,尖叫一声丢掉了碎片逃开去。那士兵只觉得后颈极痛,抬眼看去,在他面前的却是徐国的公主。

    他亲耳听见那些徐国人叫她“殿下”的……只要杀了她,齐国就有救了!

    他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了过去,却遭人从背后轻轻地勾住了脚——

    士兵整个人朝前栽去,脸孔扎进了地上的碎陶片中……

    “啊——!”

    饶是徐敛眉也不忍再看。

    她绕过这人走到柳斜桥那边去,柳斜桥并不看她,只反手一剑刺入士兵后心,结束了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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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之后,柳斜桥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撑着那刺入血肉的剑柄,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

    徐敛眉连忙抢了过来,“柳先生!”

    柳斜桥拄着长剑,膝盖之下是他人的鲜血流成了河。他低着头,长发拂落下来,她觉得他的白发仿佛又多了一些。

    无边的恐惧突然攫紧了她的心。她不能呼吸,她不敢呼吸,她怕自己尚来不及辨别清楚胸臆中那些酸涩的感情,时间就突然流逝干净了。她没有伸手去碰他,他就像个易碎的雕像,沉默地、却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那目光中的温柔却没有变。

    “我,”她的声音干哑,像是断了的丝弦,极其难听,“我们去南海。”

    他动了动唇。

    她倾身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我说我们去南海!”她突然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总在害怕,我不该说了那些矫情的话……”

    他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昙花一般的笑。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他的身子像一副已被用尽的皮囊,这个时候他倚靠着她,再也没有任何违心的话,再也没有任何故作冷淡的表情,两个人都袒露得一无所有了。

    他轻轻地笑着,口唇微动,轻飘飘的气流从她耳边划过。

    “我已忘记了。”他说。

    得他这一句话,泪水突然就哽上了她的喉咙。他总是这样的,他总是这样的!用他那仿佛无所不包的宽容,永远在忍受着她,一点怨怪的话都不会说。他总是用这样的法子,让她不得不看清楚自己的任性。

    她半搀着他,一步步地往楼上走,直到吓傻了的店小二回过神来,也来帮她一把。男人微笑着看着她,那微笑仍旧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谜,但她现在已不想知道谜底,她只要沉溺。

    翻涌不息的海浪总要输给无垠的沙,搏击的飞鸟输给不动的白云,根茎张裂的树输给忍耐的泥土。

    她合该输给他。

    第54章

    第54章——隔梦川

    (一)

    柳斜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的所有家人都回到了他的身边。

    天上是一轮光辉盈满的圆月,地上是团圆的笑着的人。那也许还是他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王族的勾心斗角或列国的尔虞我诈,他很小的时候,原是个很愚蠢地快乐着的孩子。

    孩子们在花丛间打闹,大人们端着酒杯在笑。暖风从海上来,席卷着柔软而芳香的尘,小树轻轻地点着头,像是要酣睡过去了。柳斜桥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父亲就在他面前同叔父低声交谈着,柳斜桥走过去,拍拍父亲的肩。

    ——父亲却突然幻成了无数尖锐的碎片,晶莹地散碎掉了。那碎片的冷光扎痛了他的眼。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尚来不及收回,一如他面容上那个纯稚的孩童般的笑。

    他再也不敢去碰梦境中的任何人了。他只能仓促地在这个本该属于他自己的梦里潜行,像一个偷入了关的外客。他走过他的大哥,和大哥身边那个娇羞依人的燕侣。他走过他儿时的玩伴,走过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他走过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也在笑,看着不相干的人和事,只是没有看着他。

    他们都已不需要他了。

    “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过来,却是冰凉的,让他呆了一下。“先生。先生……”

    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呼唤他的人却没有了下文。他的心隐约被牵动着,他想抓住那只手,因为那是在这个地方他唯一能触碰到而不会立刻粉碎掉的东西——

    他睁开了眼。

    一只小铜盆搁在床头的架子上,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轻飘飘地鼓动着低垂的床帘。他就怔怔地看着那床帘,很久,很久,痛苦的痕迹好像还存留在四肢百骸的缝隙中,让他不愿动弹。

    一片温热的毛巾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而后便看见徐敛眉动作笨拙地给他擦脸,“是你说要分房睡,却不好好睡。”

    他不言语。

    她道:“你憔悴了许多,若在六年前,这样的刺客,不会让你昏迷这样久的。”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几分:“我……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柳斜桥笑了,“只是这些日子劳累了些而已。”

    徐敛眉专注地看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分毫破绽。于是她相信了,想了想又道:“那刺客是冯洸麾下的逃兵,往常在乡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此间店小二的哥哥被他抓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是个可怜人。”柳斜桥说,也不知是在说店小二、说小二的哥哥,还是在说那个逃兵。

    徐敛眉点点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在此时,谈一谈旁人的事会比较轻松。她知道他会体谅她的,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体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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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毛巾在盆里拧干,不看他,“我们去南海吧,先生。”

    柳斜桥静了很久。

    没有疑问,没有埋怨,他温和地答了一句:“好。”

    ***

    邬城易主二十日后,徐国钦命的守令终于到任,第一道教令便是释放战俘中所有那些被无辜强征来的平民百姓。邬城人在议论着,说听闻有徐国的大人物在城里,一手策划了他们的自由,却绝不肯出来抛头露面。

    杨大郎从战俘牢里蓬头垢面地出来时,邬城已回复了往日那虽不算繁荣、但到底是热闹的模样,就好像半个月前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样一场残酷的战斗。百姓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

    他跟着小吏去衙门里取了官家发的银钱,在城里吃了碗面,看向这个世界,只觉恍如隔世。

    他不是很想回村里去见他的母亲。虽然来城里的乡亲们都说是他母亲救了邬城,却谁也说不清是怎么个救法。他仍旧想念他的梅姑娘,却不敢去见她,他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也许即使娶了梅姑娘,自己也还是会后悔的。

    他根本不了解她,对着她的眼睛时,他甚至会害怕;就好像这世上人人都求神拜佛,可若神佛当真在眼前现了真身,任何人都会转头就跑的吧。

    杨大郎脚步钝重地走出面馆,忽而一列马车驶了过来,车夫高声提醒着他:“小心!”

    他仓促往侧旁一避,马车轮子底下尘土飞扬起来,他眯了眼再看过去时,只见阵风拂起了车上细纱的窗帘。

    一个似曾相识的侧脸在他眼前闪了过去。

    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马车便去得远了。

    (二)

    徐敛眉和柳斜桥将孩子交给鸿宾,让鸿宾带回岑都去,孩子闹了老半天,终于在父母的合力承诺下听话了。

    “我要这——么大的贝壳!”徐肇用力地张开了双臂,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环抱进来。

    “好,没问题。”柳斜桥笑道。

    徐敛眉不拆穿他,也只是笑。现在他们家里,地位最高的已是这个小孩子了。

    送走了徐肇,又同邬城守令作了别,夫妻两个径自往南行去。绕过齐国土地,从临椤郡进入南吴地界后,四周的风土立刻就变得不一样。

    家乡真是个很奇异的东西。柳斜桥已十八年不曾踏上这土地,可一旦踏上了,久远的记忆便都涌了回来,他同她指点了一路,她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地明亮了,像傍晚时分一盏一盏点起的灯。

    两人行到旸城时,离大海已不甚远,长夏的太阳温煦而长久地挂在天际,云朵都似海浪般堆到屋檐上来。旸城过去是南吴国的王都,如今是徐国海沙郡的郡治,又地处交界,官道交错,十分繁华,街衢间人流熙攘,货铺上琳琅满目的都是些从南洋、南海过来的珍奇物事,徐敛眉一上街就逛花了眼,拉着柳斜桥直走到了傍晚,才想起两人忘了投宿。

    看她那懊恼的表情,柳斜桥笑着咳嗽几声,径自走进了侧旁一家店铺。

    那却是一家布店,柜台上不卖绫罗绸缎,全是一匹一匹扎染青蓝色各式花朵的布料,偶或在花朵中间点缀些鲜艳的红色。老板娘见有客来,笑眯了眼地迎上前道:“客人要买花布啦?”

    旸城人的口音比之南吴其他地方更平软一些,听来叫人颇是舒服。徐敛眉搡搡柳斜桥:“你不是会说列国的话么?同南吴人你尽可以讲家乡话的。”

    柳斜桥笑道:“我是会说天下列国的话,可是家乡话却已忘记了。”

    他走到店铺里面,拿手指了一下,“烦您将这匹布给我妻子做件衣裳。我们要去海边的,做凉一些。”

    “哎!”老板娘快活地应了,“要做衣服的话客人还要等几天啦,您看您十天后来取怎么样?”

    柳斜桥朝她轻轻一笑,“十日自然可以,只是在下夫妻两个是外来客,今日已误了打尖,老板娘家大业大,要不借我们一间房住,在下按客店的算法同您结账?”

    老板娘得他这一笑,身心都熨帖极了,再看这对夫妻是男俊女俏,温文尔雅,哪还有不同意的。柳斜桥便回头对徐敛眉笑道:“我同你说过了,南人都是心好的。”

    她微微一挑眉,“偏你是黑心。”

    柳斜桥笑了出声,一把揽过徐敛眉同老板娘谢礼。

    ***

    原来柳斜桥进门前已看准了,这布店果真是家大业大,后头有一进大院,环着四五间房,也是赁惯了的。老板娘给他们安排好了,还给他们做了顿晚饭。

    “可惜了我那当家的不在,他是个读书人,见到你们,一定喜欢得紧。”老板娘道。

    徐敛眉疑惑:“你们做买卖的,如何还出读书人?”

    这话是她一贯的直接,柳斜桥咳嗽了两声。好在那老板娘没有介意,只道:“这店面是我家里的啦,我男人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娶我之前就是旸城的小吏,前几年岑都里说小吏可以循资升迁,他就升迁升迁着,给升迁到外郡去啦。”

    徐敛眉看向柳斜桥,后者微微一笑,承认了这是他的手笔。

    到晚间时,人声都息,老板娘那边厢的灯火也灭了,徐敛眉沐浴出来,柳斜桥却不在房中。她走到房门口,见院落中月华流淌,树影摇曳下摆着一张藤椅,柳斜桥便半躺在那藤椅上,许是听见了声音,淡淡地道了声:“阿敛。”

    她慢慢地走过去。那是一张很老旧的藤椅,柳斜桥长发未束,如清泉般流泻在竹木之间,夜色将白发都隐去了,看去是一视同仁的流光的墨色。他将一只手挡在眼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那双浅色的眸看向了她。

    刚才有一瞬间,她以为她几乎可以看穿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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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直起身来,笑道,“坐吧。”

    她抿抿唇,“这要如何坐。”

    他笑意更深,伸手一拉她的袖子,她低叫一声便跌坐在他的腿上。他将双手圈住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声音滑过她耳畔带出一阵酥软的气流:“抬头。”

    她吃力地仰起头,却撞入了漫天的星斗的迷阵里。

    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低迷的轻笑:“我自离开旸城起,便再没见过这样多的星星了。”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就响在自己的背脊上,脸红了,心却好像被拽入了深深的大海里,随着他一起浮沉。“你同我说过旸城的。”她道,“小时候你来岑都时同我说过,日出旸谷,浴于咸池,旸城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有些惊讶似的,“我还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她不接话。他的手在她的腰际轻轻摸索过去,宁静的吻落在她的颈上。她的长发还带着水,沾湿了他的衣领,又沿着他的胸膛直流下去。两人贴得紧了,便觉出身躯之间的那一股黏腻,填补了衣料之间的每一个缝隙,像水一样,缓慢而不停歇地流动着。

    她侧过身来抱住他的颈,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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