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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也不知下回相见,是何情状。”她仿佛感叹地说道,“你若留在丰国也罢了,你若去了别国,我们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这是隐隐的威胁了。

    她负手在后,目光望向那条小道。密密匝匝的树林青白交错,犹如骸骨堆叠的原野。他沉默地背起了包袱,收好那枚玉佩,随她的目光望去,声音哑了一些:“殿下如何知道此路可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微微一笑,“这世上何路不可走?先生当初走遍了南北西东来到徐国,不也是这个道理?”

    他静了静,“殿下教诲的是。”他朝她拱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谢公主两年的栽培。”

    “彼此彼此。”她笑道。

    今日她笑得尤其多。他想多看一会,又怕唐突,总是只能匆匆而贪婪地掠过。她的笑容是如此志得意满,连和蔼语气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他也知道她不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也许是世上最难看懂的那一类女人。

    他往她所指的那条小路走去,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他其实不相信她的说辞,因为他知道这条路绝不是她随便指来的。但又好像没有必要再问了。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她那最后一问里失却了意义。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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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没有回答好这个问题,所以,她放弃了他。

    ***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松林深处。她转回身来,雪还是一样的雪,鸿宾满眼担忧地凝望着她。

    她低笑道:“怎的,舍不得柳先生?”

    鸿宾摇摇头,“婢子只怕殿下伤心。”

    “这是我早就答允了他的。”她径自往前走去,神容冷漠,“我嫁来范国,便是要为他开这条道路。”

    鸿宾咬了咬唇,道:“那您为何还要骗他说,这是范将军的意思?您一路过来,根本没同范将军说过话。”

    她顿了顿,朝前走去,“这不重要。”

    ***

    这一日傍晚,队伍入了繇都。范侯在最大的宫殿里设宴款待徐国公主,也即他未来的儿媳。

    侯夫人与世子显然坐立不安,而范瓒沉默寡言,偌大的宴会,反而只有徐敛眉一个人言笑晏晏。范国君臣见她如此,都不由得想,这个女人如此大气,怎么在列国间玩起手段却是心机反复?

    她真是个光彩夺目的女人。范侯知道她曾让申公父子反目,心里提了一万重戒备,却还是抵挡不过她柔和的一笑。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范侯也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柔和的?可偏偏她这样对着他笑的时候,就会让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他又看向范瓒,然后不出意外地,在自己儿子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迷恋。近乎绝望的迷恋。

    此距大婚已只有半月,十分仓促。徐敛眉住进了范国王室在都城内的一处客邸,范瓒派人来向她递话,表示抱歉。这一场大婚,恐怕会成为她所经历过的最寒碜的大婚。不管是丈夫的头衔还是国家的规格,都比不上她过去的四次婚嫁。

    她同来人说:“告诉范将军,本宫不在意这些。”

    天晴不过数日,又飘起了雪。一片片雪花大而粗硬,在空中随狂风呼卷着,每一颗晶莹都丝缕可辨。她倚着紧闭的窗,听燕侣给她念徐国传来的文书,雪雾拍在窗上,模糊了小院里的风景。

    忽而,迢遥的天际传来一声鹰唳。

    她的目光一动,抬手制止了燕侣的声音,仰头便看见了那只鹰,通体玄黑,身姿矫健,径自从风雪低空中飞出了她的视野。

    “这国都里也有鹰?”她微微皱眉。

    范国人莫非好战到这个地步,要将战鹰带到家里来?

    燕侣随口道:“殿下瞧见鹰了?婢子听闻范将军在徐国时就养了几只鹰的,上战场都不离身。”

    她转过头,竟尔有些迷茫,“什么?本宫不知。”

    燕侣也睁着眼睛回看她,好像公主不知道驸马的爱好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不是普通的鹰。”公主一反常态地补充道,“那是战场上用于传令的苍鹰,还可与主人一起杀敌。这种鹰,一般的熬法是熬不出来的。”

    燕侣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抬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瞳孔深黑。

    她又站了片刻,忽然道:“燕侣,你去一趟范将军府上,看一看他的鹰。”

    “是。”燕侣点了点头。

    她却又转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了一包香囊,递给燕侣,“将这个也送给他吧。”她低声道,“说不得……也许本宫错怪了他呢?”

    第7章 爱憎难

    正月初一,范侯庶子迎娶徐国公主,满城为之空巷。

    但这样热闹喧阗的场景她已经历了许多次了,以至于看着车外涌动的人潮,心中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而已。大婚的仪式自昼至夜,她披着厚重的大礼袍服在雪中行那繁琐重复的礼节,也不觉疲倦,更不觉新鲜,这样就被送进了宫中去。

    男人们在前殿饮宴,她一个人坐在后边的寝殿里,看那红烛一截一截地烧残下去。

    如果不是她,范瓒恐怕还得不到这宫里的一个殿。

    她也不甚在意这些。他既成了她的丈夫,她总不会让他在自己国中还抬不起头来。两国既然联姻,徐国自然会支持他夺位,徐国的财力人力都比范国强太多,甚至连发兵都用不上。

    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来成亲,本不是为了守寡的。她过去几次嫁人,她承认,她用了计谋,可是其中又有那么几次,她原本不需要杀人的。

    可是那些男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说着会对她好,说着没有她便不行,这样类似于承诺的话;转过身便又忘记了。

    最后却反而是她,在列国间落下了一个冷血绝情的名声。

    不对的,她想。这不公平。她从来没有对这些男人承诺过什么,她也就从来没有背弃过承诺。她说要嫁,她便嫁了,她只是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们。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婚嫁都不过是买卖,她从不讳言这一点,可这些男人却总要用什么情啊爱的来装裱这些买卖。她不装裱,他们就说她没有心肝。

    她终于想起来有一个人。他也从来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相反,他却说:“殿下明察秋毫,这一点在下以为毋庸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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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经将他送走半个月了。以步行计,他应当已快到范国南界;以骑马计,他早已抵达丰国了。

    “砰”地一声响,范瓒将门重重地推开。她立刻闻到了一身酒气。

    ——原来他也喝酒。

    这个男人,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范瓒身后的侍女上前来在案上布置好酒壶酒盏等物,便出去锁上了门。红烛摇曳,光影晃荡,范瓒走到红漆的桌案前,满斟了两杯酒,到床边坐下了,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他这个时候,才抬头看住了她。

    那素来沉默的目光里此刻翻搅起了一潮又一潮的海浪。

    “殿下,”范瓒道,“你我二人,便不讲那些虚礼了。饮了这杯酒,末将便保护您一辈子。”

    他举起酒杯,压低杯口,与她轻轻撞了一下。两人一同一饮而尽。

    他盯着她面上浅浅浮起的醺然的红霞,一时间,自己也好像有些迷醉了。徐敛眉朝他轻轻一笑:“我送你的东西呢?”

    范瓒动作一顿,俄而从怀中拿出了那包香囊,表情微微柔软,“您是说这个?”

    她道:“是呀。打开它看看。”

    范瓒将空酒杯搁下,轻轻拉开了香囊的银丝索。香囊很轻,他原以为里边装的是花的粉末,然而一探之下,他的面色变了。

    她接过来,将香囊里的东西倒入范瓒那只酒杯中。

    一片簌簌轻响,像是夜雪的声音,其实不过是一把银粉。洒上酒杯里的残液,渐渐浸透出紫黑之色。

    范瓒看着她动作。他的身躯僵硬,血液像是一节一节地被冻住,月光从窗口探入,一寸寸将这明暖如春的喜房变作惨白的冷色。

    徐敛眉又执起案上的酒壶,在壶柄下隐蔽的机括上一按,壶盖弹开,内里赫然分为两层,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酒水轻微地滉漾着。

    她仿佛也有些怔忡,低头看着那酒壶,许久才低声道:“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将军。”

    “你是本宫的第五个丈夫了,无论如何,你比他们都要真诚得多。你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将军。”

    “我——”范瓒手撑着床栏,摇晃着站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蓦地抬起头来。

    那一瞬,他竟在她眼中看见了一种冷酷而警觉的光,一种他在战场上时常见到的草菅人命的光。

    “你在徐国为将,用你那只鹰传了多少消息到范?”她冷冷道,“其实范侯早已答应立你为储,只是为了让你在徐国待得久些,才特意放些障眼法吧?本宫真有些同情你的嫡母了。”

    范瓒哑声道:“我——徐国同西凉交好,范国不得不考虑——”

    “考虑杀了我?”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本宫命人换了壶中的酒水,本宫此刻横尸于此,你便要做好准备,迎接西凉和徐的两面夹击。”

    “不。”范瓒却摇头,“我会痛哭一场,然后杀了侯夫人和世子,再与徐世子联军合击与侯夫人勾结的西凉国。”

    徐敛眉的表情僵住。

    这确实是一条好计。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感到侥幸的后怕。

    可她抿了抿唇,却冷笑道:“这是行不通的。”

    未待范瓒反应,她已低下头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听见这个秘密,范瓒的瞳孔倏然扩大了,里头的痛苦如恶鬼般飞扑出来,昂藏的身躯支撑不住,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径自往门边走去。却听见身后“哐啷”脆响,是那酒壶倒了地,“不——”范瓒的声音沙哑如厉鬼,“你出不去的!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身子半瘫在地,袍袖一把拂下了案上的红烛——

    烛火在满地酒水静了一瞬,忽而暴涨而起!

    徐敛眉蓦然回头,脸色骤变:“你疯了?!”

    “我是疯了!”火光把范瓒的脸映得扭曲,那双眼里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弥漫成了蔽天的雾,“你的哪一个丈夫不是被你亲手害死的?我若手下留情,难道你会让我善终?你敢说你嫁我不是为了吞并范国?!”

    她的脊背重重抵上了门。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火舔上了桌案,又蔓延上他大红喜服的衣角。

    “我……”她动了动干燥的唇,“不是,这一回,不一样……”

    可是这声音却太小了。他没有听见,他仍然恶狠狠地盯着她,那目光让她浑身发凉。

    不,这一回,真的不一样!她已经决定要安心下来了,她已经尝试着相信他了,她已经放了柳先生走了啊——

    大火生出的浓烟弥漫过来,她无法呼吸,心在这一刻用力而徒劳地跃动着,直到将筋脉都拉扯得疼痛起来。她后悔了,她不该放那个人走的;可是她又庆幸,那个人不在这里,不会看见她最后一刻的惨状——

    她突然转过身,掏出随身的短匕,用力割划那扇锁死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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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里传出范瓒最后的嘶叫声,她不敢转身去看。这个男人,他明明说过喜欢她的,他说得那么诚恳而温柔,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匕首与漆门之间发出刺耳的声响,间或撞出令她目眩的金光,她闭了气,只有手上的动作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划开一道不足半丈见方的小门。

    浓烟刹那窜了出去,她躬下身子往外爬,目光警觉地扫向门外的厅堂——

    “殿下!”是她的侍卫在大喊。

    她站了起来,堪堪避过耳侧一根袭来的羽箭。堂上正在混战,此处的徐国侍卫只剩了四五个,他们想要打开婚房的门,却被范国守兵困在鏖战之中。堂外的大殿上,不知还集结了多少人。

    “殿下!”鸿宾一边持长剑劈开飞射而来的箭镞,一边俯伏着身子过来,递给她一块湿润的巾帕,“殿下,走这边!”

    她看了一眼堂上的侍卫,鸿宾却比她先下决断:“徐国卫士,为公主殿后!”

    “是!”几声气势十足的应答声凌乱响起。鸿宾再不多言,一把拉着她往偏门逃去。

    火舌一瞬间飞窜出来,映亮了冷漠的夜空,却也催融了殿外的积雪。雪水往门里渗透,将火势困在这大殿内外四周。

    偏门外仍有不少范国兵士,燕侣带着数十侍卫在前开道,鸿宾当即加入了战阵之中。徐敛眉低身,“唰”地一声,从尸体上抽出了一把长剑,反手刺死一个偷袭者,也同徐国人一起边战边退。

    见她杀得兴起,鸿宾并无惊讶,反而是燕侣频频朝这边望了过来。

    ***

    徐敛眉听见了马蹄声。

    “是骑兵!”鸿宾震惊地低喊。

    被火光耀得有些头痛,徐敛眉闭了闭眼。

    是她的错。

    是她轻敌,将数百徐国人带入了这必死的牢笼里。

    是她贪恋那安定的温暖,是她一意孤行地以为范瓒不会对己不利。

    是她明明得知了范瓒给自己下毒,却没有能够料到范侯还有后招。

    毕竟范侯的儿子不止一个,但徐国公主,却只有她一个。

    她听见了军士的马蹄声,从外而内,如潮水般压迫过来,后退是火海,前进是刀山,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至于客邸的那些使臣,不用想了,必定早已就戮……

    是她的错。她竟然以为,自己的婚嫁,可以是一件和平的事情。

    他们往前挪动了几步,死了不知多少人,终于在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可几乎是眨眼之间,方才还好像远在天边的马蹄声便踏碎了宫中的所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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