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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才刚遭了范瓒的背叛,转眼又将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另一个男人。她怎么能做这种傻事?

    她探手入怀,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还在。她握着匕首的柄,深呼吸一口气,往洞外走去。

    忽而,一个身影遮住了洞口的光。

    她一怔,而柳斜桥已探身进来,怀中抱着一把干柴,肩上负着几只野物。两人差点撞上,她后退一步,他站直了身,道:“您醒了。”

    很自然的一句话,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静静看着男人把那些东西都扔在地上,专心地生起了火,慢慢地将手从匕首上移开。

    噼啪几声,火光耀了出来。她这才看清他带来的东西,有药草和死了的野獐子。那野獐子还是洗净了剖了皮的,柳斜桥将它架在火上,转身又去收拾墙角。墙角是她方才睡过的地方,原是铺着他的外袍,他在那外袍下堆了很多柔软的干草,又压了一压,手法很是熟练。

    他的身上散发出洗浴过后的微凉的清气。长发重新梳理过了,以桐木簪束了一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逸的鬓角。他又穿回了他的青衫,敝旧而朴素,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一只雪白的小玩意冒出了头来……

    “嗯?”饶是她见惯了各种阵仗,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地低哼了一声。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连忙将怀中的小兔子小心抱了出来,“这是我在谷中捡的。它断了腿,险些冻死在雪地里。”说着,他便要将这兔子递给她,她却没有伸手。他眸色一暗,将它放在了地上。

    它也不跑不跳,就在那小小的巴掌地面上蜷着身子躺了下来。

    徐敛眉咬着唇靠近一些,看见它的左后腿上绑着一条青色的布料,上泛着干涸的血迹。它微微眯了眼,好像在打量她,她也不怕,便这样与它对视。

    烤獐子的香味散发出来,油水一滴滴落在火堆里。

    “小时候,父君也送过我一只兔子。”徐敛眉生硬地道,“谁知我抱着它的时候它却咬我,我吓得手一松,它便跑了。”

    “兔子被欺负得急了,自然会咬人的。”他淡淡道。

    她迷惑地望着他,“可我何尝欺负过它呢?我给它好吃好住地供着,还陪它玩,去哪里都带上它。我这么喜欢它,它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他许久没有说话;野獐子彻底烤得熟了,他取将下来,她便拿出了那把匕首来割獐子肉。他看着她毫不费力的动作,道:“那或许只是它不喜欢您吧。”

    “喀”,锋锐的匕首割到了骨头,发出刺耳的一响。

    “都不重要了。”她说,“后来它被我祖父的下人抓了去,炖了菜。”

    她扯下一块肉来递给他,他摇摇头,她正要送进自己口中,衣摆却被什么蹭了两蹭。

    她低头,见是那雪白的兔子,正仰着小脑袋安静地看着她。她被小兔子那若有所待的神情逗笑了:“你莫不是一只吃肉的兔子?”

    柳斜桥道:“这只兔子看来是喜欢您的。”

    她瞥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笑意犹未及散去,一瞥之下,荡人心魄。

    ***

    一只野獐子两人分食,还留下大半,柳斜桥收好了,又去捣鼓他采来的那些草药。她看看外边已是全黑,但自己却一无睡意,便拿一根草茎儿逗兔子玩。

    这白兔闻了闻草茎,张口要吃时,她却把草茎挪开;待它艰难地拖着伤腿追了上来,她却又把草茎悬得高高的……

    “您这样待它,它都会记住的。”他一句话,打消了她所有玩兴。

    懊丧地扔了草茎随它去吃,她转头,看见他在地上捣出了一团药糊,不由皱了眉,“做什么?”

    “给您上药。”他平静地道,“请您将衣服脱了。”

    她默了默,道:“我自己来。”

    他的语气没有分毫变化:“您的伤在背上,您没法子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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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斜桥却道:“它伤了腿,要挪多久才能挪过来?”

    她静了静,抱着它坐在了草堆上,侧头在兔子耳边轻轻哄着,他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他重新生起火,地上的药糊都将干了。他低头看火,道:“可否借匕首一用?”

    她看了他一眼,将白兔放下了地。探手入怀,将匕首拿出来,“哐啷”,扔了给他。

    就像投降一样。

    他拾起匕首,她紧盯着,见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放在火上炙烤,心上的那根弦一分分地松弛下去。似乎在交出匕首之后,其他的妥协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解开了衣带。

    她抿紧了唇,转身背对着他侧躺下来。

    那道鞭伤从她那半褪的后领口探出了一端,就像毒蛇的信子。片刻后,他将药糊抹上烧红的匕首,走了过来。

    身边的草堆微沉,是他坐在了自己旁边。她闭上眼,把自己后背的空门全部露给了他。

    他拿着她给的匕首,随时可以割断她的后颈。

    可是他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想,就如自己今天醒来之际,她应该学会不要那么莫名其妙。她想,他毕竟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她应该安下心来,试一试,相信这个人。

    仅仅是相信,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被火炙得滚烫的匕首挑开了她的伤口,她刹地咬紧了牙关,冷汗流了下来。

    药的刺激,火的炽烈,刃的锋利,险些逼出了她的痛呻;可这一切却又偏偏伴以极度轻柔小心的动作,好像工匠在处理一块稀世而易碎的玉。他的手一边将她衣领轻轻往下拉,一边将药敷上裂开的伤口。

    她看不见自己的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深,眼眸中有不明的光在闪动。

    流水洗过的背脊苍白瘦削,肌肤泛出水润的光泽,却布满了交错的陈旧伤疤。刀剑的伤疤。他处理好了她的新伤,才问:“原来您也上过战场?”

    她微微一僵。然后她一点点将衣衫拉上来,盖过了自己的后背,仍是背对着他道:“我偶尔会随大哥一起出征。”

    他点了点头,“难为您了。”

    她默默。柳斜桥拿着匕首去洞外洗了一洗,回来还给她,“您早些睡吧,我来守夜。”

    她却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来。

    他有些惊讶,但没有阻止。徐敛眉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臂膀就在她肩侧,但她只能凝视着燃动的火光。

    “你好像很有经验。”她像是没话找话,“找吃的、采药、生火……”

    “我逃难过。”他平平地道,“您忘了么?我走了大半个中原才来到徐国。”

    “我也逃难过啊。”她不服气似的,“我曾经从申国独自逃回徐,后边还有追兵……”

    “可您是公主啊。”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您逃难的时候,心中其实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吧?您知道哪里会有人接应您,也知道再走几天就能有食水和马匹,而且您还那么熟悉地形……”

    她看着他。他的微笑里好像有一道裂隙,令她心惊胆战,令她束手无策。

    “而我,我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没有人追我,但也没有人等我。我总不知道,自己倘若立刻便死了,是不是也没有人发现。”

    她动了动口,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也有些累了似的,眼帘垂下,神容静默。那雪白的小兔子不知何时挪到了两人中间,前腿搭在他的脚上,一双红红的眼睛凝着他瞧。

    他正伸出手去,却被她抢先一步将兔子拎走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你。”她的语气很镇定,“但我也并非生来就知晓自己要做什么的。”

    他抬起头来,她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明暗莫辨。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等了一会,终而浅淡地笑笑,道:“殿下是天之骄子,何须同我相比?”

    “可是你却救了我。”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他笑得很平静,眼底如一片荒芜旷野,没有丝毫的笑的影子。她想从那旷野上翻找出一星半点情绪,却无果,反而教自己迷失了路径。

    “是啊。”他大约也有些累了,话里带上了感叹似的,“是我放心不下。”

    其实似他这样面无表情的人,常人看了,反而会觉得他一定藏了很多心事;而似她这样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反而更易于伪装。

    徐敛眉垂下眼睑,身子往火堆旁凑近了些,也就往他身边凑近了些。相比火堆毕剥燃烧的声音,男人要静得多了,可她偏是能够听见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一瞬,她低着头,也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拉住了他垂在地上的衣角,而后一点点向上攀援。俄而听见他笑了一下,她脸色稍变,手将要畏缩回去了,他却伸长了手臂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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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斜桥将挪出洞来的小兔子抱到了腿上,“不论如何,您还有徐公和世子,还有徐国百姓。”

    她低垂着眼也看着那只小兔子,半晌,才道:“哪知到了此处,却只能同先生相依为命了。”

    他微微一笑,“承蒙殿下关照。”

    闻言,她也浅浅地笑了起来。

    ***

    援兵不来,追兵也不来,洞中的日月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徐敛眉倒是毫不着急,还自到谷中猎野味去。柳斜桥也出门去,找来了一些干燥的木柴收好,还搬进来几块平整石头。又将两人两套范军的甲衣拿去溪涧里洗了洗,裁出铠甲下的布料,和着干草塞成了一张床褥子。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忙碌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在洞口相聚时,心头竟生出归家一般的错觉。

    她看着柳斜桥堆出来的褥子,拧着眉毛道:“这……这有些小。”

    “那就是给您做的。”柳斜桥一边清理着她带来的野鸡一边道。

    “那你呢?”她在洞中转了转,“你睡哪儿?”

    他不答,反而将那野鸡提起来,又看了看道:“这是雪地里冻死的?”

    “啊,”她躲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可不是么,大雪天的,难道还有活蹦的野鸡不成?”

    他盯着她的侧脸,像是很严肃,其实心里早已想笑。“您知道野鸡很难烹调的么?”

    “我知道。”她对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来由地气短,索性一把将他手中什物夺了过去,“——我这就去给它拔毛。”

    说着她便提着野鸡要往外走去,他却忽然从后头伸过来双臂,她惊得僵住——

    他轻轻巧巧将她的东西夺下,漫不经心地道:“天底下哪有让堂堂公主殿下打下手的道理。”

    那怀抱旋即就松开了,她的一颗突然跃起的心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

    两人吃过了烤野鸡做的晚饭,月亮已挂在中天,夜的山谷里寂静一片,只有这一个小小洞穴里散发出轻柔的暖意。

    小兔子倚靠在徐敛眉的怀里,伤腿蜷了起来,歪着小脑袋睡得正香。徐敛眉一手护着它,一手拿起一截顶端烧焦的干柴在砂石地面上画了起来,时而停下来陷入沉思。柳斜桥看过去,却是许多他看不懂的线条,像是国境山川的舆地图,却又比舆地图多了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她看他一眼,“这是沙盘。”

    他怔住,“沙盘?”

    “是啊。”她往某个地方点了点,“看,这是繇都。驻地离繇都最近的骑兵是临凉骑,在繇都与临凉郡的交界处。昨日范侯为了对付我,将骑兵都调出来了,可见临凉郡对此早有准备。这样的时刻,范侯不可能不提防着西凉,所以势必还要从别处调兵排布在与西凉交界的一线上。……”

    不知不觉,她将自己方才正在思索着的问题都自问自答了出来,偶或往那个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沙盘”上添些东西,话音渐低,目光渐深。他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被她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勾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他抑住它,认真地、不动声色地,带上寡淡的一副神情。

    她忽而停下来,看他一眼,心上难得地有了些羞赧,“献丑了。这是我……从小爱玩的……游戏。”

    游戏?他不禁失笑,“原来殿下小时候便是心怀天下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笑,虽然明知道找不见他这笑容的底细,却还是为之心动神驰,于此,她竟无计可施。

    柳斜桥又道:“可惜在下没有世子那样的谋略,能同殿下一起纵横这沙盘。”

    她看着他那微露出寂寞似的表情,心头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一手撑在地上朝他靠近过去,仰着头去谛视他的脸。他没有后退,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像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而后那清亮的泛着涟漪的眼眸便凝住了她。

    徐敛眉抿了抿唇,“先生何须要那样的谋略,先生已然是最好的了。”

    她沉静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郑重,他却好像全无所觉,默了片刻,声音清冷下来,“您对范将军也会说这样的话么?”

    “什么?”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惊讶,旋即又回缩,像是冷酷的思量。

    他慢慢地道:“您明明知道,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

    方才心底浮现的片刻温存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冷冷地道:“我从不说假话。”

    他背转身去,向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声音在火光里有些飘忽:“在下问的不是真假。在下曾说过,范将军对您,是一往情深的。”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连日以来的忙碌让她没有余暇去想范瓒,此刻被他提起,她才惊觉那个人已经成了一个令她羞耻的禁忌——

    范瓒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看起来,最接近于爱她的那一个;可也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最接近于杀了她的那一个。

    她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感到些乏力的惘然,“范将军——我只说我要嫁他,不曾说我不会杀他;他却说要保护我一辈子,转眼便在我的酒杯里下毒。你们男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是迷惑的,明明是个反问句,却仿佛还要向他求解;她没有听见他的辩驳,于是这迷惑中还混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恼怒和冷嘲,“我说过我不想再守寡了。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他娶了我,储位唾手可得,便是西凉,我也可让他们不再袭扰范国边境。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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