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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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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鸿宾脸上一红,却又道,“婢子只是担心驸马此去齐国,带的药不够,殿下要不要再吩咐着送去一些?”

    徐敛眉沉默片刻,笑容亦敛去,“本宫明白。”

    待鸿宾领命而去,徐敛眉便披上外袍,去了鸣霜苑。

    自她从南海归来,一向多事,竟然还未回过一趟鸣霜苑。夜色深浓,平静的宫苑里悬着点点华灯,引出那一条积雪的花廊。还未走近柳斜桥的厢房,便闻到苦涩的药味,萦绕在空气中,经久不散。路上几个宫女侍从见了她来,讶异又慌张地跪下行礼,她看定其中一个道:“你是……”

    那程氏连忙走出来道:“回殿下,奴婢是王孙的乳娘,本家姓程。”

    徐敛眉点了点头。怪不得眉目有些熟悉,很久以前她曾见过这个乳娘的。想了想,她又道:“我有些事要问你,其他人等可以退下了。”

    她走上那道长长的花廊,软红的丝履踏在积雪上,发出清脆的响,仿佛是那月光碎裂的声音。程氏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本来料想她会问自己王孙的事情,没想到公主问的却是:“驸马平日用的什么药?”

    程氏愣了一愣,“这……奴婢也不大清楚,是从御医那边拿的……似乎是治驸马的咳嗽之症。”

    “所以驸马他知道自己……”徐敛眉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疏枝之外的月亮。“驸马的头发是何时开始白的?”

    “驸马的头发那是累的。”程氏毫不犹豫地道,“从五六年前开始,便一点一点地白下去,咳嗽也愈来愈厉害,想来都是因国事操劳的。”

    徐敛眉不再问话了,反是笑了笑,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殿下说什么辛苦!”程氏连连摆手,“真正辛苦的是驸马,您同奴婢说辛苦,可不是要折煞了奴婢么!”

    徐敛眉点了点头,“我自会去同驸马说的。”

    第二日,徐敛眉去了御医署,也不遣人通报便径自去了炼药庐里。

    老御医连忙迎了出来,白发白须,比之当年好像并没有更老一分。他不知公主缘何大驾光临,一边催赶着炼药的徒弟一边颤巍巍行礼道:“殿下!殿下怎的想起到御医署来……”

    徐敛眉在药气氤氲中停住脚步,道:“本宫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

    老御医的表情凝固了。他沉默片刻,回身将几个小徒屏退,才道:“请殿下移玉屋中。”

    徐敛眉盯着他,却不动,很久才道:“元会时驸马同主君归国,那时候,本宫须得你治好他。”

    老御医摸了摸鼻子苦笑一下,“这可也不是老夫能说了算的。”

    “这是本宫说了算的。”徐敛眉冷冷道。

    老御医转过身去,将药炉的铜盖揭开闻了闻,又自往里添了几味药,俄而叹口气道:“老夫早已同殿下说明白了,驸马是在极北之地落下的病根,十多年不曾认真调理过,这几年又用心太深,心血已耗尽了……”

    “本宫知道。你已说过了。”

    老御医好像不是很理解地道:“殿下——要留住这样一条性命,绝非易事啊。”

    “本宫偏要留住他。”徐敛眉道,“本宫若不发话,神也不能,鬼也不能,从本宫手里夺走他。”

    老御医仓促地抬眉瞥了她一眼。公主清清冷冷地立在门边,淡薄的晨光里,像一片风中的影子,平静,晦暗,不留余地。

    “药引子按殿下的吩咐,已快要做好了。”老御医移开目光,换了一种语气,“殿下如当真决定如此做,便从明日起每日傍晚到此间一趟,老夫会避开众人耳目。只是殿下莫嫌老夫啰嗦,驸马的寿数早已是折了,殿下要如此逆天改命,总会遭到报应的。”

    徐敛眉转身欲去,“本宫知道。”

    老御医忽而感觉到自己这话确实是多余的,似公主这样的女人,原不会害怕什么报应。她可能根本不会把这区区后果放在眼里,她一直是个毫无畏惧的人。

    他突然往前几步,颤巍巍地拉住了徐敛眉的衣角:“殿下!老夫还有几句话,请殿下务必听老夫说完……”

    徐敛眉的脚步滞住,一动不动。

    老御医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衫,才慢慢地道:“殿下,老夫六年前便同驸马说过,依驸马如此的病体,便好生调养,最多也只有六年可活。殿下,到如今已六年了。此时用药,不论对驸马还是对殿下,都有大凶险。”

    看惯生死的老御医终于是沉沉地叹了一声:“殿下,驸马心如明镜,却太过隐忍自苦,他为殿下所做的牺牲,恐怕都不曾告诉殿下过。驸马病由心生,殿下请一定耐心开解……这样,即使老夫……没能做到,驸马现下也能过得……快活一些。”

    寒风裹挟着冰粒扑上积冰的台阶,幽冷地攀上徐敛眉的衣袍。透过屋檐上垂落的澈亮冰凌,可以看见那衰草连绵的远山之上漂浮的冷暗的云。

    徐敛眉没有说话,老御医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却太薄了,像一张纸印在冥漠的天色里,寂静得令人心颤。

    ***

    “来岁元会,今王即位,君临四方,不可差池。今冬风雪甚盛,岑都积冰逾尺,寒入骨髓,不知齐地何如?思惟君当早日启程,以免路途险阻,贻我多忧。君素畏寒,我将焚香熏被,以待君归。”

    第63章

    第63章——日将暮

    (一)

    十二月晦,褚将军带着小徐王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即位大典之前赶回了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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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敛眉站在城楼上,看那乌泱泱军旅整齐肃穆在城外十余里停驻,而后一支千人的骑兵护送着徐肇走到了城下来。

    徐肇坐在褚将军的马上,两只手抓紧了马背上的鬃毛,寒冬的天气里他裹着狐裘,紧张得浑身冒汗。他知道身前和身后都有很多人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永远不能摆脱天下人的注视。

    城门缓缓打开,一骑高头大马缓缓扬蹄而出。

    徐敛眉披着玄色大氅立于马上,三军阵前,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直到她终于确定,他已经长大了。

    “请主君入城。”她逆着光,朝徐肇微微一笑。

    “母亲。”徐肇抿了抿唇,在马上挺直了背脊,道,“父亲在路上病了,赶不上大典,我……本王让卫风卫影和一列亲兵陪着他,会到得晚一些。”

    “有多晚?”徐敛眉道。

    徐肇咬住了唇。虽然他已经装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可此时的母亲毕竟让他有些敬畏。

    “不知道。”徐肇说,“他走得慢,也许处处要歇脚……”

    徐敛眉已纵马从他身边奔了过去。

    ***

    徐敛眉策马奔出岑都地界,沿官道向东奔驰数十里,便见到了卫风卫影一行人。

    他们却并没有前进的意思,反而是在原地徘徊不动。见了徐敛眉,卫风卫影连忙领众人下拜行礼,神色惶恐。

    徐敛眉下了马,大雪已将她眼睫上都凝出了一层微淡的霜。“驸马在何处?”

    “回殿下……”卫风道,“我们昨晚经过一座山谷时遭遇了大风雪,一转眼间,驸马就不见了……我们还在这附近搜寻……”

    大风呼啸刮过,将卫风的声音擦进徐敛眉耳中时,已变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响。徐敛眉的手抓紧了缰绳,声音里像是吞了雪,苦涩地融化开:“驸马身子不好,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知道,殿下,是我们该死!”卫影也膝行上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我们走得慢了,就是去邻镇上买了些药,昨晚上宿营原想着熬药给驸马喝,哪里晓得突然发了大风雪……”

    徐敛眉道:“将药给我。”

    风雪溯洄翻飞,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卫风连忙吩咐亲兵将药包呈上来,徐敛眉接过了,将它缚紧在自己的马鞍边,然后纵身上马。

    “是哪一座山谷?”她道。

    卫风一愣,“那山谷的径路已被大雪封住了,我们正想着从西北边绕行过去……”

    “你们绕行,我走直道。”徐敛眉道,“是哪一座山谷?”

    ***

    无尽的雪,一点一点,将人影人声都淹没。

    徐敛眉策马一步步踏进深埋的雪里,风雪鼓荡起她玄黑烫金的衣摆,将她的眸色都吹成冷光离合的一片。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却把嘴唇咬出了血。手是麻木的,只是僵硬地拉着缰绳让马匹不至于在看不清的危险中失蹄,颠簸之中,她觉得冷而无措,就连眼前她本该极其熟悉的道路都好像分出了无数的岔道……

    她找到了那山谷的入口,在两座高崖之间,昨夜崩塌的碎雪堆叠了十余丈高,将谷口封得死死的。她策着马绕着谷口走了一圈又回来,最后,她下了马。

    她将那几包药和水囊一起揣入怀中,拍了拍马背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儿不能理解地嘶鸣一声,她却再不看它一眼。

    一声刺耳尖响,她将匕首插-进了冷硬的石缝,而后一步、一步地攀上这碎雪之侧的山岩。指甲在岩石间发出喀啦断裂的脆响,她恍若未觉,将脚踩稳后,又往上几寸。

    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凝着冰,她几度滑跌下去,身体淹没在荒芜雪地,脊骨旧伤却发作起来,提醒着她她还没有死,她还可以继续。于是她起身继续。

    山崖并不说话,只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倔强的女人。

    终于她攀到了朝向谷内的一面,在与谷口碎雪平齐的高处往下望,谷内的积雪其实不如谷口那般吓人,而只是一望无垠地铺满了整座山谷。

    除了雪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先生若老了,我也便老了。”

    ——“我等着那一日。”

    暖日的幻影中,男人的微笑宁静如谜。他朝她伸出手,她竭尽全力去抓,就好像去抓那岩石上的野草,最后却从手掌中滑脱。草上的积雪融化在她的掌心,只剩下沁入肌肤的冰冷。

    先生。

    先生,你还是……还是骗了我啊。

    她望定那山谷下的积雪,慢慢地抬起了足,放开了手——

    她跳了下去。

    山风烈烈割过,崖壁上的凝霜被她惊落,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破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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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声钝响,她落了地,又被碎雪推动着向地势低处滑落。脊背上擦出一阵剧痛,她咬着牙,一手抓住了侧旁的枯树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折断了那根树枝做拐杖,在积雪中探着路。大风仍旧,不时将地面上的雪粒都吹起来,像鞭子一般在她脸颊上扑打出血痕。视阈中茫然一片的雪色让她几乎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双足从雪中拔-出来又踏下去,雪水渗了进来,从足底将她一点点地冰封住。

    “我不许你走。”

    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可其实只有一阵软弱的气流而已。

    “我不许你走。”

    她甚至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我是个很恶劣的女人……我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而今我知道了,你却再不给我机会了。”她笑起来,“不……再给我一次,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却还骗了我呢……”

    “你骗我,骗我说,我们,还可以一辈子……一直到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像晶莹的碎片坠落下来,转瞬便溶在了风雪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摸索着山壁往前走,一寸一寸地寻找过去,再没有说话。

    不知找了多久,天色已阴沉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竟然真的看见了他。

    他倚着山壁坐着,半身都被大雪所覆盖,与雪同色的白发长长地披落在地。

    他闭着眼睛。

    (二)

    柳斜桥的身子尚未全然冷却,甚至还有微弱的鼻息,显然昏迷未久。他全身都覆着雪色,唯有襟前却是触目的鲜血。

    那是他咳出来的血。

    从那被大雪堵塞的谷口到此处,至少有半里的路。徐敛眉猜测他是险些被那崩塌的大雪埋没,而后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才终于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她扶抱着他走入不远处的山洞,日色将暝,这洞中虽没有积雪,却寒冷彻骨。她找出几根枯枝生了火,将柳斜桥沾了雪的外袍和靴子都除下,而后将自己的大氅拢过来,靠着火堆抱住了他。

    雪水在火上渐渐地沸腾起来,直至溢出了水囊。她取下来稍微凉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递到柳斜桥嘴边灌进去,他却全部咳了出来,将水泼了一地。见他还能咳嗽,她心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自己饮下一口,便给他对着唇渡了过去。

    男人的唇冰凉却柔软,温热的水在其间流淌着,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她低声说,“先生,你要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你同我,许了那么多诺言,还一桩都不曾兑现过。先生,我可都记得很清楚的……”

    话音突兀地止住了。因为没有人回应她,这些话显得是那么可笑,终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咳嗽起来。

    她连忙放开他,却见他皱起了眉头,咳了好一阵之后,那双眼睛,终于也缓慢地睁开了。

    他看见她,还怔了一下。

    徐敛眉一时被欢喜淹没,笑得不知所措,“我……你……你醒了……”

    柳斜桥凝视着她,又咳嗽几声,才道:“你……你救了我。”

    徐敛眉咬着唇点点头,又连忙拿出干粮来,“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你想必饿了……”

    “我这回再不会骗你了。”他却说道。

    他的眼睛很深,却也很茫然。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会同我回去的吧?”他又道。

    “嗯!”她连忙点头,双手仓促地捧住了他的手,“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卫风卫影他们马上就会找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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