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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徐肇抬起脸。微薄的秋光照映下,他脸上的泪水竟已全然地干涸了,只留下一道道深的浅的泪痕,爬过那白皙的幼嫩的脸颊。

    第61章

    第61章——忽长成

    从这天起,十四岁的齐王便经常到城楼上来找徐肇说话。

    他好像从来没跟人说过话一样,面对徐肇,他可以说上一整天。徐肇便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大约是听不懂的,少年也这样以为。高高的城楼上,森严的枪戟间,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一个双手缚在身后屈膝坐在城堞上沉默,另一个站在他身前絮絮地说话,这画面安静极了,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是天下两个大国的君王。

    “你叫徐肇,对不对?我舅舅同我说过。”少年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徐肇摇摇头。

    “我叫游。靳游。”少年道,“孔子有个门生叫子游,你可知道么?”

    徐肇点点头。

    少年笑了,“你也读了很多书么?”

    徐肇道:“我爹让我读的。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少年张了张口,半晌,方苦笑着道:“你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却呛得厉害。你不高兴我来看你,你宁愿被人吊在旗杆上是不是?”

    “你总是来看我,你舅舅不会生气的么?”徐肇说。

    少年很自然地道:“我舅舅又出门打仗去啦。”

    徐肇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少年想了想道:“我看子游这话也不一定对,做朋友总是要多多来往,不然如何做得成朋友?”

    “但你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徐肇慢慢地道,“你并不是真的拿我当朋友。你虽然把我从旗杆上放了下来,可你还是绑着我的手。”

    少年怔了一怔,苦笑着道:“也对,我们本来不会是朋友的。”

    徐肇不言语。

    少年烦躁起来,“我是想找你说话,因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话!我母后也不听,我舅舅也不听……我已经长大了!你懂吗,你懂这种感觉吗?——你跟我不正是一样的吗?!”

    他们都是过早就被推入刀光剑影中的孩子,他们本就应该互相理解不是吗?

    徐肇看了他一眼,眸光干净清澈,好像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又好像他听懂了,可是却根本不在意。

    默然片刻,齐王靳游转身朝士兵们道:“将他的手解开。”

    “什么?”士兵吃了一惊,后头几个宦官也惊讶地看过来,“这可不行,主君,这个人质太重要了,咱可不敢出这样的岔子……”

    “你们自去看看他的手,被绑成那个样子,还能有缚鸡之力吗?”靳游道,“冯将军那里有什么干系都由本王担着,你们给他的手解开一阵子,再捆上就是了。”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地推脱一阵,终于是过来将徐肇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了。徐肇的两只小手已因长久的绑缚而变了形,甫一解脱,确然是使不上任何力道的。

    但他突然拿臂膀勾住了靳游的脖子,将靳游的脑袋往城堞上狠狠一拽!

    ***

    大风呼啸而过,徐肇单膝跪在狭窄的城堞上,两只手死命将靳游的脖颈卡在城堞上,简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靳游万没有料到他会使出这招,后肩砸到了墙头,脑袋又被拖到城堞外凌空悬着,双足踩不到墙内地面只能不断地扑腾。那几个士兵本来离他们颇近,正要出手时却见徐肇手中亮出了一方尖锐的碎瓷片,正正压在靳游纤弱白皙的颈上!

    徐肇其实也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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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心里冒着汗,几乎要抓不稳那瓷片——那是他上次打碎了饭碗偷偷捡的。不到六岁的孩童能有多大的力气,若不是这一块瓷片,那几个士兵早已一拥而上将他扔下城楼去了。

    可是徐肇看起来却很冷静,像个大人一样,冷静到淡漠。

    像大人一样的小孩,总是让人感到有些恐怖的。

    “你们放我走。”他说,眸光一狠,将那瓷片抵入了靳游的下颌——

    “你别乱动!”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匆匆赶了上来厉声喝道。

    城楼上的士卒慢慢地朝这方城堞合围过来,城楼下也排布开弓箭手。

    靳游的上身悬空,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孩,眼中漫上了绝望的死灰:“你……”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徐肇的指缝里渗出来,“你这样……对我……”

    “你们放我走。”徐肇重复。

    那将领微微眯了眼,点头道:“好。”说着便示意身边的士兵退后给他开出一条道路,一边在背后打着手势。

    徐肇笑了一下。

    幼童的笑,天真烂漫似的。

    然而他却不从城楼上走,反是拖着靳游的脖子,竟径自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两个孩子在空中不分敌我地抱在一起,底下早已准备就绪的齐国弓箭手瞠目结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靳游摔在地上,徐肇摔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城楼上有人仓皇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不远的官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逼来,在这初冬的风里扬起漫天沙尘!旋即无数弓箭猝然从空中掉落,就如百万飞蝗,箭羽的抖动之声就是那飞蝗食草的声音……

    城楼外的齐国弓箭手们还未来得及弃弓用剑,就被一一射落马下……

    城门在这时訇然大开,方才那齐国将领领着兵马冲了出来,当先奔到徐肇旁边一剑向他刺去!

    徐肇慌张往侧旁一躲,后领却又被人抓住,像抓小鸡一样吊了起来。那将领趁机便将地上的靳游救走。

    徐肇回过头,见那齐兵的盔甲之下,却是一张他极其熟悉的脸。

    “你做得很好。”柳斜桥说。他将徐肇放在身前马背上,纵马飞驰扰乱齐国的军阵,直直往城外的官道冲去。

    徐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十月廿二,褚功明率十万大军兵临齐国缙都城下。

    冯皓早已领兵去救怀夏郡,缙都守卫兵力不过二万,城楼上那副将看着滚滚沙尘旌旗飞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徐国所统辖的城池中离缙都最近的是邬城,而就算从邬城赶来,一路上也需先攻克至少二十座城,可这些日子以来分明烽火无警,这十万大军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要到三日之后,他才会知道,原来齐国沿海的两个郡,已被突然从海上登陆的褚功明所攻下了。

    柳斜桥抱着徐肇奔回了己方战营。城楼下的攻坚战血肉横飞,而这林中的营地却因无人而显出一片死寂。军医都在前线,柳斜桥将徐肇放在床上,自己给他察看伤势。

    那双小手上被绳索勒出了见血的伤,全身各处都有青紫淤痕,连日的折磨之下,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儿已瘦得脱了形,嘴唇干裂出血,脸上还有错纵的泪迹。

    柳斜桥沉默地给他上药,俄而捧着他的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地抱紧了他。

    徐肇哭着,哭着,也渐渐地不哭了。反而他伸出那伤痕累累的手,在父亲背上用力拍了拍,宽慰他似的:“阿肇很好,爹爹不用怕。”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阿肇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了。”

    柳斜桥放开他,“你说什么?”

    “阿肇会好好去做徐国的王。”徐肇很认真地看着他道,“阿肇会长大,会保护爹爹,再也不让爹爹担心。”

    柳斜桥静了很久,最后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最担心你的,是你娘亲。”

    徐肇皱起眉头,过了很久,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只是嘴硬。”

    ***

    三日之后,缙都北城门攻下,齐国人将徐军拖入了旷日持久的巷战,两方折损都不在少数。东边的冯皓急于回师救援,却被易初一部无赖地缠住,边追边打,待冯皓带军到了缙都城外,易初也已追了上来。

    那却已是整整一个月后了。

    冯皓站在城下,看见那城楼上已变换了旗帜。徐国的龙凤纹大纛翻飞在苍青的天空之上,旗杆顶上沾惹着破絮样的浮云,古旧的城堞间堆叠着数日前的残雪,雪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干涸的血迹。

    一个六岁的孩子站在那城楼上。他的脚下垫着高高的凳子,穿着的王袍却仍然拖到了地面。金冠束带,唇红齿白,他看起来是那么玉雪可爱,眸色却含着深沉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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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皓看到那双眼睛,心便沉了一下。

    他见过徐敛眉,这个孩子的眼神和他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你们的王已下了我徐国的大狱。”徐肇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喊了出来,声音里还带着奶气。“齐国文武百官、士卒百姓,降者不杀。”

    冯皓仰头笑,好像还当他是个孩子似地在哄他:“我冯皓若降了你,你将如何待我?”

    徐肇的眉头皱了皱。他冷冷地道:“待君以不死耳!”

    冯皓怔住。

    冷风翻搅着他的旌旗,身后的士卒开始了骚动。他再抬起手时,已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号令,他们交头接耳着,武器一个个地丢下了,有的已出了队列往城下走去……

    “谁敢投降!”冯皓一把夺过亲卫马背上的弓,“嗖嗖”数箭射死了那擅自出列投降的士兵。冯皓须发皆张,厉声道:“齐国人宁死不降!”

    城楼上的徐肇笑了一下。而后他转过身,看着他的父亲。

    柳斜桥站在他身后三步外,温和地道:“放箭吧。”

    十一月廿五,回援缙都的冯皓力战不敌,阵中自刎。那一日的缙都上空阴云密布,厮杀至夜方休,到后半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将北城门下数万齐军的尸体一点点地掩埋掉。缙都从此变成了缙城。

    齐国,亡。

    第62章

    第62章——冰霜下

    徐肇住进了齐王的宫殿。他发现齐王的宫殿比岑宫还要大得多了,雕梁画栋、珍奇陈设也比岑宫多得多。

    “齐国的上下尊卑之分,比之徐国更甚。”书案边,柳斜桥道,“齐国的士兵大都是获了刑的罪犯和四境抓来的庶人,一辈子行役军伍而不能有所拔擢。所以,他们才会临阵倒戈。”

    “那徐国呢?”徐肇坐在他怀里,仰着头问。

    柳斜桥揉了揉他的头发,“徐国过去也是如此,士庶天隔,庶人每月里给贵族交税,自己却感觉不到身为徐国人的荣耀。自你出生之后,为父做了些改革,让庶人得以升入上流,但贵族仍有些不满的,就要留待你来解决了。”

    徐肇“哦”了一声。

    静了片刻,他又问:“那个叫靳游的齐王,他会死吗?”

    柳斜桥搁下了笔看向他,“阿肇想要他死吗?”

    徐肇咬了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柳斜桥叹口气,最后却道:“人都是会死的。”

    岑都传来了徐敛眉的亲笔玺书,问父子俩何时归去,明年元月朝会,该让徐肇行即位大礼了。

    寒冷的冬夜里,柳斜桥抱着徐肇坐在齐宫寝殿的炉火边,不时地咳嗽着。玺书送到,徐肇兴奋起来,抬手就抢,柳斜桥由着他去。徐肇三下五除二将那玺书拆开了,抖了抖,煞有介事地读出了声:“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柳斜桥的咳嗽声忽而更剧烈了,脸上泛出可疑的红。他伸手欲拿回,徐肇偏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嘻嘻笑着让他来追自己,“来岁元会,今王即位……今冬风雪甚盛,君当早日启程,以免路途险阻,贻我多忧。……”

    阔大的寝殿里帘帷垂落,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夹杂在含混不清的吐词里,柳斜桥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拧着眉去追徐肇,可是几步便跑不动了,只能扶着膝盖喘着气,感觉胸肺里一股抓不住的热气在四下里飘散,他每多喘上一口气,眼前便更灰暗一分……

    “爹爹?”徐肇回过头来,吓了一跳。他扔了那信笺跑过来,抓着柳斜桥的手臂喊,“爹爹?!”

    柳斜桥朝他艰难地笑了一下,“爹爹没事。你……咳咳,你去给你娘亲复信……说我们后日便启程,快马加鞭,送你去做徐国的王。”

    ***

    十一月,缙城攻克的消息传到岑都,徐敛眉下令徐国全境赐民爵一级,赦死罪,减租税,在新君即位之前,同庆大捷。众臣听闻了褚功明从南吴绕行海上突袭缙城的壮举,无不啧啧称奇:徐国过去虽领有南吴四郡,却从未想过靠海取胜,不意五年之间,褚功明竟已在驸马授意下培养出十万威武水师,一举摧毁了整个齐国——驸马的用心深远,用计沉稳,当世之下,恐怕也只有公主能与之匹敌了吧?

    徐敛眉含笑听着众臣对驸马不吝其辞的赞美,心中想着,不,就连我,也不如他的。

    她清楚自己的短处。她善赌,艺高胆大出奇制胜,而往往陷于凶危;柳先生却不赌,他很冷静,韬光养晦轻易不出一步,但每一步都是必胜的招数。

    也不知道阿肇以后会更像谁?她听闻阿肇在齐国也颇有一番险遇,传来捷报的校官着意夸赞新王是如何地沉着伟岸、履险如夷,她听得想笑,一个方六岁的孩子而已,哪受得起那样的谀辞?然而待听到阿肇在缙的城楼上拖着小齐王一同跳下去,她笑不出来了。

    这个孩子,这个由柳先生一手养大的孩子,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周麟捋着胡子叹道:“此便是帝王之资吧!”

    这一日难得没有什么要紧政务,徐敛眉在奉明宫中写好了信,交给鸿宾送去,便披着衣裳走出来。鸿宾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望着纷飞细雪,想起来今晨的捷报,徐敛眉心境轻松地笑开,“去鸣霜苑看看吧,许久未去了。”

    “是。”鸿宾亦笑道,“容奴婢多句嘴,驸马和王孙可都要回来了吧?”

    “要回来了。”徐敛眉笑睨她一眼,“你也该改改口了,往后不可以称王孙,要称主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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