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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情人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刘文正十

    刘学林叔原来买卖,比现在大:三间门面,雇佣两个坐堂中医,三个学徒五个人,东买西卖,加上坐诊治病,顺风顺水。自和东邻居为宅基地争闲气,去县里打了一年多官司,送礼不少,也没打赢,家境自然也败落下来,自己又气的一场大病。这才看开世事。然而,底子毕竟掏空了。凭借行医练就的眼光,断定大烟销售要大张其道,再看到侄子刚买六亩地,就想和侄子一块发这个财。

    “有王朝时候,就有王法。种、卖大烟有风险。现在,只是有违天和。不过,一个要吸,一个有卖,算不得造孽。”

    “学林也是这样想。咱家的底气薄,趁乱世到来,先谋划谋划怎么稳定自己;其它的,只要多行善,就多积德了。不知道这活好干不?”

    “比种菜容易。土得沙土,能保墒就行。这里侄儿你是行家。剩余的买卖,我来。分成,你拿六,我拿四。但要保密,不能乱嚷嚷。”

    “中。有啥麻烦,还得叔操心。”

    “中。这好办。叔咋说也是吃这行饭哩。”

    他叔掀起门帘看了看,走到里间,停会拿出个小小的纸包包。“你看。”小心打开。

    刘学林伸过头来凑近,呀,这不是油菜籽?

    “奇怪吧?当初我看到也是这么想。长出苗来,就不一样。尤其开花时候,那个香啊……”叔长长地吸口气,好像烟馆里的老手。

    “不过,咱可千万不能沾边。啊?”叔严厉地瞪着他。

    “叔,您放一百个心。我的性格,您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不过,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知道。”

    “所以,我犹豫了好几年。日子要有办法,我还真不愿选这个法子哩。”

    “该断不断,人受其乱。”

    “中。咋也是多年买卖。还能乱了套?你再合计合计,万无一失,才好行事。”

    “叔,那我走了。回去整地。”

    “不慌,到明年二月才种。你先种麦地里。别人问,找借口。咱们早三年,场面就不一样了。”

    “中。”

    从叔家出来,刘学林又去街面上转了转,看看物价行情、买卖市面。都还稳定。又特意到熟悉粮行询问价格,当即决定把一两银子押成四百五十斤玉米,寄放在粮行,议定保管价格,左右打个招呼,回家了。

    婆娘正忙碌收拾干红薯叶、白菜帮、野菜,看见他进来,就喘口气,“来,搭把手,递到阁楼上。”

    “来,商量个事。”

    “啥事?你定了不是了。”

    “你娘家的情况,不比我清楚?我想给丈人借十两银子,不知能借出来不?”

    “用多久?”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吧。”

    “那叫我去找我娘吧。数也不大,俺娘能挪出来。”

    “中。你去比我方便。二厘利息。”

    “啥利息不利息。一家人,哪能算那么清?”老婆心疼道。

    “你不知道。就这咱还沾光哩。”刘学林打算这事,不到搅大的时候,对老婆,也得守口如瓶。

    计划好这些事,刘学林松口气:开场还不错!

    李大头自打村里集会完,心里觉得不踏实。又叫帐房先生写了通告示,沿四寨门张贴。过了几天,没啥动静,这才安下心来。写意十足地和大小老婆周旋两天,才和丈人约好去县里看看风声。

    县里还是老样,不死不活;店铺也是老样,伙计门里门外忙着张罗;行走的人们,不慌不忙。几个叫花子奔过来,李大头随意地扔下几个铜钱,心疼得他老丈人,不顾粗腰,也抢了两个,在手里蹭来蹭去,嘴里嘟囔。大头撇撇嘴没吭声,只管朝前走。看到人力车,摆摆手,过来两辆。他丈人瞧见,更为心疼,见李大头掏钱,赶紧抢了一辆挤进去。

    “县衙。”

    “是。”人力车夫暗笑,真个土老财!

    不一会,到了县衙前。李大头带头走向门口。

    “站住!”

    “咦,这不是刑名老爷?恭喜恭喜……”

    “啥个喜不喜的。一边去!”

    “老爷,告罪告罪。”老丈人气喘吁吁跟上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上前做拱。

    “原来是南胡村的张爷呀。”

    “小民不知情,还望老爷通融。”大头丈人使个眼色,大头恍然明白,赶紧掏出红包。

    原来的刑名老爷捏了捏,脸上绽出笑样。大头丈人作揖问道:“现在……”

    “走,到茶馆说去。”说着,不管旁边兵丁,领头前行。

    到了刑名师爷说的茶馆,三人坐下。一边喝,一边师爷说:“看二位刚才的样子,怕是好久没来县里了?”

    “师爷您说的是。”大头丈人谄笑着道。随手又倒了茶。

    “难怪。现如今,我可不比当年啰!”师爷一声长叹。

    “哪里,哪里。不管到啥时候,您……”

    “老张。称呼你老张,不怪罪吧?”

    “哪里,哪里。您太抬举了。”大头丈人点头哈腰恭维着。

    “那好。我就托大了。”师爷扭头瞧了瞧周围,见没有人注意,呷了口茶,“大清朝说没就没了。现在成了革命党天下。你看。”扭过脖子,指指脑后。

    “啊?”老张仔细瞧。“咋啦?”

    “辫子。”

    “咋啦?”

    师爷见他不开窍,心里直骂你个土鳖。就开口说,“假的。”

    “假的?”老张站起来又瞧了几瞧。“啊哦,接的!”赶紧捂住嘴巴。

    “咔嚓,剪啦……”师爷落寞地说。“大清王朝差事也革命了。”摇摇头。觉得给这样的人坐一块丢人,就站起来。“失陪。”转身走了。“伙计,账记到我头上。”

    “是哩。爷您老慢走!”

    李大头看看他丈人,丈人尴尬地掩饰,“假的。这假冒……”一想,这不是乡下,就住嘴不说了。

    “爹,这人好大架子!”

    “架子?要是搁在他还当刑名师爷位置,那脾气,那脸面,那……哼。”

    “爹,那……”

    “别说他了。消息你也听见了。革—命—党天下。”

    “确实换了。那咱咋办?”

    “老话说得好,一动不如一静。走,这不能多呆。多事时候,就得离得远点,才能保平安!”

    李大头结了帐,雇两辆人力车离开。

    刘学林让婆娘出面借丈人家十两银子,是想远离家门出去转转。一直窝在村里,榆木疙瘩脑子,终不成两眼漆黑,守着几亩田当个农夫?所以决定出去走走。虽然花费可能不少,刘学林还是认定很有必要。

    又停了几天,里外安排好了,叮咛婆娘几句,摸摸孩们头,挎着个褡裢,沿着黄河,先朝东,取路县城,简单看了看,再转向南,按照柳瘸子说的“最乱”地方,风餐露宿,俭省节食,或者临时给人扛活,或者闲游野荡,或者出入人群众多所在……尽性而行。前前后后,约莫回去能赶上过年,刘学林方才折回。

    午后半晌,刘学林踏上通向家门口的土路。踩着熟悉的坑坑洼洼,一个多月来的疲倦,一股烟地飘没了。给懒洋洋晒太阳的邻舍打着招呼,望着听见话音迎出来的婆娘,憨憨地笑了笑,婆娘噙着泪花,上来拿着手里的抹布,上上下下摔打男人身上的灰尘。

    “哎呦,你看学林家的,多知道疼男人。”

    “哪呀,那是验验硬挺不硬挺。”

    “谁说的?学林刚从外面回来。媳妇摔打摔打,那是去晦气。学着点好的。别光花花肠子!”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啐他们。

    媳妇俩不吭声,任由邻舍们闲话。

    等媳妇消停了。刘学林从褡裢里抓把花花绿绿的东西,分别走到老少爷们跟前,让道:“尝尝,外边的糖。可甜。”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学林多懂事,多大方。你看,你看,一辈子了还不知这是啥好东西哩。”

    邻舍转悠着眼睛,宝贝似地稀罕。拿在手,轻了,怕掉地上;重了,怕捏碎了。捧在手心,个个都看不够……

    “咱家……”媳妇有点不高兴。见男人还没有给自己看邻舍稀罕东西的意思,就嘟囔。

    “走,好东西家里看。”男人大步进家,媳妇赶紧小碎步撵过来。

    坐定,男人在褡裢后面掏摸,变戏法一般,抖出两块红绿布来。“啊,这是啥?”媳妇眼直了。

    “比比。”男人扯着,上下比划。

    “这是给娃买的?真好!”

    “哪跟哪呀。这是你的。”

    “我的?我穿这?”

    “嗯。”男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人。

    “哎呦老天爷,这不羞死人哩。”媳妇赛扭麻花转着腰。

    “到南边,婆子都穿这。”

    “可不。你出去这些天,天天叫我担惊受怕,夜里也不安稳。你在外咋样?”

    “给。”

    “啥?”

    “你打开。”

    “呀……”

    “小声点。”

    “银子,这么多?不是带着十两?咋又多了?叫我看看,是不是饿瘦了?不行,你还没吃吧?”媳妇一下子着急了。

    “别慌。我不饿。路上干点活,攒了有十五两多。外边挣钱容易。”

    “说得轻巧。老话说,钱难挣,屎难吃。”

    “你男人是谁?脑瓜子灵活点,就好挣了,”

    “再好挣,也不如守着家里。多放心。”

    “中。以后没事就不出去。”

    “可不是。人心隔肚皮,路上还不知道有啥难受事哩。我听咱爹……”

    “学林,学林回来了?”

    听到门外吆喝,学林奇怪,又赶紧应道:“回来了,回来了。村正。”

    赶紧又在褡裢里抓了一把糖,迎了出去。

    “村正……”

    “啥村正!现在大清没了,村正不也就没了。”

    “哥你别这样说。啥时候,你都是咱村村正。”

    “学林,这回出去,可长见识了?”

    “哪呀。大字不识几个,外边还不是胡乱逛逛,乱花钱吧。”

    “话可不是那样说的。咱兄弟就别争了。咋着,到我那给你接接风,道道喜?”

    “哥哩,该我给你道个喜。”

    “在家闭门坐,我有啥喜?你叫我丈二和尚,不知去哪摸头哩。”

    “哥,这次去外边,到处乱哄哄,你争我抢,死人可多哩。”

    “他们乱他们的,和我有啥相干?”

    “好多村,仿曾国藩凑份子弄保村团练,乱就少了。”

    “这保村团练也不是我的喜呀?”

    “哥,你看,咱村有寨墙,不用花费。只要买几杆枪,每家轮流出壮丁,咱村不就乱不起来了?”

    “这倒是个事。不过,有我啥喜?”

    “除了你有这个本事,谁还能号召村人?”

    “哥呀,这事情,不忙。一是咱这还没乱,二是村人还不知道利害。光咱着急,没用。倒是哥你出去一趟,比兄弟强。”

    “哥,啥强不强。出去也是胡花钱。”

    “哎,话不能这么说。像我除了县里走走,别的地方也没见识过。叫人家说起来,就是土包子一个。不知哥能不能把你的见闻让我见识见识?”

    “这有啥稀奇哩。泥腿子出去,还不是给庄稼打交道?”

    “走州过府,那是多大的天地!”

    “哪呀。在外千日好,不如守着一亩薄田过日子。左右不就这么一张嘴?”

    “哥说的也是。你累了,过天再打扰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香喷喷物事来,“这算是给哥接风,不成敬意。”

    “哥,你太客气了。我也没带来啥好的,这糖……”

    “哥呀,太客气了。千里带来的东西,真是宝贵的不得了啊。”

    李大头笑眯眯作揖告别。

    不提刘学林夫妇接着说什么,单表一表李大头为什么对比他小十六岁的刘学林这么高看缘故——

    他们两家距离不远,斜对面。李大头爹在世时,就对他说,刘家小子,看说话行事,将来了不得。他爹挤兑得只剩下一亩薄地,三年,楞生生添到七亩,虽然地块不咋着,可是十五岁小子,就有这种能耐,咱村没见过,方圆十里八里三十里五十里,也没听说过。太平盛世,地不好买。——这是四年前爹的话。当然,他爹也留有后话:若是这孩子,威胁到李家村正位置,那就要早下狠手。对他爹的话,李大头绝对服气。所以平时李大头就经常注意刘学林的动静,留心察看。后来他折腾到十来亩地,他也看出这小子不简单。尤其他对嬼老栓耍的手腕,更是惊心。六亩地不是他不动心,这时候,谁能一下子占到六亩成片的地?本想阻拦,后来想想不吃啥劲——自己有一百五十亩两片好地,怕他怎的?再看平日小里小气的他能浪费个把月出去,他觉得不能大意了。这样上门探探深浅。可这小子滴水不漏,没有半句实话,还真不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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