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夕阳红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凤凰来仪
杏儿的婆婆说,那是那个年代她们结婚的陪嫁品,因此,尽管这枕头有多破,婆婆都不舍得丢掉它,一针一线地补了一层又一层,每当提及这绣花枕头,杏儿的婆婆总是伤心好一阵子,于是,杏儿不再提及它,她知道,婆婆这是想念死去的公公了,无故惹婆婆不高兴就是做媳妇的不对,她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埋怨着自己。
李煜出去打工挣钱,只是为了能让原本清贫的家更好过一点,没想到,李煜这一走,家里,地里都要自己一个人来承担,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委屈,刚结婚不久,就一个人备受这样的孤独,想起李煜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一天的时间过得更快,这个时候,是婆婆的那些故事才让她孤单的生活变得不寂寞了。
杏儿的勤快和乖巧更是赢得了村里老老小小的赞扬,哪怕只是一个微笑,让她都觉得很满足。
杏儿的婆婆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女人,大约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挽起的发髻显得更加精干,额前飘散的头发变得花白,两道皱纹在她一笑的时候总是一览无余。她一辈子也很节俭,从不知道花点钱给自己买件衣服,她总觉得,有的衣服穿就不错了,花钱再买新的就是浪费了。因此,就是杏儿结婚那天,看见婆婆穿的也是一件打着补丁的褪了色的灰色布衫。
说来也是奇怪,杏儿的婆婆这么节俭,居然生了李煜这么一个铺张浪费的儿子,李煜从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省着用,用他的话说,那是委屈自己,人活着为什么?不就是想办法吃好穿好吗?杏儿的勤俭持家,他并不觉得那是一种值得表扬的,相反,觉得这是一种死板不灵通的生活方式,因此,他们小俩口常常为了这个而争吵不休。
李煜一包烟钱甚至就是几十块钱,而杏儿连一包卫生巾都觉得太贵了,在柜台前跟售货员讨价还价,让杏儿可气的是那售货员竟然说:“瞧,自己男人一包烟花几十块,自己买包卫生巾还讨价还价,再说,一个月最多也就一包啊,还把自己累得跟个龟孙子一样,真是个傻女人。”
杏儿每次回娘家,大婶都不厌其烦地念叨:“我说,杏儿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看看和你一样大的女娃,人家穿的撒,干的撒,你就守在那穷山沟里伺候那个死老太婆,穿的这叫衣服吗?让我都觉得寒颤。李煜抽的烟那是好猫,你知道那一盒烟多少钱吗?到头来,亏了自己,屁好也落不下,你图啥?”
每次听到大婶的说落,杏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母亲,看看自己的周围,大婶其实并没有说错,作为女儿,杏儿怎么可以诋毁自己的母亲?稍作冷静后,杏儿安慰大婶:“娘,我知道您这是心疼我,可我婆婆有病,家里确实困难啊,挣两钱不容易啊?我又怎么可以忍心乱花呢?”
大婶看了杏儿一眼,无助地叹气:“你这傻丫头,你看看李煜,一个男人家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冒股子烟,还要什么好猫?我看他就是个好猫。你在看看你,活生生的一个农村老女人形象,这样下去,李煜在外面不找一个才怪呢?到时候你别怪妈没提醒过你!”
大婶的一番话似乎警醒了杏儿,但碍于面子,她在母亲的面前硬是生生地咽了下去。
见杏儿不言语,大婶急忙凑上前去:“丫头,不过你别担心,妈这是在提醒你,从现在起,一定要注重自己的形象,李煜的工资一定要他寄回家,这是手段,做女人不容易,有时候,男人不一定能靠得住。”
杏儿沉思了一会,半晌抬起头,笑着说:“妈,您放心,我记住您的话!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大婶假装生气地拍了杏儿一下:“傻丫头,这是什么话?您当然是为你好了。”
这一次回娘家,也是短暂的停留,因为婆婆有病,杏儿是去医院抓药顺道回了一次娘家。家里人还好,只是大婶偶尔和儿媳妇为点小事争吵,看到自己的女儿来了,大婶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又是做这个菜,又是做那个小吃,总之,想办法让杏儿开心。
转眼间到了杏儿走的时候了,大婶准备了一些杏儿喜欢吃的蔬菜,包裹里还揣上几双红色的布鞋,这一双双布鞋是大婶为杏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那均匀的针脚和光鲜的鞋面让杏儿不由一阵心酸:“娘,谢谢您,我都嫁人了,还要您操心惦记。”
大婶也是一阵泪眼模糊:“傻孩子,且不要说你嫁人了,不管你多大,娘都得疼着,惦念着,知道吗?”大婶对杏儿这般特别的感情,主要是来源于杏儿的懂事和孝顺,没有哪个孩子能及上杏儿这孩子的一半懂事。用大婶的话说,杏儿是她的骄傲。
“娘,回去吧!路口风大,别感冒了。”杏儿边走边转身叮嘱大婶。
走了好久,杏儿转身,大婶依然还站在路口,一身黑色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有几绺被风吹起来凌乱地出现在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杏儿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在这个世上,有这么一个不是亲娘的亲娘在疼着她,爱着她,杏儿很知足,很开心,于是,她加紧了回家的脚步,因为家里还有另外一个慈善的老人在等着她呢?
直到杏儿的身影慢慢地在大婶的视线中模糊时,她才转身往家里走。路上的小石头藏在杂草中,稍不留神,踩上去就磕得脚疼。这是一片熟悉的树林,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当初领杏儿回家的地方了,因此,每次送走杏儿,大婶都在这里盘旋好一阵子,想起杏儿小时候的聪明和机灵,再看看现在杏儿的情形,她的心里不由得一种莫名的失落,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莫名地为杏儿担心。
大伯的坟就在离这不远的河岸上,周围是一棵棵杨树,每到春天来的时候,栖落在树上的鸟儿发出悦耳的叫声,但一到冬天,就只有萧瑟的北风卷着树枝的声音了。
大婶很少去大伯的坟上,这一次,送走了杏儿,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通过小树林来到这里,她觉得杏儿的事,只有说给大伯,才能懂,说给别人,那和对牛弹琴没有什么两样。
这两年,大婶一下子老了很多,因为大伯去世了,有很多事需要她独自去承担,比如儿子的婚事,比如眼下杏儿的事。大婶缓缓地走到大伯的坟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伴,你躺在这地方好心闲,可害苦了我,又是给儿子找媳妇,又是忙着干地里的活,这倒好,媳妇给找上了,时不时还给我气受,这些我都可以承受,唯独杏儿现在过的日子让我难以接受。老伴啊,杏儿可是咱们收养回来的孩子,现在嫁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把自己老婆和生病的老母亲丢在那鸟不拉屎的山窝里,自己出来打工混自己,抽的那烟可够你抽一火车皮老旱烟的,自己穿得人模狗样的,看咱家的杏儿,一个女娃娃,穿的那衣服,让人看了心寒。这衣服是其次,关键是怕这李煜时间久了在外面再找一个,到那时候,咱们杏儿咋办啊?老伴啊,你在天有灵,求求你保佑咱们的杏儿吧。只要杏儿日子过好了,我也不央求撒了。”
杏儿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多都是婆婆的衣服以及被单。太阳还悬在半空,院子里搭晒着一些衣物,洗衣盆里还有一些,可是盆里的水已经接近泥浆了。因为自己忙了地里的活,婆婆的衣服和床单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换洗了。
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杏儿急忙把自己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去开门。门开了,是一个长得不高的小男孩,一脸的稚气,看见杏儿就说:“姐姐,你家的电话,很急,让你过去接。”
杏儿迟疑了一下:“哦,等下姐姐,穿件衣服就走。”
小男孩应道:“好的,姐姐。我等着。”
杏儿的婆婆看见杏儿慌慌张张地翻腾衣柜,急忙吃力地从炕上翻身坐起来:“杏儿,咋回事?有人来了吗?”
“没事的,妈,您躺着,村里有咱家的长途电话,怕是李煜打来的,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杏儿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急忙地往外走。
杏儿走了,杏儿的婆婆嘟囔着:“这臭小子,出去都一年多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这会倒还想着家里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和一个傻媳妇了。唉,老人叹气着,总觉得李煜在外长期这么下去不好,自己的儿子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村里几乎没有什么通讯设备,唯一的电话是村长家的那无线电话,村里谁家打电话都会打到这里来,家里人接了电话,都会扔个一块两块的。时间久了,村长家的无线电话那成了村里的公话亭了。
一进门,村长就站在院子里,两只胳膊绕在一起,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看见杏儿进来了,连忙招呼着:“来了,电话还没挂,也不知道是你什么亲戚,快进去接吧。”
杏儿觉得奇怪,家里还能有什么亲戚呢?
杏儿拿起桌子上的无线电话:“喂,您好。您是?”
电话那端是个陌生的声音:“你是李煜的家属吗?我是李煜的老板。”
杏儿不解,忙回答对方:“是啊,我是李煜的妻子。”
电话里,那个自称是李煜老板的男人忽然言词吞吐:“那那你婆婆的病怎么样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杏儿着急,总觉得这个电话来头不小:“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电话那头说:“孩子,挺住,一定要挺住。”
杏儿急得直跺脚:“您说吧,我挺得住,您说—”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令杏儿几乎昏厥的声音:“李煜在上班期间,因工地线路接头不良漏电,从而导致负责维修线路的李煜触电身亡。”
电话什么时候从她的手里滑落,她什么时候瘫坐在地上?这些,杏儿全然不知,她因为接受不了电话里的现实,晕了过去。
村长看见杏儿晕了过去,急急忙忙扑了进来,抓起悬在半空的话筒:“你是谁啊?你给她到底说了什么?出了人命谁来负责?”
半天,话筒那边没有反应,村长愤愤的心情显然有些烦躁,冲着门外喊:“赶快进来看看,杏儿晕倒了。”显然,村长这是招呼他老婆进来照顾晕倒的杏儿呢,但电话他依然没有挂,他期望在话筒里能找点杏儿晕倒的蛛丝马迹。
村长的老婆进来了:“吆,杏儿怎么了?这是什么人的电话啊?电话里说什么了?”
村长显得不耐烦了:“罗嗦啥,赶快把她扶起来,用热毛巾敷她,唤醒她。”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急切的喊声:“喂,喂,人在吗?人在吗?”
村长接上话茬:“你是谁?到底你给说什么?人都晕倒了,你还喂什么?”
“我是李煜的老板,现在李煜在工地上出了事,我只能通知她,因为之前听李煜说过,她母亲有病,受不了刺激,所以,请原谅我这样的唐突。”
“哦?怎么会这样啊?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母亲,里里外外就指望着这小媳妇了,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早知道这样我来接这个电话就好了。唉,不过,让她知道也是迟早的事。”村长的话突然变得柔软了许多,但也不排除些许的温怒。
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是无奈:“这也是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的,没一点办法,不过,这会有相关赔偿的,您是村长的话,就帮忙照顾着她,好好安慰她,尽量不要让李煜的母亲知道这事,以免她受不了。”
村长握着电话的一只手一直在颤抖着,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李煜往日清晰的影子似乎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沉思了好久,村长回答:“这个我清楚,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们的,只是总觉得这不是真的一样,人的生命咋就这么脆弱呢?唉,挂了吧,杏儿好像醒过来了。”
村长的女人也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她折腾了半天,又是不停地呼唤着杏儿,又是用毛巾不停地热敷。杏儿睁开眼睛,看见为她忙碌的村长夫人,一骨碌爬起来,扯住村长夫人的衣袖,声嘶力竭地问:“婶,这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村长向自己的妻子递了眼色,村长夫人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村长的用意,轻轻地为杏儿理了理额前那几绺凌乱的头发,慈母般的安抚:“孩子,冷静一下,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勇敢的面对,虽然我们都不希望这是真的,可事情毕竟发生了,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勇敢地活着,你还有你那生病的婆婆和年幼的小儿子,我也是女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眼下的情况是,你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去伺候着你婆婆,千万不能让她有一丁点的怀疑,知道吗?委屈你了,孩子。我和你叔都会关照你的,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相信李煜在天有灵,他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会很开心的。”
杏儿一把抱住村长夫人,哇的一声,好悲痛的哭泣。惹得村长夫人也稀里哗啦的,她拍拍杏儿的后背:“孩子,别哭了,收拾一下自己,整理整理情绪,先回家看你婆婆,她一个人一会要吃饭,一会要翻身,你出来也好一阵子了。”
杏儿临走时,给村长夫妻跪了下来,她觉得是村长夫妻救了她一命,村长夫人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虽然前后就几个小时而已,她却觉得像自己的亲人一样。
回到家里,杏儿感觉天塌了一样,昏昏沉沉的,但她又不愿意将这种不好的信息传达给自己的婆婆,于是,挺直了身子,强装着微笑,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房间里还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听见门咯吱的一声,老妇人就敏感地问:“杏儿吗?杏儿回来了吗?”
“妈,我回来了,让您等着急了吧。饿了吧,饿了我这就做饭去。”杏儿眼眶里的泪水似乎又要溢出来,她急忙找做饭的借口想溜出去。
杏儿的婆婆一只手拄在炕边,吃力地半躺着:“杏儿,不急,是李煜那小子的电话吗?他都说什么了?过来,做这里,给妈说说。”
杏儿无法抗拒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她艰难地挪着脚步走了过去,坐在婆婆面前。想起村长夫妻的话,她赶忙收敛了刚才眼泪流出来的狼狈不堪状,一脸的温和:“妈,李煜说了,他在那里领导很器重他,工作也很顺利,就是惦记妈的身体,他让我好好照顾您呢?”
看到婆婆脸上漾起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刀割一样,但这些痛苦只能掩饰,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和婆婆的笑容比起来,这点痛苦又算作什么呢?
“他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杏儿的婆婆接着问。
“他说了,这段时间工作忙,抽不出时间,可能到年底了吧。”杏儿胡乱地扯着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谎言。
杏儿的婆婆一谈到儿子,脸上就漾起了笑容,久久都无法消失的笑容。
“杏儿,我如果能动弹了,你就随李煜一起去城里打工吧,我给你照顾着孩子。”杏儿的婆婆猛地说了这么一句,这让杏儿很是意外。
“为什么啊?婆婆,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您生气了?“杏儿不解地问。
“不会啊,你做得很好,我怎么会生气呢?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只是想,让你们尽快过上好日子呀?”杏儿的婆婆说。
杏儿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晚,就起身安慰婆婆:“妈,您躺着,我这就做饭,您等一会。”
好不容易从婆婆的房里走了出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进厨房,关上房门,一阵恸哭。李煜的影子时时在她的脑海中晃荡,好像从前的一幕幕都发生在昨天一样,昨天以前,她还因为大婶的那句话还深深地记恨他,恨他挣不来钱,恨他给不了自己的幸福,今天,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所有有关他的一切都成为回忆了。
伺候婆婆吃了饭以后,杏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陪着婆婆唠了一会儿,婆婆今晚吃了两碗面条,还跟她说了许多她以前的事情,看她熟睡的样子,显然她是很开心的。杏儿知道,婆婆这是因为太想儿子了,听到自己替李煜瞎编的那些鬼话而开心的时候,她很恨李煜,也久久不能原谅自己的欺骗,良心上深深地谴责。
杏儿爬在婆婆的身边,她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因为那间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她和李煜所有的回忆,不论是甜美的还是痛苦的,所谓睹物思人,她怕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怀,哭上一个晚上,第二天,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出现在婆婆的面前,那这一切她又该怎么解释呢?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在梦里看见了李煜: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和一群陌生人走在一起,看见她,阴着脸,不说话,她走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要丢下她们。他冷冷地回答:“我不认识你!”
梦醒了,杏儿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李煜活的时候,从不晓得给家里一丝口信,死了却让别人的一个电话能把自己当场吓昏,这不算可悲吗?
他说他不认识我?杏儿一直重复着梦里的那句话。其实,人都死了么,认识了又能怎么样?也许,李煜的那句话只是为了让杏儿能早日从失去他的阴影里走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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