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
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
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
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
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
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
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
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
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
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
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
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
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
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
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
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
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
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
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
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
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
《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
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
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
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
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
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
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
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
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
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
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
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
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
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
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
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
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
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
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
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
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
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
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
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
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
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
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
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
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
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
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
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
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
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
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
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
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
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
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
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
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
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
声。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
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
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
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
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
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
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
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
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
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
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
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
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
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
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
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
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
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
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
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
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
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
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
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
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
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
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
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
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
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
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
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
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
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
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屁股不**屁股,
管你≈;毛几≈;≈;毛巴≈;相干,横竖没**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
爷!”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
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
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
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
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
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
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
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
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
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
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
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
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
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
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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