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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

    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

    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

    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

    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

    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

    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

    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

    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

    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

    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

    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

    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

    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

    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

    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

    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

    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

    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

    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

    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

    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

    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

    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

    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

    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

    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

    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

    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

    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

    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

    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

    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

    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

    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

    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

    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

    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

    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

    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

    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

    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

    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

    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

    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

    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

    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

    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

    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

    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

    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

    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

    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

    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

    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

    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

    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

    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

    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

    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

    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

    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

    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

    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

    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

    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

    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

    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

    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

    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

    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

    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

    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

    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

    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

    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

    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

    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像棋,为夺“车”正拌嘴,还

    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

    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

    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

    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

    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

    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

    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

    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

    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

    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

    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

    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

    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

    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

    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

    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

    “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

    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

    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

    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

    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

    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

    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

    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

    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

    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

    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

    “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

    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

    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

    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

    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

    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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