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
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
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
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
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
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
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
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
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
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
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
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
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
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
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
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
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
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
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
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
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
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
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
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
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
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
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
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
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
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
“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
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姥
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
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
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
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
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
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
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
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
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
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
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
“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
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
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
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
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
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
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
“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
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
“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
“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
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
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
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
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
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
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
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
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
见个真佛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
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
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
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
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
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
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
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
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
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
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
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
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
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
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
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
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
“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
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
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
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
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
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
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
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
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
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
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
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
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
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
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
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下。方欲问时,
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
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
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
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
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
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
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
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
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
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
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
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
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
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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