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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

    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

    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

    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

    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

    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

    “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

    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

    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

    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

    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

    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

    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

    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

    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

    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

    “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

    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

    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

    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

    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

    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

    “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

    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

    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

    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

    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

    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

    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

    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

    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

    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

    “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

    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

    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

    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

    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

    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

    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

    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

    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

    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

    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

    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

    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

    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

    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

    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

    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

    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

    “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

    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

    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

    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

    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

    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

    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

    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

    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

    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

    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

    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

    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

    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

    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

    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

    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

    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

    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

    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

    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

    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

    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

    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

    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

    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

    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

    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

    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

    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

    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

    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

    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

    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

    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

    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

    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

    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

    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

    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

    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

    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

    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

    与众人反倒笑了。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

    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

    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

    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

    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

    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

    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

    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

    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

    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

    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

    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

    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

    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

    “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

    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

    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

    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

    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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