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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晚饭时分,正当陈青牛要挣扎着去领他那份寒碜饭食,吱呀一声,有个四大五粗的壮汉推门而入,八尺身躯,面貌敦厚,一见到半条命的陈青牛,眼神戚戚然,蹲下去,将一碗粥和一块饼递过来,缓声道:“知道你出了祸事,就赶紧过来,帮你领了伙食。”

    陈青牛笑道:“谢了,王哥。”

    壮汉摇摇头,叹息道:“咱哥俩可不都是身不由己的贱命,能帮一把是一把,指不定明天就换做王哥缺胳膊少腿,除了你,坊里其余都是没良心的货,只能指望你惦记着王哥的好。”

    陈青牛摇头道:“王哥你有一身武艺,去哪里都吃不了亏。”

    汉子自嘲道:“练了把式,就只能打打杀杀,是条不归路,总有折在他人手里的一天,王哥这才不愿意你跟我学这个。”

    陈青牛点点头,闷不吭声灌了一口米粥,啃着硬如石块的面饼。眼前蹲着的魁梧男人姓王名琼,凉州本地人,不是读书的料,也读不起,十来岁便开始逛荡,有几分蛮力,后来跟一位不知名的外来游侠学了几手硬把式,小有名气,在凉州南部闯荡十年,始终单枪匹马,敌不过其他江湖人士的复杂人脉,数次受挫,心灰意冷,恰巧琉璃坊招护院,他被选中,扑腾几年,终于当上一个小教头,手底下有五六号喽啰,比起最底层挣扎的小厮陈青牛,自然风光惬意许多。

    陈青牛到底是在大染缸长大的人,谈不上识人,却懂得最基本的保留之道,加上相处多年,也清楚眼前这个貌似耿直的武夫心眼多,而且小,小富贵时能摆一丁点儿英雄作态,患难时,若想他拉一把,则属于痴人做梦。

    陈青牛很早就想套近乎,从他那里学一点强身健体的本事,可惜这家伙同样藏私得厉害,总是拿幌子搪塞他,还总是那套冠冕堂皇的措词,说白了就是存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小鸡肚肠,陈青牛无可奈何,谈不上记恨,只是有些遗憾,毕竟混他这一行,能学几手套路,不说伤人,身板硬些,少点小病小灾,总不是坏事。

    将心比心地平心而论,不鲁莽的武夫王琼虽然藏私,但很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还是让井底之蛙的陈青牛大感新奇,例如他说的武人品秩就让陈青牛着实开了眼界。

    天下武人,被划下九品中正制。

    最低下下品,世间俗称的初九品,最高上上品,誉为圣品,朱雀王朝寥寥无几,屈指可数。九品起始,勉强登堂入室。一品臻于巅峰,堪称绝顶高手。

    下品锻力,中三品炼气,上三品化神。

    王琼喜欢自称准八品武者,其实他离八品还有数线之遥,但在琉璃坊仆役下人中间,还是有不可小觑的威慑力,寻常十几个地痞流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婢女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去捏一捏王琼的壮硕胸肌,喝酒的时候他也喜欢袒胸露腹,表演上一段胸肌抖动,或者耍一趟棍棒,总能赢得满堂喝彩,陈青牛也吆喝得起劲,一半是奉承,一半是打心眼羡慕。

    被陈青牛深刻记仇的京城公子那帮权贵聊起两个王朝的战争,总离不开女人,而此时王琼这类练武之人所说的,就大不一样,这位正值壮年的武夫滔滔不绝道:“咱们朱雀十三州,近五十年来高手辈出,尤其是凤州和燕州,接连崛起十位生猛无比的青年俊彦,燕王义子朱飞熊,二十岁便位居龙骑营校尉。长安侯军中掌旗卒魏吴,更是只有十五岁,膂力无双,手持一杆朱红色凤凰战旗,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还有大将军韩芝豹麾下的心腹爱将鲁夔,号称‘小人屠’,便是此人负责在当阳郡活埋了玉徽皇朝四十多万兵卒,整整四十万呐。这些人肯定都是上三品的武将,更别说二十年前便一剑动京城的长安侯,他老人家‘儒将无双’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

    陈青牛听得一阵恍惚。

    与《燕王行幸小薛后图》上的那位倾城祸水一般,王琼所谓的英雄和枭雄,都是他这只趴在井底仰望头顶那片小天空的小蛤蟆,断然无法想象的风范和境界。

    王琼已经陷入狂热,自顾自道:“不说上三品的手段,光是一名中三品的强者,便能轻而易举生裂虎豹,一步杀一人,端的霸道。可惜你王哥习武晚,早年一直在瞎摸索,直到后来有了那番际遇,这才小有成就,练武一途,天赋根骨和运势际遇,缺一不可。”

    陈青牛赶紧道:“王哥也就是没生在富贵人家,否则早遇明师,一定不输任何俊彦。”

    在妓院勾栏端饭碗,哪怕是鱼公大领家这类独领一方职责的大人物,也不能缺陈青牛这类小茶壶信奉的二十字真言:溜须拍马捧,点头勤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

    陈青牛自认前十五字,驾轻就熟,最后五字精髓,还在琢磨。知道面对王琼这类高不成低不就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一个小虾米还真能给王琼锦上添花不成,人家图的就是在自己这边夸夸其谈时刻的优越感,陈青牛当然要把位置放得一低再低,把人家托得一高再高。

    果然,王琼嘴上说哪里哪里,还是眉开眼笑。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疑惑已久的问题:“王哥,你说圣品之上,还有人吗?”

    王琼愣了一下,笑道:“即使有,那也是神仙了吧。”

    陈青牛刨根问底道:“真有神仙吗?”

    王琼撇了撇嘴,兴致缺缺道:“也许有,不是说那北唐国师懂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以一己之力,便抵挡住咱们朱雀的百万雄兵二十年。不过我看那不过是妖言惑众。北唐总有一日会如玉徽王朝,被咱们的长安军和大燕铁骑踩个稀巴烂。什么国师,死了就是一团浆糊。”

    陈青牛附和道:“显然如此,妖术多半是以讹传讹,不入流的诡道罢了,当不得真。唯有王哥这般实打实的武力,才是至上的王道。”

    陈青牛厮混勾栏多年,记性好,记下了许多文绉绉的词汇,很管用。

    王琼哈哈大笑。

    他最终心满意足起身离开柴房,觉得这趟没白走,施了小恩小惠不说,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心情舒畅。

    这是他喜欢跟陈青牛聊天的缘由,这孩子命不好,但,最起码,拍起马屁比起手下喽啰,可要含蓄巧妙得多,明知是溜须拍马,还是舒坦。

    陈青牛勉强止住了血,坐在空落落的狭小柴房,脑海中都是萧婉儿的可憎的笑脸,以及紫衫男子的阴沉眼神,不知为何,他回忆最多的是毒辣纨绔身后的灰袍老者。

    就像一尊毫无生机气息的阴魂。

    他只是门外汉,只能确定京城纨绔也好,那更胜一筹的老者也罢,绝对不是半吊子出家的王琼能够相提并论。

    至于两者实力高深的程度,陈青牛无法揣测。

    陈青牛明摆着与他们悬殊如天壤云泥,他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最不济我也要弄残一两个跟你们有关系的人。”

    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在腌臜染缸里摸爬滚打十五年多的陈青牛,靠自己学会了知进退,却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味忍气吞声。

    骂他杂种的很多杂役,每隔几年总会有一个无缘无故暴毙。

    还没净身进宫的刘七每当听闻这类事件,总是说你小子还没运气背到极点,老天爷还是会开开眼,帮你收拾一下那帮渣滓。

    陈青牛也总是表现得庆幸,侥幸,大呼痛快,如同任何普通的十来岁孩子。

    这一晚子时。

    双眼疼得渗出血丝。

    陈青牛一声不吭缩在墙角,牙齿咬在手臂上,一排血印。

    擦掉脸上两条足够让外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呼出心中郁气,陈青牛呆呆望向窗外明月,他始终不理解来琉璃坊高谈阔论的文人骚客为何总喜欢悲春伤秋,作一些望月伤怀的诗作,却还总能让坊里身娇体贵的头牌们一脸深有感触,然后泫然泪下。

    陈青牛笑了笑,咱没念过诗书,经史子集一本都没碰过,可没他们的境界。

    躺回床板上,睡眠轻浅,拂晓时分,陈青牛就起床,他除了白天的端茶送水四处跑腿,还需先去琉璃坊的厨房,把剩下来的鱼鳔和动物肠衣挑出来,用专门的手艺,制成一枚枚小套子,然后送给专门负责姑娘床帏私事的掌班,再由掌班转交给坊内的红牌、清吟、伶官、歌姬等,这既是体力活,也是技巧活,陈青牛做出来的这类小玩意总归比别人胜出一筹,久而久之,琉璃坊就都知道了坊内有个被状元李郎赐名并且手艺不错的小厮,若非如此,清吟里的佼佼者,萧婉儿怎会记下陈青牛这个不甚起眼的落魄下人。

    清晨,陈青牛双手腥味忙碌的时候,在寻思一个法子,想给萧婉儿送去一件“不小心”刺破的玩意,天下所有青楼楚馆,第一要事是什么?自然是不让摇钱树们怀孕,寻常法子有喝含有轻微汞液的药汁,但这种事长年累月,过于伤身,大勾栏的红人自然不乐意,只有小青楼才迫不得已普遍为之。本来陈白熊所做的玩意,是最适合的,可上等青楼妓院如琉璃坊的客人,大多苛刻,哪喜欢戴那玩意,隔着一层行巫山**,终归不够酣畅,只有萧婉儿这类出了名的红牌,以及花魁,还得花点心思,才有手腕本事让男人心甘情愿戴上那小东西,寻常伶官,扭捏撒娇一番,大多还是扛不住嫖客的要求,总不能为此要死要活不是,最后还得**之后皱着眉头老老实实喝下药汁。

    陈青牛坐在小板凳上,想的就是如何保证动了手脚的东西送到萧婉儿手中,可这难度委实大了点。掌班的安排不经他手,他也进不去萧婉儿的私宅小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青牛如此告诫自己。

    他走不得一步错。

    跌倒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东山再起,他这类不值钱的贱仆,死了就死了,没爹没娘更没暖被窝的,没谁惦念的。

    琉璃坊每年都要死上一大批不听话的雏妓。

    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 桃花  p:///1/1953/  )




第三章 有凤南来
    做完早饭前的勾当,白天陈青牛还是毫无异样地按部就班,跑腿待客,殷勤吆喝,甚至比以往还要卖力,这让昨天一离开柴房就心疼那两吊钱的二领家看在眼里,心里头稍稍好受。《+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

    琉璃坊大而奢华,除了从来都是川流不息的主楼,大大小小还有三十几处院子,萧婉儿的那栋还算小的,花魁秦香君的私宅,那才叫富丽堂皇,一直是一帮下人眼中的人间仙境。

    可陈青牛只远远看过围墙,听过里头清脆悦耳的笑声,甚至连秦香君的容颜都没见过一次。只听王琼说有“香坠扇”美誉的花魁接人待物,极为清高,甚至对凉州一般挂将军名号的莽夫都不屑一顾,只接纳她顺眼的清雅客人,俗物一律不得踏入院子。

    而琉璃坊的老板娘,也就是最大的老鸨,对此也毫无异议,陈青牛一开始觉得不可理喻,后来想通了,男人都跟一门心思要飞黄腾达的死党刘七一个德行,对摆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人,都愿意一掷千金,被白眼了,还欢喜。

    陈青牛嘀咕真他娘的贱骨头,咱要跟他们那般有钱有权,就是抢,也要把这些萧婉儿小清高的,秦香君这般大清高的,给霸王硬上弓了。

    怜香惜玉个屁!

    这帮婆娘不管初衷如何,既然都做婊子了,难不成还要男人砸钱给她们立牌坊不成?

    陈青牛记性好,虽说手脚总是出点无关痛痒的差池,可迎来送往,记住了熟客们的名号,摸清各自的脾气,吹嘘拍马也就事半功倍,加上天生模样不错,眼睛因为天生缘故,没有寻常小厮的狡黠,多了勾栏里几分难得的憨厚实诚,陈青牛这两年总算渐入佳境,没什么磕磕碰碰,昨天在萧婉儿那边纯属无妄之灾,陈青牛对于暂时无法抗拒的波折,总能第一时间调整心态。

    一天时光在波澜不惊中度过。

    陈青牛在小饭堂啃饼的时候,算了一下,还有半旬就是清明。

    也是那位状元郎的祭日。

    叫李牧的浪荡子二十年前浮现出朱雀王朝下九流的视野,落魄市井,喜欢题诗与酒肆勾栏,遇见对胃口的青楼女子,便赠予一首婉约诗词,便能让那娘子一夜成名,引得豪客骚人纷至沓来。

    二十年前,朱雀王朝上层,如今日一般燕乐辞赋占据鳌头,慷慨激昂,清吟伶人歌姬舞女,也就随之习惯作铁板琵琶音,听多了,总是别扭。

    李牧出现后,几乎是孑然一人,便改变了整个朱雀王朝的口味,先是市井乐坊间传唱他的婉约诗词,然后由琉璃坊这般与王公贵族关联紧密的一流青楼渗透入上流圈子,最后甚至连皇宫里的人也听闻李牧这么个奇人,整整二十年,状元郎的婉约被红牙玉板们传唱不衰。

    无意仕途的李牧下场却极为悲凉,孤苦伶仃,清明时节前醉死凉州商湖一叶小舟之上,就如萧婉儿昨日的纨绔嫖客所讽,还是几位青楼红颜帮他寻了一个地方,下葬商湖畔。不过李牧即便死得寂寥,还是最后让众多精于经注的才子们狠狠羞愧愤恨了一把,近千青楼女从朱雀王朝各地,不约而同聚集到商湖孤墓畔。

    那一日小雨淅沥,她们便撑着千把油伞,一同潸然泪下,即便到今日,一些年迈色衰的青楼女子,说起这个,还是一阵神往。

    陈青牛对此没有过多感触,只是觉得总是被刘七挂在嘴头的成王败寇更有道理,人死灯灭,再风光,又能如何?

    可对那儿时印象中温润如玉男子的境遇不以为然,陈青牛还是决定冒风险在清明节去给他上三杯酒。

    是他能买到的最贵的好酒。

    所谓天大的机缘,陈青牛不敢想,只是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尽可能存于心,能尽力而为,陈青牛还是乐意为之,视作理所应当。

    正当陈青牛啃着饼发呆,一个与他身份相似的小厮兴匆匆跑进来,雀跃嚷道:“那批来自玉徽皇宫的伶官到了,可真水灵呀。”

    这段时日,琉璃坊都在讨论这件事。

    红牌们自然是担忧被抢去饭碗,那些雏再不谙床底技巧,好歹披着玉徽昭容的华丽衣裳,昭容,可是玉徽紫霄城里第五等的贵人,除去母仪一国的皇后,三位贵妃,十数位嫔妃,百来位淑仪,就轮到昭容。

    玉徽王朝以女子婉约灵气著称,否则也出不了能让大将军韩芝豹安阳郡血战后、不顾全军疲乏长途奔袭五百里,只求赶去紫霄城一睹皇后容颜的赵钩戈,也孕育不出诞生时出现沧塘江数万尾红鲤鱼一同跃出水面的小薛后,昭容姿色比不得这两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至少姿色绝对不会差,再者,只要有个富贵身份,就不怕男人不搔肝挠肺,出身平庸的琉璃坊紧俏头牌们自然紧张万分。

    王琼这类图个眼瘾的下层人物,则只有纯粹的兴奋。

    琉璃坊为了押送这批身份特殊的清伶,直接绕开了镖局,直接砸重金雇佣了凉州军马,可谓不择手段。

    进城的时候,琉璃坊特地安排十几辆毫无遮掩的马车,一辆马车坐着一位玉徽昭容。

    凉州城闻风而动,几乎万人空巷。

    老百姓求热闹,有钱下嘴的老爷公子哥则眉开眼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何况眼下等于偷的是玉徽皇帝的女人。

    凉州城琉璃坊的同行们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琉璃坊除去有活的倒霉蛋,其余人物悉数倾巢出动,将坊外那条街拥堵得水泼不进。陈青牛也在其中,探着脑袋,望着一辆辆马车上神情或凄然或木然的清丽丰美气质各异女子,突然心有感慨,帝王已是人间九五之尊,不过如此,连自己的女人都沦落到供人亵渎的私妓,那自己该追求什么?

    陈青牛每次在子时到来历经逃不掉的煎熬,逐渐养成了去思考的习惯,这样可以缓减一定程度的疼痛感,十岁之前,怨天尤人,十岁之后,不再懵懂,开始想着怎样去改变境况,所思所想最多的自然而然就是如何富贵,以及富贵以后想要如何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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