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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可连凉州城都没有走出过的陈青牛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

    等陈青牛回过神,车队已经停下,他只能看到最后一名尚未下车的玉徽昭容,只有一个背影,她纤弱娇小,像琉璃坊最名贵的易碎瓷器,轻轻一碰,就碎了一地。

    她环视一周,神色僵硬麻木。

    陈青牛有点失望,这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容颜并不绝艳,只与萧婉儿那般清吟伯仲之间。

    陈青牛望向街道尽头,城门方向,也许是应该走出凉州城,先去商湖畔,再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有机会看到凉州城以外的景色,以及琉璃坊以外的漂亮女人。

    说不定,有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将来某一天,能将朱飞熊鲁夔魏武这些蒙受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统统踩在脚下,随意轰杀捏死,再将小薛后那般的女子压在身下,听她们婉转呻吟,最好能再见到刘七,捶他一拳,大笑着说老子帮你达成愿望了。

    十六年来,此刻仰着脑袋的陈青牛,脸上笑容头一回如此灿烂。

    ( 桃花  p:///1/1953/  )




第四章 有子阿蛮
    陈青牛的人生并没有因为玉徽昭容的到来而起伏,第二日王琼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十二位琉璃坊娇贵雏妓由一名陌生鱼公调教,而非原先的大领家,滴酒不沾的大领家喝了整宿的花酒,酩酊大醉,一整天都不见踪影。《+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小说网)

    陈青牛完全能够理解花丛老手大领家的苦闷,到嘴的一大串嫩肉,刚要咬出汁水,就被人夺了去,岂不是等同夺妻之恨?

    琉璃坊的生意明显好了许多,哪怕沦为娼妓的昭容们尚未接客,但凉州富豪便已经迫不及待,早早来琉璃坊,跟鱼公领家们套近乎,砸下银票金锭,求这帮雏妓一旦调教完毕,能够头一个尝鲜。

    陈青牛的伤势恢复很快,捣成粉末的草药是前辈们传授的土秘方,止血化瘀,青楼小厮难免挨揍吃打,谁都需要存有一份药粉,他对痊愈的小腿并没多想,只当成药粉的良好功效,殊不知他那挨了一脚和化酒成剑的伤势,俱是内伤重伤,所幸京城公子一行人根本没把这出院子时半死的小厮当回事,否则断然不相信这家伙已经活蹦乱跳。

    陈青牛做完一天的活,回到僻静柴房,先画虎类犬地打了一套拳,是他从王琼那偷师来的零散把式,形似而神不似,日积月累,只能平添一些生硬力气,但聊胜于无,陈青牛乐在其中,总觉得多一技在身,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子时前,他清点了一下藏在青砖下的数年积蓄,马虎能买半壶兑水不太过分的次等花雕。

    整个子时,不仅是肌肤,能让骨髓都颤栗的刺痛,明显比昨天加剧了一分,陈青牛咬紧手臂,抬头,不由自主瞪大眼睛,这种疼,最阴毒的是绝不会让人痛到麻木,陈青牛始终都保持清醒状态,十六年辛酸却并不厚实的单薄人生,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在脑海一一浮现,最终在那个纤弱女子的背影定格。

    子时一过,眼中被状元郎称作“蛰龙”的丝带状异物终于消停,陈青牛的阵痛还要持续半个时辰左右,但明显轻松许多,他按照老法子深呼吸一段时间后,终于止住身体的颤抖,去擦掉模糊了整张俊秀脸庞的血泪,这几年每过一日,渗出眼眶的鲜血就浓稠一分。

    他是一名弃婴,襁褓之中,便被丢在琉璃坊门口阶梯,最廉价的布料,身上无任何佩饰,因此没有任何线索,十有**是贫苦人家注定养不活,被当成累赘丢了。

    恰巧那是琉璃坊祭祀娼圣祖师爷种殊的日子,琉璃坊发了稀罕的善心,收养了陈青牛,一开始没有名字,喂她吃奶最多的伶人姓陈,孩子便跟着姓了陈,小名阿蛮,琉璃坊的女子毕竟不是无才是德的寻常闺秀,更不是村妇,不会给陈青牛取不堪入耳的邋遢小名,阿蛮阿蛮,呼唤着很亲昵可人,陈青牛小时候也粉雕玉琢,所以很招人喜欢,依稀记得坊里老一辈的姨们都喜欢倩笑着说姨姨给你糖吃,拉他去“踩床”,这是青楼习俗,喊一个越俊俏越吉祥的男娃儿,在绣床上蹦跳,跟给娼妓祖师爷烧香是一个道理。

    陈青牛五岁的时候,乳娘便死了,得了病,青楼女子常得的一种,不大不小,有钱治就能挺过去,没钱就等死的那种。而她在鱼公领家眼中只是胸脯两块肉还算能入寻常嫖客的法眼,加上年纪也不小了,是棵摇不下多少钱的枯木,坊里一寻思,不肯出钱治,就活生生被熬死了,死相难看,在床上熬了一年,一个原本清秀的小红牌硬给熬成了恶鬼模样。

    临死前,连她坊里的闺蜜都不肯探望,只有小阿蛮死守在床头,陪她说着话,那会儿她其实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全身枯槁,比鬼还难看,可阿蛮就是一点不怕,只是望着她的眼睛,就还是觉得亲昵和蔼。她因为要抚养小阿蛮,加上喂了两年奶,本就是靠胸口几斤肉混饭的女人便生意日益清淡,下葬的时候竟没一文私房钱,小阿蛮就去姨姨们房门跪着,一户一户跪过去,终于求得最便宜的一具棺材钱,葬在了凉州城一处荒郊野岭,老死病死的青楼女子,哪能指望葬一块风水宝地,也不知是狗娘养的老天爷是否不长眼,那地儿还真是块不错的阴宅,结果等小阿蛮第二年清明去上坟,揣着偷来的瓜果,捡来的点心,却发现乳娘的坟被刨空,尸骨无存,竟被一户凉州大姓给占了。

    再以后,小阿蛮就没去过那片山岭,可他每一次子时,都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他会去那的。

    比亲娘要好无数倍的女子死后,坊里较为亲近的姨姨们要么色衰而杳无音信,要么就是被赎出去,少数运气好点的做被大妇打压的妾,多数则是运气不好的,被买主打死的,被妒妇害死的,不一而足。只有寥寥一两人攒足了钱,出了琉璃坊,能养活自个儿,但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出了勾栏,谁还记得只是拖累的小阿蛮,所以那几年,是小阿蛮最为悲苦凄惨的日子。白日饱受众人欺辱,晚上还要忍受双眼剐心之痛。

    这没有盼头的日子,连很多局外人,瞧着双手老茧的干瘦孩童,都忍不住嘀咕这孩子活在世上真是上辈子造孽啊。

    转机是那个一身穷酸却气质如玉的男子。

    没名字的陈姓小阿蛮竟然踩了狗屎运,成了有名有姓的陈青帝,或者说陈青牛。

    许多眼红的人加倍恶毒,可对小阿蛮,或者陈青牛来说,他们的打骂比起双眼之痛,实在太轻微了,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丝渺茫的盼头。小时候他给人温酒的时候听到一位不入流诗人在说一对禅机,问话是世人瞎了眼说我羞我辱我骂我毁我欺我,我将何以处之?答语是我便转过身容他避他怕他凭他由他,再过几年再看。陈青牛温酒妥帖,那晚回了柴房,熬过子时,夜深人静,觉得这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于是他扪心自问,自己身处其境,又该如何。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能杀之,我必杀之。然后,隔两年,就有人毫无征兆地毙命,死因蹊跷,却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一条毒蛇再小,下嘴快准狠,一样能致命。

    只要给陈青牛一个掌班的位置,他一定就能让萧婉儿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再多一点,兴许他就能对那位京城紫衣纨绔下黑刀子。

    今年的清明时节,天空灰蒙蒙,像要下一刻就倾盆大雨,龙王却像憋着一口气般迟迟不肯下雨。

    凉州是朱雀富地,却不是大州,只是因为凉州矿产丰富,尤其是铁矿,朱雀王朝一半兵器皆由凉州铁锻造,凉州主城并不算大,不到三十万的人口,所以这才有王琼说起当阳郡一战的倒抽一口冷气,长安侯和“小人屠”鲁夔活埋了玉徽军将近半百万士卒,将整座凉州主城的人全部拉出去都不够数,想必除了铁血心肠到了极点的人,真正见到那种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场景,都要两腿战战,头皮发麻。

    陈青牛并没有向掌班打招呼,便偷溜出琉璃坊,走在热闹还是热闹但比以往显然多了份清明凄冷的街道,陈青牛已经做好回去后受罚的准备,琉璃坊赏罚分明,有功者重赏,有过者重罚,极少有偏袒,就像前两天大领家旷工,照样挨了鱼公足足五十鞭子,血肉模糊,没个把月肯定下不了床。这恐怕也是琉璃坊能鹤立鸡群的根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娘具有巨大的震慑力,不给手下心腹丝毫惫懒机会。

    临近城门,一辆富丽超常的马车呼啸而过,马夫是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却有一张中年人的脸庞,温文尔雅,看不透真是年纪。

    陈青牛抬头的瞬间,车帘掀开一角,有人瞥了他一眼。

    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雍容华贵。

    只是眼神冰凉,如洒落在大雪上的月光。

    陈青牛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是富贵人家的男人,指不定是琉璃坊的老主顾,对他有些许机会面熟,可女人,陈青牛还真不认识哪怕一个琉璃坊以外的良家。陈青牛没印象的人,那就一定是陌生人。

    陈青牛自顾自行走,趁机领略凉州城的风情。

    孩童时,陈青牛觉得琉璃坊就很大了,接下来,少年是觉得凉州城太大,后来才知道,凉州只是朱雀王朝的一个小州,真正的大州,是中枢凤州,是民风彪悍的燕州。

    但是朱雀,依然不是南瞻部洲最大的王朝,哪怕吞并了玉徽皇朝,两块国土相加,疆域也敌不过西域。陈青牛小心提着花光十之**积蓄的半壶花雕,行走多时,终于出了凉州城,清明时节,重兵把守的崇德门也松懈许多,他一路询问,先来到商湖湖畔渡口,渡船寥寥,陈青牛与皮肤黝黑的老船夫讨价还价一番,将剩下的零碎银子再送出七八分,老头终于答应送陈青牛去来回一趟状元墓。

    上了破败小舟,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开话匣子,唠叨道:“李状元那可是神仙人物,我还记得他七八年前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给了我一锭金子,跟我唠嗑,也不嫌我鄙陋,后来他走了,开始的时候每年清明都会有青楼的姑娘来祭奠,后来就稀疏啦,到这两年,就再碰不上美娇娘喽,想来她们也会跟我这种糟老头一样,老得不成样子了,她们是女人,肯定不愿意李状元见到她们老的样子,小兄弟,是不是这个理?”

    陈青牛点头笑道:“老丈人,肯定是这个理。”

    老船夫感叹道:“可怜咱们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陈青牛无言以对,他自己不过是已经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何况也没打赏别人的习惯和资格。

    抠门未必是恶习,挥霍却注定不是美德。

    陈青牛是从小就被迫锱铢必较的下等人,还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老人划桨,抬头望了望阴沉天空,自顾自说道:“奇了怪哉,凉州清明必下雨,是好几百年的规矩了,咋到了今年,就变天啦?”

    陈青牛愈发无言。

    一个半时辰后,终于来到一个早已破落荒废的渡口,老船夫叮嘱道:“小兄弟,按着小路一直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状元墓。千万别呆太久,我最多等你半个时辰。商湖到了晚上,可不太平。”

    陈青牛捧着花雕,点了点头,跳上渡口。

    一炷香。

    好不容易找到杂草丛生的孤墓。

    墓前无香无酒。

    孤苦伶仃。

    墓碑斑驳。

    陈青牛将花雕酒摆在墓前,蹲下去,石碑上刻有“江左李牧之墓”六个字。

    很奇怪的字体,谈不上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非草非行非楷非隶,中正圆融,只是看着就心平气和。

    难道说,这位一生传奇坎坷的男子,死得如字体那般安详?

    陈青牛拿着那壶酒,站起身,悉数倒在墓前,轻声道:“我六岁将唯一的亲人下葬后,便发誓,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不跪公侯,只跪陈氏乳娘一人。望状元郎海涵。”

    天空中,猛然间一道道粗壮闪电交织,将原本灰蒙死寂的天幕撕裂开来。

    春雷炸起。

    轰鸣声不绝于耳。

    震人心肺。

    前一炷香还温婉如仕女的商湖霎那间汹涌起来。

    最后竟是大浪滔天。

    天地异象。

    ( 桃花  p:///1/1953/  )



第五章 八部天龙
    如此翻滚壮阔的大浪,别说是不堪颠簸的渡船,就算朱雀王朝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恐怕都要被掀翻,轻易拍散。《+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

    商湖中央,一艘雕饰白龙的四层花船随波起伏,有惊无险,弄潮儿一般。

    不远处,一叶孤舟更为神奇,仿若有仙人硬生生从商湖大风巨浪中再拔出一个浪头,如一朵祥云,静止不动,这小舟便停在那浪头之巅,恰好与四层花船平行。

    凡夫俗子眼中,这便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哪怕是踏入武道初窥门径的王琼,也照样要瞠目结舌。

    巨大龙头花船顶楼站着一位丰韵女子,赫然是陈青牛出城前见到的马车贵妇,衣裳华贵,此时独立于花船高楼之上,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

    一叶小舟,盘膝坐着一名貌不惊人的肤黑老人,他若是出现在庄稼地里,绝没有人觉得突兀,可不动如山坐于兴风作浪的商湖小舟上,便匪夷所思。陈青牛若能见证这一幕,如何都不肯相信,一位跟他牢骚一个半时辰的话痨老船夫竟有如此骇人神通。

    姿容气质颇符合一些琉璃坊资深老嫖口味的熟妇清冷道:“钓鲸翁,你在商湖等了八年,妾身也苦候了八年,今日你若插手,请恕妾身不念你与李牧六十年的香火情。”

    整座商湖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

    老人脸色平静,轻笑道:“想来范夫人心中也清楚,李白禅三十年前便死了,只有江左李牧,时至今日,不过只剩一座坟包。老夫与你师父可谓同辈,虚长你一甲子光阴,今日便要倚老卖老到底,老夫不容无关人等来打扰李牧最后的一片清净。”

    女子冷笑道:“钓鲸翁,妾身且不提那里头躺着的是李白禅还是浪荡子李牧,墓前的孩子,与你我和坟墓里的他都是莫大关系,谈不上扰人清净。”

    她踏前一步,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老人依然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收敛了笑意,摇头道:“李牧对后事安排,他生前便有了决意,无须你们今日来指手画脚。成与不成,得看那孩子的造化,老夫奉劝一句,你若今日沾了无端的因果,恐怕到时候福是小福,祸却绝非小祸,甚至连你师门都要卷入其中,至少百年不得解脱。”

    女子嫣然一笑,横生百种妩媚,道:“钓鲸翁,多活了一甲子,当真就能阻拦我?”

    老人恬淡微笑道:“自然不能,范夫人出自仙府,根骨出众,老夫这等劣根,多活两个甲子,怕也是拦不下。”

    她一抖长袖,道:“既然如此,倚老卖老不成了天大笑话?”

    老人豁达笑道:“老夫尽人事知天命而已。能跟范夫人倚老卖老,可不是每个老不死家伙都有机会做的事情。老夫怎样都要意气用事一回。”

    雍容熟妇犹豫片刻,问道:“钓鲸翁,你真认为那孩子能够活下来?”

    名号钓鲸翁的老船夫转头望向春雷阵阵最为激烈的那块天幕下,沉声道:“九死一生。”

    她皱了皱眉头,叹息道:“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夭折,有点可惜。”

    钓鲸翁也是感慨,道:“范夫人,可曾想过那个孩子在市井中攀爬,撑得过十六岁,而且还未必撑得过二十四岁,到时候岂不更加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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