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将这只小鼓随手抛还给白蛟,弃如敝履,后者小心翼翼捧在怀中,满脸欢喜。
陈青牛突然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
他手中第二面小鼓,如果换由凡夫俗子来看,鼓面不过是仅仅饰有一只五彩绚烂的大蛙,盘踞于鼓面西南角落而已,可若是以陈青牛的卓然眼力仔细端详,便好似一望无穷数,大蛙身上蹲有小蛙,蛙蛙相背负,以此类推,不断向鼓面东北方位延伸出去。
相传远古圣贤有言,大蛙鼓腹而鸣,是为天地放声。龟蛙皆为通灵神物,能知晓天时地利,故而龟甲之文与蛙鼓之声,皆是圣人泄露给后世的天机。又传鼓声本是蛮夷之乐,如蛤蟆之吠,击打之声,响亮不下鼋鸣,可震慑人间一切魑魅魍魉阴邪之物。
陈青牛爱不释手,用拇指摩挲鼓面之上的微不可查的精妙纹路,啧啧称奇道:“在山上前辈客卿的笔札里头,曾经提及此物,天地未分、神人共居的那段岁月,有一位职掌四季气候的神灵,手持巨鼓,名为报春鼓,此鼓鼓声不振,冬不去春不来,等到鼓声响彻大地,天地万物才会辞旧共迎春。在那之后,沧海桑田,神灵不知为何逐渐消失,后世修道之人便模仿报春鼓,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仿制出无数鼓,其中以龙虎山天师府邸前的那面报春鼓为‘天下正宗’。”
陈青牛放下小鼓,对它有了一番盖棺定论,自言自语道:“能算是一样相当不错的厌胜道件了,只可惜没能孕育出根本灵性,不过用以厌胜克制阴物最佳,还不错。”
陈青牛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白蛟一副心疼加肉疼的纠结模样,忍俊不禁,打趣道:“这就是你的宝贝?世人都说龙宫珍藏每一样都珍稀无比,你倒好,尽收集一些烂大街的破旧货。”
白蛟没敢针锋相对,只是眼神愈发楚楚可怜,一双灵动的秋水长眸,像是在说既然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师瞧不上眼,那就赶紧还我赶紧还我。
陈青牛哈哈大笑,轻轻挥袖,小鼓飘荡而去,落入她怀中。
然后陈青牛伸手去抓那只雕刻繁密的朱漆小盒子,漆色斑驳,古韵盎然,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只不过相较两面小鼓,陈青牛对它最是轻视,理由很简单,世人无论雕刻还是绘画,推崇留白,过犹不及,山下人间凡人,山上修行之人,身份天壤之别,其实大道相通。
但是当陈青牛手指指尖触及木匣的那一刻,浑身颤抖,宛如被针刺了一下缩回手。
陈青牛第一时间抬头死死盯住那位看似天真烂漫的白蛟女子,后者依然满脸收回两样宝贝后的由衷喜庆之色,对于陈青牛的异样并未察觉。
陈青牛收回视线,低头望去,不急于伸手触碰。
专心致志,凝神屏气。
他那双眸瞬间熠熠生辉。
( 桃花 p:///1/1953/ )
第64章 一点浩然气
(之前的桃花内容会进行修改,人名地名以及情节设定都会有所更改或者补充。)
陈青牛这用心一瞧,就瞧出门道学问了。无论品相还是材质,都要超出那面伪造的报春小鼓一大筹。
总之,肯定是好东西,可到底有多好,陈青牛吃不准。
这一刻,陈青牛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谪仙人,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经与那位小天师重逢。
也不知她腰间那枚青色小葫芦,是否装满了酒。
年幼白蛟打量着这位魔头的脸色,一咬牙,竭力挤出一个谄媚笑脸,僵硬且肤浅,怯生生问道:“你喜欢‘小丫鬟’?”
陈青牛指了指木匣,后知后觉的白蛟小鸡啄米道:“我给它取名小丫鬟,里面装满了七彩琉璃珠子,漂亮极了!”
陈青牛嘴角抽搐,如遭雷劈。
琉璃珠子?此物在世俗凡间算是奢侈物品,唯有朝廷官窑才能煅烧,可惜属于典型的人力之物,于修行一途最是没有裨益,除了用以遮奢豪宅的炫耀装饰,也就剩下有些女子的情有独钟了。眼前这条白蛟,恰好就有此癖好。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嗓音温柔,笑问道:“那匣子里原本装了什么?”
年幼白蛟察言观色的火候还是差了些,兴致勃勃道:“原本簇拥着密密麻麻的细针,难看死了,在我百岁生日的时候,便让娘亲帮我将那些小针取出丢了,换成那二十多颗琉璃珠子。”
她犹豫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有些幽怨委屈,然后大袖一挥,打肿脸充胖子地故作豪迈道:“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
她心疼得厉害。
只是从小娘亲就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的便宜不能都占了,要不然老天爷会不高兴的,老天爷一不高兴就要打雷,一打雷,就又要劈死那些个湖里的小蛟、山里的蟒蛇……
陈青牛也心疼得厉害,甚至比蛟龙犹有过之。
这方匣子,若无意外,便是古书记载的“小剑冢”了,最适宜养剑,且能够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养剑数十,甚至百余!
须知世间养剑器物,根据典籍记载,总计三百二十余种,其中以紫金葫芦和甘露瓶为佳,桃木树芯尤为上佳,又以一切“方寸”堪称最佳。
只要是以方寸二字作为前缀的玩意儿,就都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心头好。
龙虎山第二座镇山大阵,便是一座方寸雷池,据说极小极小,小到了能够被掌教天师托在手心。
有位行走四方的无名僧人,相传行囊中搁放有一座方寸山,一经祭出,便巨大如通天山岳。传播佛法之时,不知为何金刚怒目,曾经差点以方寸山镇碎大宋王朝的大半座京城,若非三位巅峰修士联袂扛下那座下坠山峦,否则那就真是一场百年难遇的人间浩劫了。
在各大深渊龙潭大肆,搜寻捕捉蛟螭,豢养在一只盛满水的白碗当中,至于那只白碗的质地,显而易见,绝不会是寻常百姓家中的白瓷。
天龙寺主持方丈,悟有一门神通,方丈之地,自成小千世界。
由此可见,“方寸”二字,在修士眼中,几乎就等同于至上法宝。
人人梦寐以求,而又人人苦求不得。
然后,那些养育了不知千百年的“飞针”,给这条小白蛟丢弃,换成了漂亮的琉璃珠子……
陈青牛捂住心口,眼神很是忧伤啊。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商湖底下,还有没有残留下来的诸神箭矢?”
当年凉王驱使麾下精兵悍卒,与那条尾大不掉的母蛟死战到底,商湖之战,惊天动地,诛神弩射出无数根箭矢,事后藩王府和当地官府动用善游之人和府上修士竭力搜寻,但想必仍会有所遗漏。
作为国之重器的诛神弩,大如床子弩,小如臂张弩,真正的杀手锏只在于那种弩箭,朝廷管制极严,每枝箭矢都篆刻有工匠姓氏和库存编号,若有遗失或是盗窃,一经发现,主管官员一律斩立决,无需交由刑部审议。
小白蛟嚅嚅喏喏,显然不太情愿,可又不太敢说谎话,就只好装起哑巴来。
陈青牛想了想,告诉自己,今日仅是养剑小匣一物到手,已算福运非凡,见好就收吧。
原本不过是这笔大买卖的小小添头,获利之巨,竟然要远超买卖本身。
气数气运一事,经不起挥霍。
小心积攒起来,莫要一气用完,方是大道正途。
“那珠子暂借你便是,放宽心汲取其中精华,我与人做买卖,从来最讲公道……我去去就回,还有些事情要敲定首尾……”
陈青牛突然转头望向窗外,轻轻撂下一句话后,就带着谢石矶起身离去。
小白蛟愣在当场,许久才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它最终停下徒劳无功的挣扎,伸出一只手掌,贴在高耸的胸脯上。
世间骊珠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蛟龙颔下宝珠,是蛟龙精元汇聚所在,如一颗悬挂于秋枝的硕果,龙死则散,极难保存。或是龙之眼球,天然能够长久存世,用途众多,相传放置于书房,能够涵养一家一姓之文气文脉,若是研磨成粉,不但明目,还能让人看见阴间事物。
小白蛟摸着自己心口,感受着在气海中温暖流转的珠子。
她,或者是它,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
楼船翡翠,不如远处那艘樱桃的富丽堂皇,以素雅见长,两相比较,如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相邻,略逊一筹。
顶层一座船舱的靠窗位置,有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正与体态丰腴的青楼美人相对而坐,每当前者悠悠然饮尽一杯酒,后者便为其续杯添酒,酒气弥漫,可谓红袖添香。
老人容貌平平,神色近乎木讷,像是个没有功名傍身的穷酸儒生,上了岁数,且不管是不是力不从心,仍要临老入花丛一回。
女子并非楼船的当红清伶,缘于老儒生虽然凭借一幅行书字帖成功登船,却得了较为下乘的评语,翡翠这边自然不会隆重对待,抛媚眼给瞎子的勾当,没谁愿意。
花甲之年的儒士微微抬高视线望向窗外,窗口正对着那艘樱桃的一侧船舷,灯火辉煌,常人却难以看清船上景致。
她只当是这位老头儿心有不甘,艳羡着那艘楼船上的风花雪月,青楼女子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媚意不减,弯腰倒酒的时候,可怜抹胸无形中愈发绷紧,那一大片雪白,瞬间挤压得颤颤巍巍,动静相宜,诱惑至极。
老人缓缓举起酒杯接酒,明明已经看到那幅壮观美景,竟是面无表情,全然无动于衷。
蓦然间,女子只见眼前无趣老者展颜一笑,高高举杯,转头面向窗口方向,如酒客隔桌举杯相邀。
然后老人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女子讶然望去,照理说不该有人打搅才对,老儒生像是早有预料,已经起身亲自去开门,那位清伶只得起身相迎,也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会踩在这个点上登门拜访,同时心头泛起些许隐忧,难不成这位刻板老学究,其实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找了位一夜连襟来联手欺负她?
她很快就如释重负,甚至嘴角翘起,有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愉悦笑意,原来那位不速之客非但不与老人同龄,相反俊俏得很,只见他大袖长袍,腰玉悬剑,像是那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书页中,缓缓走出的一位翩翩佳公子。
年轻公子哥提起手中拎着的酒壶,微笑道:“先生相邀,晚辈不敢不从,带来好酒一壶。”
在青楼尤物面前不苟言笑的年迈儒士,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眉眼慈祥的自家长辈,潇洒抖袖落座,伸臂示意年轻人坐下,“是老夫冒昧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老人随后让那名清伶离开屋子,她心情郁郁关门退出的时候,吓得差点魂魄出窍,原来门外走廊立着一尊高大门神,壮着胆子再度打量,竟是女子身。清伶只觉得头皮发麻,悻悻然快步离去。
屋内一时间两两无言,唯有烛火炸裂的轻微声响,被揭穿身份的陈青牛神色坦然,环顾四周后,有些好奇地主动开口问道:“先生来自凉王府上?”
老人笑着点头道:“老夫高林涟,正是我凉州人氏,如今忝为藩王府邸教书匠之一,误人子弟而已。早年也曾负笈游学至中原,对汝南陈氏慕名已久,只恨当年不能登上陈氏藏书楼。过山海楼而不入,实乃老夫生平四大憾事之一。”
提及王朝四大书楼之一的山海楼,陈青牛满脸与有荣焉,接过话头,得意道:“我陈氏山海楼,孤本珍本之丰,素来享誉海外,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便是莫说是我这种偏房子孙,哪怕出身嫡长房,也难以经常登楼翻阅书籍,更别说什么借书出楼或是举烛读书了。”
老人深以为然,捻须笑道:“遇绝色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则美矣,终究是遗憾。书籍束之高阁,实则比美人打入冷宫还不如,大苦之事啊。”
陈青牛抱拳道:“先生高见,让晚辈振聋发聩!”
高林涟,是凉州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被先帝亲口称赞为“本朝第一醇儒”,只不过先帝虽然高看这位文臣,以至于高林涟的清望,“高出群臣,独茂翰林”,却整个嘉瑞年间都没有真正重用高林涟,以至于高林涟仕途坎坷,不惑之年才仅仅官至礼部给事中,之后在党争之中被殃及池鱼,辞官还乡,潜心注疏。最后被凉王邀请进入王府担任教书先生,高林涟也没有让人失望,果然不用五年,就教出了朱真虎这位“科举制艺不世出之才”的榜眼郎。只不过凉州自古便是崇武尚烈的陇风雄健之地,再好的道德文章也不吃香,导致墙里开花墙外香,高林涟这般的理学大家、斯文宗师,在家乡竟是连一方乡贤都称不上,这么多年在凉王府邸独来独往,声名不显,远远不如那几位仙人供奉来得风光八面。
在返家途中,师从另外一位文坛宗师的朱真婴,原本跟陈青牛数次提起过这位当世醇儒,只不过言语之中,屁股坐在不同山头的郡主只承认高夫子学识渊博,对其注疏大旨,却坦言有待商榷,这应该是她恩师庞冰庞太师与高林涟“道不同”的缘故。
陈青牛真正对这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上心,还是小王爷朱真烨的登场,受其牵累,陈青牛对高林涟也生出几分成见,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范夫人,以及九次转世的武胎王蕉,无意间都曾发出相似感慨:世间文人之品行高低,与学识之深浅,绝无必然关系。
此时此刻,陈青牛更多是忌惮,权势煊赫的董家惨遭灭门一事,他可是罪魁祸首,所谓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百姓和驻颜长寿的修士眼中所见,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救走董青囊的礼部侍郎庞凤雏,出身于“天下读书种子,尽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的稷穗学宫,而高林涟又拥有这么大的朝野清望,谁能担保庞凤雏跟高林涟不是世交关系?甚至说不定庞凤雏还会恳请高林涟代为侦查此事。要知道高林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也不至于主动邀请陈青牛来此赴宴,关于汝南陈氏的书海楼一事,看似双方闲聊,何尝不是老儒士在摸底试探,只不过陈青牛事先功课做得好,暂时没有露出马脚罢了。
谨小慎微的陈青牛愿意磨时间,这辈子头回登上青楼花船的老夫子,就显然没那份闲情逸致了。
老儒士意态悠闲,手肘抵住桌面,小酌一口酒,笑眯眯问道:“敢问陈公子,来王府所谋为何啊?是想当堂堂藩王的乘龙快婿,还是希望了结某些沙场上的仇怨?”
陈青牛脸色不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先生的圣贤身份不符啊。”
高林涟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坐直腰杆,伸手凌空指指点点,讥笑道:“你这小子可不老实,那汝南陈氏,是我朝少有恪守‘我辈子孙,不涉山上事,不做出世人’这条家规的高门世族,你却是修为相当不浅,还自称偏房子孙,岂非咄咄怪事?”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四方求学,不幸坠崖,谁料因祸得福,为世外高人所救,不但传授我绝世武功,还把毕生修为灌输给我……”
高林涟神情古怪,嘴角微微抽搐,自嘲一般摇了摇头,弯腰拿起筷子,像是要去夹一只被黄酒熏醉的青虾,碗醉中指甲大小的青虾,一些犹有挣扎动静,碗白虾青,所以取名“清白”,大概是凉州所有菜肴中名字最有雅味的了。
楼船剧烈一晃,如被湖中蛟龙跃水拍栏。
原来是屋外谢石矶拧腰跺脚,一瞬间破壁而入,诛神枪的枪头横在两人之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