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皇帝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破烂侯
海蝶起身掀开竹帘,远远地从校场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的走来。他高大魁梧,全身都笼罩在一袭巨大的披风中,头上戴着防风的兜帽,完全看不清模样。寂静辽阔的校场上,这样一个人缓步而来,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令人觉得有如身在梦中。
海蝶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来之前她哭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走近了,竹舍下候着的鲛族护卫迎上去低语了几句,对方行礼,而后登着竹阶而上。他抖开头上的风帽,他的年纪很大了,下颌满是浓密的白须,头顶已经秃了。他披着的黑色披风胸口上以银线绣着十字的花纹,手里攥着一本羊皮面的古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叨扰了。”老人冲着四周微微躬身行礼,最后转向季连城,“别来无恙。”
“不见大师十一年,真人还记得我。”季连城微笑。
“十二年前你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却没有料到今天来这里找我的人中也有你一个。”老人微微摇头。
“大师,我不是为了杀人。”
“为不为杀人而来,都要血流成河。”张风炎还是摇头。
他在海蝶身边坐下,环顾周围,一一指点:“这位就是北海之王,罗天凌了吧?这位想必就是南海之王,海蜃楼。这位……大概是南海之王的爱女了。”
众人都点头致意。
“今日恐怕是有大事吧?”老人看向众人。
“真人,我们这次请你前来,你想必清楚,不必我们多说什么。现在便开始商量正事。”罗天凌冷冷地说。
“是,北王是直快的人。”老人点头,叹气道:“自白亦痕接任五海堂堂主开始,在东陆设立众多分支,管理东陆的五海堂和景教教团,历任大长老都不效命东陆的五海堂分支,而是直接受白亦痕的节制。这些年景教教团衰微,而五海堂声势如虹,东陆的五海堂教团有信众约十七万四千人,其中精锐善战者约两万,分为五部,曰中西南北中五大海,每部的首领皆称堂主。而之前包围雪落五大人的便是西部堂主,七位西陆高僧也是他请到的。”
季连城微微点头:“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可是我们来这里请问大长老的,还不是这些事情。”
“大长老是景教徒吧?”鹰不泊忽地一笑,打断了季连城的话题。
“阁下如何得知?”老人问,等于承认了。
“大长老胸前的标志是景教徒所拜的十字架,手中所握是景教经典吧?鹰不泊远在昆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教人。”
“鹰尊主慧眼。”
鹰不泊笑笑:“我们想要的,是影州的情报。大长老是景教徒,教义教导大长老亲爱世人。我听说贵教的圣人乃是神的儿子,曾教导信徒说,若是你的邻居打了你的左脸,你便将右脸也送给他打。以此示人以仁义。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并不怨恨世人。那么大长老不愿意托出影州的情报,想必也是不愿看见这里变成修罗地狱吧?”
“可即使我不情愿,似乎也无济于事了。”老人平静地说。
“是,我等手中有剑,心中有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本不是什么善信之辈,不会相信大长老的仁慈。还请大长老坦然相告吧。”鹰不泊还是笑,轻轻弹着腰间紫绫包裹的长剑。
老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杀人,对方未必没有杀人之心。五大海堂主,两万精锐,还有神乎其技,武功盖世的两位龙将在,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么?五海堂未必真的会败,四位,何不三思?”
海蜃楼默默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枚金色令箭,递给了海蝶。海蝶低头接过,转身出门,以一张小弩把令箭射上了天空。那道金光在夜空中忽地炸开,仿佛流星暴雨,半天都被灿烂的火色遮蔽。随着那片金光,远处传来大地的颤抖,千千万万双铁靴蹬踏地面的脚步声跟着逼近,一时间仿佛外面吹来的风里都含着金铁的味道。
“这是!!!”老人大惊。
海蜃楼默默起身:“五海堂的教团有精锐善战者,我海牙未必没有精兵强将!十年的筹划之功,今日终要大放光芒。我们并非没有准备而来。”
他一掀帘子,昂然出门,面对月下的校场。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向着他缓缓推进。所有人一色的黑色重甲、沉重的铁盔,他们披着黑色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腰间系着长剑。老人默默地数了,那是二十八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步兵中混杂着铁骑,居前的则是两个各一百人的方阵。
那是一支足足七千两百人的大军!17
天衍皇帝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五海堂下落
第二百四十六章五海堂下落
海蜃楼竖起手掌。他的手掌像是一堵墙,立起来,阻拦住所有人。诸方阵踏步停下,落脚声震耳。
海蜃楼挥手一扬。全部军士抖掉风帽,摘去铁盔,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刺有露出獠牙的毒蛇。
海蜃楼挥手指前。七千两百人一同拔剑,剑光粼粼耀眼,让人误以为站在月下的水面前。七千两百柄长剑在空中交击,漆黑的夜色中溅点火花,方阵的吼声仿佛要震动大海:“海牙必胜!”
老人惊得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海蜃楼漠然挥手,面无表情。
“是海牙的……军队啊!”老人嘶哑地说。
“是!这就是我海牙的军队。为了这支军队,我已经准备了十年。”海蜃楼低声说。
他一托老人的胳膊,扶他进了竹舍。
老人坐在那里,半仰着头,沉默了许久。
“南王不惜如此,即使事成,恐怕也会遭诸侯所忌。五海堂真的让南王那么痛恨么?”老人低声问。
“南王,北王,还有鲛族之主,还怕他东陆区区几个诸侯的觊觎?大长老说笑了。”罗天凌道。
“若是我把一切全盘托出,大长老也会如我这般痛恨。”海蜃楼道。
“既然……如此,我要劝也是没有希望的。”老人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有凄凉之意,“十二月三十,是斋避节,这是五海堂最重大的节日,以纪念其创教者所受的苦难。此日五海堂所有的首领和精锐会全部聚集在寰宇岛。那是除了武林大会最好的机会,可以一网打尽。”
“真正的寰宇洞在哪里!?”海蜃楼声如磨铁。
“海羽岛。”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推了出去,“这是海羽岛的地图,地上看去不过是面积很大的岛屿,但这座岛地下纵深千万,与海中地脉洞穴相连,储备有兵器粮食以及这些年五海堂从各处搜集来的财物。”
“看来他们是早就准备好了。”鹰不泊淡淡笑道,“那些善信还真的是雄心勃勃之人。”
“雄心勃勃的是白亦痕、五大海堂主这些教中居高位的人,无论是为了建立天下第一教还是他们个人的权力,他们才是真正能得到好处的人。可不要把那些穷苦的善信人也说成枭雄。”老人摇头。
“大师说得有理,是鹰某刻薄。”鹰不泊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认了。
他转向屋外,海蜃楼仍在远眺,鬓边发丝飞舞。
鹰不泊抬头,不知道何时,月色已黑。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按在了季连城的头顶:“吾岂未语汝哉?你当刚勇前行,不惊,不畏;汝之所至,汝主必与汝同在。”
季连城愣了一刻,微笑摇头:“大师,我不是景教徒。”
“因为其余诸人,心中皆是枷锁。”老人转身就要出门。
“大师慈爱,以警语授与连城,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鹰某?”鹰不泊含笑,上前半步拦住了老人。
老人紧紧盯着鹰不泊的眼睛:“吾等皆是罪人。”
鹰不泊大笑,提剑出门。
一灯如豆,张风炎坐在灯下。
忘真楼的黑暗就像是夜色那么深,因为很少有阳光照进这里来。他的身边跪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他的面前是一个道髻白发的老人,席地睡在一袭薄被中,仿佛已经失去了呼吸,整个躯壳干枯得像是空了,似乎能听见风从他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声音。
“平心。”老人翕动嘴唇。
年轻人膝行而前,把耳朵贴近老人的嘴边。
他们在那里耳语,张风炎听不清楚。他jing zuo不动,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不属于这个安静而神圣的小屋,他在这里不安得像是一头野兽,可是他不能咆哮,他只能等待。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身边提起剑,他挣扎着坐起来。年轻人哭泣着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剑。张风炎默默地看着,他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切,这柄剑不会属于他。因为野兽是不能持剑的,剑是雅器,是神物,是身畔青龙。
张风炎想着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他无声地站起来,转过身。
“平心。”老人在他身后说。
张风炎转身,神色讶异。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弟,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如同等待判决的囚犯。
“你过来。”老人说,他摇晃着,如同残烛的火焰。
张风炎走近,微微昂着头,师父比他高,眼神空洞,这样站立,像是悬挂在墙上的布袍裹着的尸骸。
“让我握你的手。”师父伸出了手。
张风炎没有反抗,任师父枯骨一样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直视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曾经是何等的畏惧这双眼睛,可是他现在明白这双眼睛里的余火即将熄灭。他用最大的努力笔直地看过去,让这个令他畏惧和尊崇的老人知道,张风炎是他的弟子,可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那双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像是铁钳在夹紧。
空洞的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最后的光辉点燃起来,灼灼逼人。
“平心得我的剑,你却为继任掌教!我许你的,终会给你。你不需要剑,你自己就是兵器!”
这是老人的最后一句话,他仰天倒下,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浑身的骨骼都散架了。张风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忽地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油灯熄灭了。
张风炎醒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精舍的竹帘外隐约跪着人。
“同玄么?”张风炎问。
“参见掌教师伯。”谭同玄敬畏的声音。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怎么样了?”
“五万斤木炭,已经采购完毕,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掌教一声令下。”
“很好,你有意赎过吗?”
“如能有机会回到武当,下辈弟子不胜感激,愿蹈死效命!”那是谭同玄激动惶恐的声音。
“那么跟我一起来。”
“谢掌教!”谭同玄叩头。
“你不用谢我。”张风炎淡淡地说,他掀开竹帘走了出去,经过谭同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任何话。
天衍皇帝 第二百四十七章 雪落
第二百四十七章雪落
舞木仰着头,透过头顶的窗格看,天空是铁色的。
这是他被在草庐的第三日。天渐渐地冷了,先是朗日晴空变得晦暗,而后是起了风,最后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穿过窗格落在他的手心,瞬息融化为一滴水。屈指算来即将是新年了,归墟之地竟然下起了雪,却绝不同于尸岛的雪。尸岛的雪,深瑟高寒,落在手上,很快就会积成蓬松的一层。
门“吱呀”一声响了,轻缓的脚步声从屋子另一头缓缓接近。
进来的人跪坐在舞木背后,舞木并不回头。两个人沉默着,似乎只是水井栏边偶遇的陌生人,各自歇脚,却不互致问候。寂静的空气里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缓缓轮转,却像是有默契。
舞木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他绷住了脸,还是仰头看天:“归墟经常下雪么?”
“不,我印象里只有这么一次,总觉得是不祥的征兆。”绿珠低声说,语气里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舞木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以前跟着师傅读书,看到相书上说,两军交战,兵杀之气沉郁,可以凝水为冰,所以阵前常有大雪纷飞。是双方即将大动兵戈了么?”
“舞木公子期望看见大动兵戈么?”
舞木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昆仑剑尊、南王、北王,武当还有少林。诸位担心的到底是影州?还是以上都是借口,其实诸位担心的是五海堂独大?”绿珠问。
舞木悚然,猛地回头:“独大?”
绿珠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她一身胜雪的宽袖白袍,跪坐在那里,袍子四摆展开,仿佛一朵风静处盛开的白色莲花。她没有像普通信徒那样着乌帽,而是将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披散在两侧,发丝如水,拢在耳背后,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暗处看来像是画卷中墨笔描出来的人物。
舞木的目光落到她胸前,她胸前以红色的丝绳挂着一枚火焰形的翡玉雕,鲜润得像是春天山野里的莓子。
绿珠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同样的玉雕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想不想出外走走看看?”
“要挂上这个东西?”舞木戒备地问,他心里觉得那必然是雪落的某种信物,戴上这个,便好比成为雪落的人。
“最近很多人来草庐,所有人都配着这种坠子以示身份。他们中有谦谦君子,也有市井中狂热教众,若知道你的身份,我未必能控制局面。”
舞木凝视着地板上那枚坠子,端坐不动。
“你是用剑的人,是否你剑下指着将死的对手,甚至不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你要剿灭五海堂,你难道甚至连什么是真正的五海堂也不想知道?不问你剿灭的五海堂徒是什么人?那舞木公子,你是闭眼杀人的剑客么?”绿珠低声问。
舞木抬起眼帘看她,绿珠垂眼看着地下,神色漠然。
片刻,他拾起坠子挂在脖子上,起身出门。绿珠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依旧垂着头,长袍的袍摆拖在身后。门口握剑戒备的教众看见了舞木脖子上的坠子,提剑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一人把灯笼递给舞木,手掌一比指清了道路。舞木沿着那条幽深狭长的木廊前行,两侧隔不远便有一盏油灯照明。他一路上逐步拾级而上,每一处门禁都有武装的教众把守,而当他们看见舞木胸前的坠子,无一例外地都扯起铁闸放行,不发一言。
舞木心中凛然,雪落教令的森严,已经不下于海牙。
最后一道门洞开,“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风卷着细细的雪扑了舞木一脸。舞木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有一种胸怀打开的欢畅。他大步前进,用尽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气,而后面对着外面银装腊裹的世界,呆呆地看着。
绿珠站在他身后,低声说:“这里就是草庐。最初这里只是一个村庄,后来成了我们的家园。而许多年前法难,这里曾经死过我教无数的弟子。市井传闻说雪落子弟,即使死去,也会变为僵尸厉鬼。所以他们被铁链绞起,投入火焰中焚烧,直到烧成残骸,依旧不松开链子,而是一起埋在泥里,上面镇压铁板,洒上狗血铺上柳枝,防止他们作祟。虽说归墟是鲛族圣地,但归墟之地的草庐也是我教的圣地,数百年来都不断有教众来这里哭泣下拜,而今天,我们又有了这样的家园。”
舞木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顶的虹桥横跨河水,接着对面的山路拾级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圣山的顶峰。天空中雪花乱舞,白茫茫的看不清远处,有一对白衣乌帽的雪落教众,整齐地排成两列,口中低唱着古老晦涩的圣歌,双手在胸前握着佛像,步履轻盈地踏雪而来,经过虹桥、蜿蜒上山,最后他们的乌帽在风雪中隐没,只有有那缥缈的圣歌似乎还流淌在耳边。
下山路上凌乱的屐齿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舞木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画里。
头顶的雪停了,是绿珠撑开一柄红骨白纸糊的竹伞挡在他的头顶。舞木转头看她,绿珠对他微微点头:“随我来吧。”
迎着山风,绿珠走在前面,舞木默默地跟着。他们转过山石,经过那道虹桥,红桥上写着“避风桥”的牌匾。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宽桥,两侧都是没有漆过的柱子,上接椽木,撑起了屋梁。
舞木踏在木板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更多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而来,舞木回头,看见又是一队白衣乌帽的教众上山,为首的人举着乌杆,上面结着绘有万丈光明的长幡。
每一个教众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以这句话行礼。
而他们的脚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
绿珠回头看着舞木:“这是草庐的第一个建筑,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登上山,我们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起这座桥,桥下落水而死的兄弟有七人。后来又花了三年的时候给它铺上宽板,三年的时间在上面搭起屋顶。现在它风雨不侵,所以叫做‘避风桥’。”
天衍皇帝 第二百四十八章 草庐
第二百四十八章草庐
舞木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前行,河水的“哗哗”声被他们留在身后。绿珠引着他登上上山的石阶。台阶平缓,并不难爬。
“建起这条山道花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三十五年。这座山并非一座大山,不过以前只有年轻力壮的教众可以从小路登山,朝觐圣地。而后我们建起这座山路,其中历经两代教众,共发动七百余人,终于建成。从那以后,即便年老体弱的人,也可以拾级登山。”绿珠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似乎自顾自地说着。
他们停在路边的一座简陋的小亭前,亭子里坐着老人,面前是一条长凳,长凳上一排瓷碗,碗中盛着热茶。绿珠也不说话,上前和老人相对点了点头,取了两只茶碗,一只递给舞木,一只自己饮用。
茶是粗制的陈茶,说不上香浓,可是在下雪的天气,饮来身上仍觉得温暖。舞木饮了一口,看着那个沉默的老人。老人并不注意他们,只是低头烧水,又添入黄铜茶缸中,很快长凳上空缺的两碗茶又被补上了。一边看着火,老人的手里一边编着篾箩,长长的篾条在他手中灵巧如丝线。
绿珠转身走出亭子继续登山:“这座问客亭,是三十五年前建造。每年朝觐圣地的人太多,我们这里总是陈设茶水,迎候口渴的人。你刚才见到的人是七伯,他是一个哑巴,二十五年前皈依我教,也在这里备了二十五年的茶,编出了全山所有人用的篾器。”
山路蜿蜒,叠叠而升。
一路上精巧却质朴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绿珠一一指点。接引廊、闻经馆、明光舍、大威宝光楼……每一座建筑都是历经风雨,却又被修葺一新。
不断有教徒的队伍越过他们登山,无一人不是雪落教众。
“这里不准外人踏入么?”舞木问。
“其实也不是,毕竟归墟之地是鲛族的,这座山整个都是一座寺院,并没有任何一条戒律禁止不信我教的人踏入我教的寺院,不过整个归墟的人,只要不是我教中的兄弟姐妹,无一不知道这里是吃菜事魔者聚居的所在,所以你请他们,他们也不会来的。”绿珠道。
“可是你也说过教徒中也不乏狂热的人。”
“越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其他人都抛弃了,便越会只相信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会越狂热。”绿珠停了一步看他,“其实所谓的狂热教徒,只是一些不敢去面对外面的可怜人。”
他们立在转弯处的石碑之前,碑上刻着无法分辨的文字。
“转过这里,是云光堂,这上面是我教最初经典所用的文字。转过去你会看到我教草庵圣地真正的样子,是不是你心中要剿灭的那个吃菜事魔者的窝巢,我却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闭眼一剑杀了敌人,倒比了解他更容易些。也许当你真的明白了,就未必能够那么简单地了结一个敌人。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恶人,为善为恶,有的时候只是不得已。”绿珠并不看舞木,“那么现在,舞木公子,你准备好了么?”
她说得郑重,舞木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和贵教裘先生见面,他说的可和姑娘说的不同,他说人生来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光暗混杂在一起。而人心里的xié è,惟有火焰方能消除。消灭xié è,方能打开看到光。”
绿珠摇了摇头:“教义我从来说不过他,只不过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他看到的是通宝,我看到的是马驹。”
她微微地笑了笑,她极少笑,笑起来却有一种初花盛开的灿烂:“裘净气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恶的时候,应该是烈火焚心的感觉;而我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善和光明,却感到自己像是又活了过来。”
舞木呆呆地看着那笑容,恍惚间却觉得她随时会哭起来,话里的辛酸和温婉的笑容掺杂在一起,仿佛浓烈的酒。他心里像是有冰雪在一瞬间塌崩,那是绿珠雪落五大人的冰壳在瓦解冰消。
“愿得一见,舞木一生,不肯错杀一人。”他顿了顿,“虽则我已经错过,终究不能一错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绿珠点了点头:“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转过了石碑,在路口折弯。舞木站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仿佛一卷大画在他眼前忽然卷开,显露出一座城市。
整个世界白而透明,恢宏浩大。大雪里,鳞次梯比的屋宇是白色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是白色的,立着炊烟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屹立在山顶的金人身高十丈,默默垂首,带着一丝垂怜的笑俯视苍生,手中托着的金盘上落满了雪。白衣的少女跪在金盘下,以瓷瓶滴滴接着融化的雪水。
无数白衣的人在这里结队而行,有的捧着朱红色的匣子,有的扛着满篓的木炭,有的提着新鲜的瓜果,他们向着山顶威严的殿堂汇聚,各自举着纸伞。他们相遇的时候微笑着互相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并不多说什么。迎候在路口的人步伐轻轻地走近,用新鲜的纸条沾着瓷瓶里的水,洒在舞木和绿珠的头顶。洒水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细白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而她微微含笑,仿佛迎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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