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李三旺点头:“王使君晕过去了,还需赶紧找人拦截李匡威。”他其实很想问冯道,到底他是从哪里未卜先知看出李匡威狼子野心的然而这会儿实在不是闲聊的好时机。
冯道嘴角噙笑:“放心,他跑不掉的。”
李三旺醒过神来:“有人去了谁”李蔼那蠢货,被守城的几个士兵偷袭打昏,这会儿人还被关在地窖里呢,他也懒得去救,反正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
“李弘规!”
“李将军”早上明明看着李弘规和苏汉衡领军出了城。
冯道笑而不语。
李三旺恍然:“你做了什么”他既能提醒自己去盯梢王镕,肯定留的后手不止自己这一个,不过李弘规不太像是那种能轻易听信一名童,任凭调遣之人,所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驱使李弘规顺从行事呢
两人说话的工夫,王镕已经被人七手八脚的抬进了门,石希蒙收到了消息,跌跌撞撞地从府里冲了出来,一路哀嚎悲泣,恸哭得不能自已,不知情的还当王镕已经断气了。
冯道和李三旺却没有这份担忧,两人回到住处,冯道召来侍仆伺候李三旺洗沐换衣,又叫人从厨房弄了膳食来,两人吃罢哺食,李三旺也不提回去,只静坐闭目调息养神,冯道则心无旁骛的捧书苦读。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有老仆提着灯笼进来,卑躬屈膝的在廊下回话:“郎君有请二位贵人。”
李三旺睁开眼,看见对面冯道亦是轻轻放下了书册,油灯橘色的火光映在冯道略显苍白的脸上,倒是平添了些许暖意。
“走吧。”冯道从席上起身,整了整衣衫,王镕命人给他量身裁制的衣裳这会儿穿在身上却显得有点短窄,李三旺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是不是长个儿了”李三旺与他并肩同行,比划了下两人的身高却并没感觉有什么差异,全然忘了自己也正值年少,也在长高。
冯道听了这话自是异常欢喜,节度使府不仅藏书多,伙食亦是不错,他在这儿住了半年,果然所获匪浅。
老仆在前头领路,冯道对节度使府的路径已是无比熟悉,知道这方向不是往前厅而是往内宅走的,想着吃饭时听李三旺叙述经过,只说了李匡威追击时反被他所伤,倒是没提王镕如何。
“王使君可是受伤了”他原以为只是吓晕过去而已。
李三旺想了想,答:“好像被马踩了下,一时走不了路。”不然也不至于要他一路带着跑,幸亏王镕偏瘦,不重。
他说得轻巧,浑然不知他觉得看似不严重的那一下踩,却是生生踩断了王镕的腿骨,这会儿上了夹板只得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如果仅仅是腿暂时不能动,用被子一盖也就看不出什么了,偏偏除了腿伤外,王镕的脖子也歪了,痛得他躺都躺不住。
冯道见到王镕的时候,他就这么梗着脖子靠在凭几上,歪斜着脑袋,甚是吃力地斜眼看过来,因脖颈转动不便,他才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了。
冯道惊讶不已,难不成马还踩到他脖子去了不成
罪魁祸首李三旺站在一旁,一脸无知无觉,表情分外坦荡。
王镕见了他俩进来,在床上歪着脑袋叉手行礼:“某有今日之幸,得亏二位相助。”
冯道说:“是三旺兄救了使君,我可不敢居功。”
王镕苦笑道:“君莫谦让,这只会使我等汗颜。”
冯道但笑不语。
王镕在心里重重一叹,不得不承认三太保果然名不虚传,虽年幼羸弱,却机敏过人,胸怀丘壑,有着完全超越年龄的城府。他心里泛着酸,一面想着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想着对方是晋王之子,任凭自己许以多厚的恩惠,也不可能将之收归己用。
内心百感交集的王镕,指着手边已经拆开的一张纸笺,说话却是客气得紧:“你怎不怕我真信了这信上所言之事呢”
冯道笑眯眯的说:“不怕,我只担心李将军不信。”
王镕大感奇怪:“我如今自已知此信实乃伪造,但起初弘规拿到信时的确是信了的,若是不信,他就不会假装带兵去了翼州……”
李三旺在侧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将床上的纸笺拾起,匆匆一扫眉心已深深皱了起来。
笺上的字迹很眼熟,正是冯道的,信上没写多少字,大致意思是你写的信我收到了,意思也懂了,会将话带给我阿爷……这显然是一封回信,落款署名是李存勖,收信人却是李匡威。
李三旺脑子转了转,纳闷道:“李匡威何时写信与你了他不仅妄图谋夺成德,还想与晋王联手”这话说了一半,他陡然意识到不对,摇头道,“不可能,李匡威怎会去和晋王攀扯,这信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冯道笑眯眯的应道,“是我亲笔所写,写完就放在书案上了,嗯,原打算等墨干再收起来,结果吃顿饭的间隙它就不见了呢。”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天真孩童,练完大字发现自己的功课遗失了,很是懊恼生气,“侍奴真是没眼色,教他识字教了数月,还总是分辨不清,经常乱扔我的文稿。”
王镕哭笑不得,真是好气又好笑,身子微颤,脖子疼得他趴在凭几上喘咳不停。
李三旺也明白过来,想是冯道伪造了一封给李匡威的回信,故意给身边伺候的奴看见,奴自然不敢轻忽擅行,忙将此信窃递上去——不过冯道聪明归聪明,还是算漏了一件事,王镕的确是看到了信,却并非是因为识破了冯道的离间计而不肯轻信,王镕不信这事纯粹是因为他天性纯真的相信李匡威不会恩将仇报——在冯道的这次盘算中,他不曾高估王镕,却到底还是低断了王镕的反应。
于是在李匡威摆出私忌日休沐这一出戏码时,冯道一大早眼睁睁看着王镕出门,曾怀疑是不是那用来离间的信笺是不是真给侍从当成垃圾给丢了。好在,虽费了一些波折,到底李三旺和李弘规都还算牢靠。王镕不信,很是心大的如期前往李匡威府邸吊唁,李弘规心存疑虑,左思右想委实放心不下,便与部下商议,最后和苏汉衡定下了计谋,拉着队伍出了镇州城后,由苏汉衡带人继续前往翼州公干,他则带着一拨兵马在半道上又悄悄潜回镇州。
虽然和预判相比出了一点儿岔子,王镕因此还吃了点不的苦头,但冯道心里对眼下的结果却是感到非常满意的。王镕这种看似精明,实则并无多大智谋主见,且特别容易心软的性子,反而让冯道确信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容易达成圆满。
救命之恩摆在眼前,如果不现收现卖,加以利用,那冯道完全没必要大晚上不睡觉跑这一趟了。
“使君,非我等欺瞒,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望请使君见谅。”
冯道的态度无比诚恳,王镕听了这话,以为他说的是伪造信件一事,哪里会有半分微词,忙道:“不怪不怪,事从权宜,岂有责怪之理。”
冯道咧嘴一笑,扭头对一旁的李三旺挤挤眼,道:“王使君说不会责怪我俩的欺瞒行径。”
李三旺一个激灵,猛地醒悟过来,叉手道:“多谢使君!”
王镕心中感动万分,要不是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他恨不能下地与之相抱,何德何能,竟让他得遇此等高风亮节的坦荡君子,叹只叹,对方是晋王子,否则定当与之八拜结义……
“使君,其实他并非李存勖,他叫冯道,是我的结义兄弟。在瀛州我情急为了求医救人,迫不得已欺瞒了使君,还请……”
王镕愣住,梗着脖子似乎没听懂李三旺的话,表情呆呆的。
冯道在旁叉手,打断李三旺的话,朗声道:“多谢使君不罪之恩!”
李三旺稍顿,随即接话道:“多谢使君不罪之恩!”
王镕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龟裂,他僵硬的转动着脖子,仿佛能听见脖颈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去他的八拜结义!
4、亲人泪
就在李匡威挟持王镕,企图谋夺镇州的这一天,远在蔚州,久久等不来换防,逐渐镇压不住手下戍兵的刘仁恭也干了一件大事——带兵攻打幽州。
其实这事真要说起来,刘仁恭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他一直给李匡威上书,李匡威虽置之不理,但刘仁恭总还能对底下士兵摆出姿态连哄带骗,说是使君已知,换防士兵马上就到云云,费了好一番欺上瞒下的功夫,勉强稳住了军心。可偏在这当口,李匡筹突然把李匡威给驱逐出了幽州,接管了节度使一职。这下蔚州戍兵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换防肯定没戏了,群情激愤起来便再难镇压得住。焦头烂额之际,是元行钦用“赵州和尚”的话提醒了刘仁恭,刘仁恭索性如在水月寺那般破釜沉舟,对戍兵们说:“李匡筹不让你们回幽州,我便带着你们打回幽州去!”
这一振臂高呼,当真审时度势,颇得人心,全军上下齐心协力尊奉刘仁恭为统帅,从蔚州出发,雄赳赳气昂昂的奔赴幽州。刘仁恭也怕沿途招来藩镇们将他当乱臣贼子给灭了,为了师出有名,所以蔚州军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替主公李匡威夺回幽州。
天时地利人和,刘仁恭发兵时还曾激动的臆想着,是不是自己梦想成真的机会就要来临了,如果真能打下幽州,自己就能领旌节就藩,成为一方节度使了。这一路上刘仁恭骑马都是飘飘然的,然而领兵才走到居庸关,李匡威身死镇州的消息,突然而至。
身负重伤的李匡威没能逃出镇州,连同跟随李匡威的亲信族党,尽数死在了镇州军的乱刀之下。李匡筹得到消息后,向朝廷奏称王镕杀其兄,请兵攻打镇州为兄报仇,被圣人驳回,不许其擅动。
李匡威这一死,把蔚州军给震懵了。戍兵们是打着替李匡威夺回幽州的旗号离营的,如今李匡威死了,李匡筹的节度使位置俨然坐稳,这会儿蔚州军陷入了师出无名的尴尬境地,戍兵擅离是错,攻打幽州更是错上加错。一些年少胆的兵卒甚至吓得哭了出来,不敢也不肯再往前走,军心浮动,刘仁恭急得上火。
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圣人颁诏勒令不许擅动的李匡筹带兵到了居庸关——圣人不让动王镕,不许幽州兵跨过界捞好处,难道还能管得着他在自家地盘上清理门户吗憋着火的李匡筹打起刘仁恭来真是毫不留情,蔚州戍兵心心念念记挂的只是能回幽州见亲人,两军阵前对峙,见了幽州兵打过来,还没怎么开打呢,多半数便已纷纷缴械投降。
打是没法打了,刘仁恭再是什么领兵好手,天纵将才,也架不住手底下的兵无心恋战,不听号令啊。但是蔚州兵归降了还能活,刘仁恭便有心归降,想来李匡筹也没肚量让他活了。打不过,降不得,能怎么办刘仁恭走投无路,咬咬牙,只能带着自己那支亲卫队伍护着家眷奔逃去了河东。
冯道在镇州尚且不知刘仁恭已改投至李克用账下,他自身份曝光后,自觉烦恼尽消,和以往比,日子过得愈发轻省惬意,哪怕王镕暂且不肯放他回瀛州,他也依然毫无负担,整日里钻在书房里苦读。李三旺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不出月余,竟已把之前王镕赊欠的二十两给还上了。
过了五月又逢润月,天气越发炎热,顶着烈阳似火的酷热暑气,风尘仆仆的褚濆终于抵达了镇州,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久不出远门的冯良建。
自去岁冯道离家往长乐,父子俩足有一年未见,冯良建不曾有什么变化,依然是清癯瘦挑的模样,倒是褚濆,不过分别半载,两鬓竟添了几缕银霜,一见冯道面后,堂堂六尺郎君竟是热泪盈眶,举袖拭目,将冯道搂进怀里唤了两声“狸奴儿”后,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年前冯道曾写过一平安信寄回去,只是山高路远也不知家中能不能收到,后来一路颠沛流离又跟着李三旺从邢州辗转到了镇州,他冒名顶替为防止身份泄露就更不敢往家里写信,直到挑明身份后方才托了驿卒往瀛州捎信,这一封里自然写明了落脚处,冯家人收到信后哪里还坐得住,因着地里忙春种,其他人走不开,便打算由冯良建雇个闲汉一同上路,谁曾想收到消息的褚濆风风火火的从乐寿赶到景城。
冯道是在褚濆身边被掳走的,褚濆自责是自己失职,没能看顾好孩子。冯道失踪后,褚濆一直在冯道失踪的附近城镇找寻踪迹,后来收到冯道托人辗转寄回的平安信,他也曾奔赴成德和安国附近的州县去找人,这次得到冯道的下落,自然要亲自到镇州接人。
冯道自然明白褚濆为他受累良多,不禁愧疚落泪:“褚三叔,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忧了。”
闻讯而来的李三旺恰好撞见叔侄俩相拥而泣,一时心生怯意,不敢踏足进门,在廊下踌躇片刻,终是赧颜相见,心虚内疚的旋身离去。他神思不属的想着,如今冯道与家人相聚,已不用他再送他回瀛州了,这份承诺便也算是完成了。冯道有了去处,他也是时候离开镇州了,于是他便前去寻王镕准备辞行,没想到求见王镕后发现整个议事厅里客卿满座,却皆是愁眉不展,一脸郁气模样。
眼下正乃多事之秋,李匡筹忍耐了这许久终是忍到了极限,无视圣人诏令派军攻打乐寿、武强两县,言明要报杀兄之仇。王镕的头脑与武艺虽不超凡出众,以往却从未弱过武将气节,但凡有敌来袭总是身先士卒,亲自领军作战,鼓舞士气,这也是他镇守成德,深得民心,能稳坐一方节度使的缘故。偏王镕的腿伤养了数十天,勉强能够下地行走,离能上马赤诚却还差得远。
丢了这两县还是事,最叫人头痛的是,太原细作传消息过来,说是晋王三子李存勖已经找到了,王镕只要想到自己上了那两子的当,竟还书信与李克用,以李存勖的安危为筹码将李克用从邢州逼退,如今怕是早已乌龙穿帮,李克用恼羞之余,不知道要怎么清算这笔糊涂账,以李鸦儿那恩怨分明的性格,此事怕是不会善了。只怕大难即将临头,届时不仅邢州危矣,就连镇州也不得安宁。以往成德与卢龙两大藩镇结盟,王镕尚且可以想李匡威借兵抵抗李克用,然则如今与幽州反目成仇,李匡筹恨不能啃下王镕几块肉来,怕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尚且不及,哪里还会向镇州伸出援手
镇州腹背受敌,岂不是即将大祸临头
王镕也知道客僚们分析在理,所思所虑皆非空穴来风,镇州群狼环伺,怕也就只有邢州李存孝那边勉强可以算得上是盟友了。
李三旺心知此刻便是自己提出请辞,王镕必不肯轻易放任他离开,思忖片刻后,索性说道:“受君恩禄,无以为报,使君若信得过我,不如便让我随军前去乐寿。”
李三旺的武艺有多凶猛再没有人比王镕清楚了,王镕欲与之结交,将其收为己用真不是一天两天了,恨只恨李三旺这人毫无儿郎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竟是一心扑在了屠户营生上,此刻听李三旺开口,当真喜从天降,一扫阴霾,乐得差点儿蹦起来。
“那我就任命你为裨将,率兵一万前往乐寿!”
李三旺摇头道:“我不领兵。”见在座诸位闻言脸上各色表情不一,嫉恨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觉得他妄自尊大,倨傲无礼者更兼有之,李三旺怕王镕误解,难得开口多解释了句,“我无领兵统帅之能,就让我充作账下一兵卒随军足以。”
在座有判官、掌书记之类的军z文官,又有裨将、牙将之流的将帅武官,听了李三旺这话只觉得这黑脸少年不觉得他谦虚谨慎,只觉得他在装腔作势,扮猪吃老虎。谁人不知李存孝的能耐,又有谁人不知他一槊将李匡威钉在了门楣上谦虚是美德,谦虚过头可就招人恨了。
李蔼口中啧啧,正欲出言呛声,王镕身旁侍立的石希蒙抢先笑着打圆场道:“便是将军上阵也少不得军事参谋,李三郎若是不自信,不妨捎带上冯郎君,你兄弟二人文武相合,必能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李蔼收声,在心里暗骂一声:“没卵子的佞臣人惯会逢迎讨好!”他心底看不起石希蒙,腹诽不止,当着王镕的面却是分毫不露。
石希蒙也知道自己虽得王镕信任,但因长相身份,十分不入同僚们的眼,以往这种场合上他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但他作为王镕心腹,自然知道在主公心中有多重视这俩少年,虽是年少,前途却是不可限量,因此石希蒙便主动站了出来替李三旺说话。
他这一有心维护之举,懂得察言观色的立即便嗅出一二分来,于是厅上稀稀拉拉的开始有人附和起来,最后王镕一锤定音,由苏汉衡为前锋,领兵驰援乐寿,李三旺与冯道随军同行。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