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过年前后这段日子,倒是足够王镕去把李存勖的各种老底给挖出来了解一番了,竟是连三太保这种民间戏言的称呼都知道了。冯道很是怀疑自己是赝品这事,根本瞒不了多久,又或者王镕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被耍了。他点名要三太保陪同李三旺去镇州,李存孝要么就送一个真货过去做质子,要么就把冯道这个赝品送过去给人砍杀了消气。
李三旺自认为自己这条命是李存孝捡回来的,为了义父赔去这条命也是心甘情愿,然而冯道纯属无辜受累。他向李存孝求情,李存孝露出为难的神情:“晋阳那边说亚子思念晋王,偷跑出去找阿爷,至今尚未有找回来的消息。”
李存孝在晋阳乃至太原自然有他的人脉,所以这些消息即便滞后,也总是不假的。李存勖是真的丢了,至于如今有没有找回来,李存孝都探不到详情,那王镕知道的就可能比他还少。
冯道这一去,未必就会马上穿帮。
李存孝的目的是利用王镕拖住李克用,哪怕拖得一时都行。
李三旺看不出李存孝的内心,冯道却是看出来了,轻轻拍了拍李三旺的肩膀,阻止他再反对下去,说道:“我跟着你去镇州。”转向李存孝道,“明儿一早便动身可行”
李存孝眼中滑过愧疚之色,低头道:“成德的使者已经到了,说是想马上就走。”
李三旺心生怒意,冯道却是强掐着他的胳膊不让他乱说话。
“那就悉听尊便吧。”顿了顿,冯道又追问了句,“将军可知那使者是什么人”
李存孝的脸色有点怪,最终说道:“是个和你们年岁差不多的,这一路总也能聊得来。”
5、龙化州
从镇州来的使者姓石,名希蒙,与李三旺序齿,竟还小了月余,他谈吐清雅,没什么架子,态度谦让恭谨。二人虽年岁相仿,长相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石希蒙肌肤胜雪,身段轻盈,和李三旺同乘一车,并排坐在一处,真可谓黑白分明。
石希蒙生就一副男生女相,这又与冯道不同,若说冯道只是因为个子矮显得一团孩子气,最多也就被人错当成小女孩儿,而石希蒙却是面若冠玉,雌雄难辨,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就连说话也与李三旺那把粗糙难听的嗓音不同,犹如和风细雨般,叫人极易心生好感。
冯道初时见他喉结不显,曾错以为王镕派了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过来,心里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王镕的用意,直到他们半道上遇见了一队人马。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兵卒,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旌旗招展。冯道从车窗里探头出去,为了看个清楚,半个身子都快掉出车厢去了,李三旺劝阻不住,只得拦腰将他抱住,免得他摔出去。
石希蒙先一步下车与那骑马之人行礼,从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石希蒙微微弯腰的背影,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骑马那位扬着马鞭勒停了马,却连马都没下,一副浑然没将石希蒙放入眼中的样子,神情举止满是倨傲不屑。
冯道“咦”了声,不等他与李三旺说话,石希蒙已经退让到一边,同时指挥着己方同行之人避让。随着车夫将马车驾驭驱赶到路边,车厢一阵晃动,眼瞅着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冯道只觉得目光所及,头晕目眩,忙缩头退了回来,吁气:“也不知那是什么人,架子如此之大。”
李三旺道:“瞧那人武人装束,应是王镕帐下牙将。”他顿了顿,终是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冯道点头,自以为懂了:“看来这是文武不两立了。”他对石希蒙颇有好感,自然就瞧不上那牙将的行为,耳听得车外马蹄踏踏,踏步阵阵,一番骚动后原以为那队人就这么过去了,没曾想紧贴着车窗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车内的可是晋王之子”
石希蒙的声音太低,听不清回了什么,那车门却砰的声被人拉开。
李三旺闪身挡在冯道身前,透过李三旺的腋下,冯道看见车前站着那名牙将,正瞪了一双眼将车内二人扫了个遍,石希蒙在边上满脸焦色:“王将军,莫惊扰了主公的贵客!”
姓王的只是不理,目光最终落到了李三旺身上:“你就是李存勖听闻你是晋阳十三太保之一,年少有为,身手应当不错,不如下来与某切磋一二”
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摆脱不去那股子倨矜之色。
李三旺目光微闪,正欲起身下车,却被冯道拦腰抱住,喊道:“李兄,你莫去,我害怕!”
听到冯道满是惧意的颤音,石希蒙终于怒了,沉下脸说:“王藏海,你莫忘了主公交代你做的事情。”
王藏海冷哼一声:“我的事只需跟主公交代,轮不到你来过问!”说罢,面色不善的拂袖而去。
待王藏海一行人过去后,石希蒙才登上马车,队伍重整待发,石希蒙一脸歉意的说:“让两位贵客受惊了,是某的不是。”
李三旺对石希蒙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倒是冯道好奇问道:“那个王藏海是什么人”
这话换做旁人或许都不会问,身为质子便该有质子应有的觉悟,多听少问,然而冯道一脸天真,带着一股忿忿替石希蒙委屈不公的样子,看起来反叫人觉得这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小童。
石希蒙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是我们镇州军中的牙将,此次主公派他去给晋王送书信。”稍顿,补充道,“是为了调解晋王与飞虎将军的误会。”
冯道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气鼓鼓的说:“那姓王的言行傲慢无礼,怎能做的使者”
石希蒙道:“王将军军功卓著。”只说了这一句,底下便缄默了。
王藏海只是牙将,石希蒙唤他一声将军,其实是高称了。
冯道知道现如今天下不平,文官与武将之间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藩镇节度使原就是掌握了军队势利的武将,藩镇幕府自成编制,俨然不亚于一个小朝廷,然则天时地利种种因素,幕府内自然就是以武为尊,以军勋作为升职的最佳评判标准,这也就意味着,想在幕府内混文职,其实不太容易混出头。
与其说冯道心疼石希蒙要给王藏海让路,不如说心疼自己将来不太容易能混口饭吃。想想自己学富五车又能怎样,手无缚鸡之力,这世道大概还不如李三旺有把子力气能杀猪。
冯道越想越觉得心疼自己,忍不住就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李三旺这几个月照顾病歪歪的冯道都照顾成习惯了,一见他动作,立即觉察到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冯道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的叫唤,石希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李三旺抱住冯道,冲石希蒙吼道:“有没有疾医”
石希蒙呆滞数息方才反应过来,慌道:“有……有,有,有!”一面飞奔下车叫人,一面暗自庆幸自家主公有先见之明,晓得晋王之子身体不好,这次竟还命他带上了军中一位医官。
石希蒙一离开,李三旺正倍感交集的功夫,却觉得耳朵边上**辣的一阵痒,却是冯道的嘴贴在了他的耳廓上,小声道:“我没事,你别急,长话短说,有三点。一,你阿爷送你去镇州,其实是为你好;二,你阿爷心软,面上做的再绝,怕最后与晋王也下不了狠手;三……”车厢外石希蒙焦急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靠近,冯道的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王镕派王藏海去找晋王调解父子矛盾,只怕这误解非但永远解不开,还会彻底打成个死结!”
李三旺心里急遽一沉,刚想反问为什么,石希蒙拖着一个中年医官踉踉跄跄的爬上了马车。
那医官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替冯道诊过风寒开过药方的那位,这一路被石希蒙不问青红皂白的拽着跑来,衣冠都歪斜了,颇为狼狈,但他也顾不得形象,见了车内二人,他熟门熟路地便伸手过来抓冯道脉门。没想到被李三旺挡了回去,顿时觉得自个儿手指如同磕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指尖都给震麻痹了。
李三旺挡了医官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行为过激了,冯道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丝宽慰的眼神,安抚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李三旺听没听出他的一语双关。
医官重新过来号脉,李三旺瞪大了眼睛盯着医官的手指看,直盯得医官大冷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冯道却知道李三旺可能被他的话一时给说懵了,有点转不回神来。
医官号完脉,再三跟石希蒙保证并无大碍,只是年弱体虚,需要增进膳食,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是长此以往将来会长不高。这话让李三旺听了回想起冯道随他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那个把月经常饿一顿饱一顿的,他原就身体底子差,这番折腾可不是被掏空了吗
李三旺心虚内疚,一时也就顾不上追问冯道方才说的那些话,追着医官让他开药方,医官只摇头不肯:“常言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说完,朝石希蒙行了礼,径自退下了。
石希蒙盯着冯道,似乎对传闻中的三太保竟会是如此羸弱小童分外不解,冯道迎上他的目光,摆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来,问:“希蒙兄,方才见那山峰陡峭,隘口狭窄,崖壁深不见底,不知此地可有名字”
石希蒙不太走心的随口应答:“唤作叱日岭。”
“离镇州还有多远”
“单人单骑的话,只需一日。我们人多,走的略慢些,亦不出两三日便可到镇州了。”想着小童儿兴许是有些惧意,石希蒙宽慰道,“我们主公宽容温厚,最是礼贤下士……”
冯道扁着嘴心想,王镕便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可以混上口饭吃的主君,说的再好,也都是白说。
他心里这么想,不自觉的面上也带出一丝恹恹之色,特别无精打采。
石希蒙说了许多王镕的好话,他将王镕说得越好,冯道的失落之色就越浓,到得后来,石希蒙少不得又说了些关于镇州的趣事想来逗他注意,然而冯道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终归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意味了。
和冯道的状态差不多的,还有李三旺,他虽琢磨不透冯道话里的全部意思,却也明白义父这会儿在邢州的情况怕是不太妙了。
果然,到了翌日晌午时分,石希蒙就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石希蒙展开纸条瞥了一眼,面色大变,完全没掩饰住惊骇之色,脱口低呼:“王藏海死了!”
王藏海死了!
斥候传来的消息,昨夜王藏海抵达邢州城外,与亲自领军围困住邢州的李克用碰了头,王藏海甚至都没来得及交出王镕写给李克用的劝解书,就被李克用出其不意的一刀劈了。这会儿,尸首正挂在邢州城外示众。
石希蒙到底年轻阅历浅,乍闻王藏海被杀,慌得没了神气,一贯雅致的风度也全数丢到脑后,只一个劲的催促手下快快赶路。原先朝行晚驻,一日按三顿砌灶做饭,队伍走的跟游山玩水似的,此刻却是车轱辘都快被颠得飞起来一样。
冯道被晃得左右乱撞,没奈何只得扑到李三旺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避免自己被甩到车厢壁上去。而李三旺这会儿却已然双目尽赤,双拳握紧抵住车壁,满腹翻涌着恨不能跳车返回邢州的心思。
石希蒙说漏嘴的这个消息虽然简短,却由此得到一个讯息——就在他俩前脚离开的功夫,邢州已被河东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也就解释的通,为何李存孝会突然毫无气节的要将义子送去镇州,甚至连多待一晚都等不及了。
很多细节,李三旺这会儿才慢慢品出其中深意来,再一联想到冯道的那些话,顿时豁然全解。就王藏海那种骄横的性格也能去晋王跟前当使者这是真的太过高估李克用的脾气了,李克用可不像是王镕那般好说话,也不知道此次王藏海出使是何人在王镕跟前举荐,若是毛遂自荐,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三旺一方面惊叹冯道的观察入微,一方面着急义父在邢州之危,按冯道所言,李存孝显然对李克用还是存有感情的,就不知李克用会不会顾念往昔的父子之情了。
因着石希蒙的催促,车队连夜赶路,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磕磕绊绊的到底还是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镇州城外。石希蒙出示了腰牌,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入镇州,熬了一整宿未能合眼的冯道困倦得直打哈欠,坐在节度使府邸门房庑廊下就睡了过去。
王镕闻讯赶来时,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他的笑声。
李三旺扶住冯道耷拉的小脑袋,闻声转头,只见王镕披头散发,竟是连发都没冠好便一路飞奔而来,见李三旺回头,他扬手高呼:“三郎!三郎!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声音太吵,哪怕冯道困得坐地就能睡过去,也没法当真略过去,他被王镕嚷嚷声吵醒,强撑着困乏的眼皮,打着哈欠道:“我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不知道他是真淳朴还是假热忱。”
这一路的认知,让李三旺有了深刻认知,如果冯道都看不透一个人,那只能说明自己识人只有更瞎。所以,在二人默契的认同下,王镕的一腔热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应。
“呃……”跑到庑廊下,看着两张没甚笑容的脸,王镕尴尬的将脚步顿了顿,哂笑,“二位,一路可好”
冯道打着哈欠,眼角渗泪,困得实在提不起精神讲话。
李三旺扶着冯道避免他摔倒,也就没有起身与王镕见礼。王镕身后蹿出一人,指着二人叱道:“尔等狂妄无礼之辈!好大的狗胆!”
那人声如洪钟,震得冯道耳蜗嗡嗡作响,耳听“锵”的声,刀剑出鞘,冯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凌冽刀风裹挟寒气直逼向面门。冯道心里“啊”的声叫,四肢僵硬不得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尖直劈向自己头顶。
王镕大叫:“李蔼,住手!”
李蔼充耳不闻,手上横刀丝毫未有停顿之势。李三旺剑眉倒竖,闪身跳起,猱身而上,足尖踢向李蔼胸口,同时左爪探出,抓住李蔼右手脉门。李蔼只觉得手腕上一麻,整条胳膊竟是完全使不出劲来,手臂软绵绵的垂下,掌中横刀被反夺的同时,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四步,径直撞向身后的王镕。幸而王镕身边的李弘规眼明手快,一把将王镕拉到旁边。
李蔼倒跌之势不得缓解,竟是后背直接撞到了廊柱上,发出砰的声巨响。庑廊微晃,顶上簌簌落下无数尘埃,呛得冯道连声咳嗽。
从李蔼拔刀到倒跌出去撞柱,不过瞬息的间隙,待李三旺若无其事的闪身退回原处,依然单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冯道,若非亲眼目睹,定会以为方才是自己困乏眼花的错觉。
不过,李蔼的那柄横刀此刻正握在李三旺手中,李三旺手腕轻轻一抖,挽了朵刀花儿。
李弘规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将王镕挡在了自己身后。
李三旺斜睨冷笑,轻轻一抖手,喝了声“去!”那刀脱手而飞,吋的声贴着李蔼的面颊钉入了墙壁。
李蔼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他这柄横刀精钢打造,端地锋利。这会儿刀刃虽未碰到他分毫,气劲却已在他面颊上割开道细口子,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掌掴了几巴掌。
那刀钉入墙壁后,余劲未歇,竟是破开了硕大的墙洞,墙面裂隙犹如蛛网一样。
眼见头顶尘土簌簌,铺天盖地似的呛鼻,庑廊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冯道惊得瞪大了眼,不自觉的张大嘴,结果兜头吃下一大口土,忙扭头“呸”的啐了声,却听见不知道谁厉声狂吼:“快走!房要塌了!”
李三旺抢先抱起冯道,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身后“轰”的声巨响,碎石掀扬,蓬土冲天。李三旺将斗篷罩在冯道头上,冯道瞌睡早被打散得不知去向,抓着李三旺的衣襟叫道:“你个蛮牛,怎的拆了人家的房子”喊完,转念又想到那拿刀劈他的李蔼,扭头张望,却看到李蔼蓬头垢面,正一瘸一拐的被李弘规搀出了废墟,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冯道笑弯了眼,捂着嘴低咳了两声:“嗯……拆的好!”
李三旺一挑眉,抓握了下手指,懊恼道:“一时没收住劲,下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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