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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冯远冲了出去,生怕冯道在身后追过来,拼命往人堆里挤,吕家的仆众正在忙着收拾行李,被他这么一冲,好几个年轻婢子险些被撞倒,纷纷呵斥起来。冯远才不过七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众人团团围住这么一喝,回头又没见自家阿兄跟上来,不由慌了神,吓得眼泪直掉,大声哭了起来。

    他这么一哭,乳母怀中抱着的吕琦也跟着嚎啕,且越哭越伤心,乳母完全哄不住。吕琦嘴里嘟嘟囔囔的喊:“阿娘阿娘……”挣扎个不停,乳母差点抱不住脱手,正惊惶失声间,身侧伸出来一只手,托住了吕琦半边倾斜的身子。

    吕琦泪眼婆娑的看见了一个少年,委屈巴巴的扁了扁嘴,上身猛地朝他倾倒过来,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他怀里。

    冯道胸口被吕琦撞了个正着,疼得差点儿闭过气去,忙双臂托稳了那带着奶香的敦实身板。乳母吓得脸都白了,生怕被主母看见责骂,忙慌里慌张的要把吕琦重新抱回去。

    吕琦两条胳膊死死勒住冯道脖子不松手,反把冯道勒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冯远本来哭的伤心,见冯道翻白眼儿,吓得厉声尖叫:“我七兄要死了!”

    冯道抓着吕琦一条胳膊,使劲挣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赶紧将他塞回乳母怀里。吕琦伸手够他,没拉着人,胖乎乎的小手抓找了冯道的发髻,用力一扯,冯道只觉得头皮剧痛,哎哎的叫了起来。

    罗茜和张娘子携手出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团乱相,罗茜生怕儿子有个闪失,吓得脸色大变,冲左右怒斥道:“都只会傻站着看热闹吗”

    冯道终于被解救出来了,脱困的刹那他下意识的远离儿啼声。吕琦被阿娘抱在怀里,抽抽噎噎的仍是难以安抚下来,也不知道到底在委屈什么,嘴里哼哼唧唧总是不满意的样子,把个罗茜急得大冷的天汗都要出来了。

    “这是哪不舒服了”

    山里当然不可能有医士。吕琦是七月早产儿,这两年为了养大他,罗茜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早慌得六神无主了,还是张娘子拉住了她:“先回城。”

    回城!对,回城寻医治病!

    罗茜也顾不得慢慢整理了,留下大部分人手,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仆从准备出山去。她这里乱得像个没头苍蝇,张娘子不忍,便又出声劝道:“你这样走路不快,不如叫人用檐子抬着你出山去。”

    婢女忙点头:“对对对,娘子腿脚无力,还是坐檐子吧。”

    罗茜哭丧着脸道:“出门只带了马车,就停在山脚下,这会儿上哪去找檐子”

    张娘子道:“我见前几日冯家郎君砍了竹子回来做了两顶檐子,不妨去借来使使。”

    元日应节冯大郎寻了片竹林砍了节竹子,后来闲着无聊,就和兄弟子侄砍了竹竿做了两架简陋的肩舆,为的是方便二老下山所用。这会儿听闻后哪有不允外接的道理,还当是冯远闯了祸惊吓到了吕家的孩子,冯二郎夫妇押着冯远给罗茜赔礼道歉。

    罗茜抱着孩儿没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婢女是个机灵的,往张娘子跟前一跪,哀求道:“求娘子照应一二。”

    张娘子原是想趁着下山就带着随从与吕家分道扬镳,这会儿被婢子求得心软,又见罗茜果然已经吓得没了主见,她亦是为人母的,哪里不懂这种心情,不由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冯道拉着冯远,远远看着一行人用檐子抬着罗茜和张娘子下山而去,他眉心紧皱着,表情显得有点凝重。

    冯远只觉得自己闯了祸,这会儿乖觉得任由堂兄拉着,脚底磨着小石子,讪讪的道:“我没想到会吓着那孩子。”这话说出口后觉得太没面子了,又补了句,“七兄你也太无用了,居然连个小儿都打不过!”

    冯道眼角抽了抽,这臭小子怎么那么讨人厌的呢。

    “阿远啊。”他幽幽一叹,冯远突然觉得周身一寒,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妙,被这位书呆子阿兄坑的次数太多,他下意识的就想往回跑,可是稍许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拽着呢。

    “七……七兄,我、我回去就写大字,写两张,好不好”

    冯道没说好不好,歪着脑袋冲他咧嘴一笑,直笑得冯远心底发毛。

    “阿远,你觉得那个张娘子美吗”

    “嗯……啊”他没明白。

    “美不美”

    “我……我没注意。好……好像比阿娘她们都好看。”他挖空心思回想了下,肯定的点了点头,“好看的!比谁都好看!”

    冯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冷淡的呵了声:“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叫好看!”

    冯远头发被揉乱了,见冯道撇下他走了,不甘心的追在后面嚷道:“我当然知道!我年纪小,美丑总也是分得清的,张娘子长得就跟……就跟杨贵妃一样美!”

    冯道脚下一个趔趄,突然停住了脚步,吓得跟屁虫冯远赶紧刹住脚。

    冯道扭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那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比喻啊。”




1、唐室灭
    张娘子身边的仆从仅一对中年夫妻,一位乳母,因赶着照应罗茜,都没来得及跟下山去。吕家人收拾行李后走了,乳母抱着小婴儿和那对夫妻没了主意——吕家的仆从似乎全然忘记他们的存在了。

    最后,他们四人跟上了冯家的队伍。

    村里的境况被冯道想象的要糟糕,卢彦昌的人过境犹如蝗虫,虽未烧杀却也抢掠不少财帛,村上来不及出逃的老人坐在门槛上哭啼悲鸣,好不凄惨。冯家被翻得七零八落,好在地窖位置比较隐蔽,藏着的粮食没被搜刮掠去。冯炯大呼侥幸,只褚氏念叨着家中豢养留着过年宰杀的猪羊都不见了,伤心不已。

    而张娘子的那三位仆人,因是奴籍,三人身上除带着银两细软外竟没有路引,故而景城进不去。那男仆倒也机敏,拿钱给褚氏,求收留数日等待主人,褚氏正愁缺钱,乐得高兴。如此过得几日,冯家人已经把家里收拾停当,可依然没有任何张娘子的消息。那男仆无奈,只得又求上冯炯,欲请人去城里打探消息。

    “那就我去吧。”冯道站了出来,主动揽下活计,“正好我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张。”

    仆从再三拜谢。

    冯良建奇怪道:“你素来不爱出门,怎的这回如此积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道没回答,只抿着唇,脸色凝重:“许是我想岔了。”

    “什么”

    冯道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你早去早回。”

    冯道不是第一次进城,但他不知道吕家住在哪里,原以为等进了城打听消息得费些工夫,结果刚到城门口排队,就被前后左右的人夹在中间说得脑袋疼。

    百姓都爱看热闹,还不嫌事大,特别是对高门大户里那些贵人的香艳之事,更是津津乐道,但凡有一分真就能传成十分夸张,荒腔走板各种滑稽。对此冯道原是不信的,所以一开始听周围的人都在压着声议论时,他只顾低头捧书而读。

    但是他两耳不闻,不等于随同他一起来的冯远不爱听,但冯远年纪小,对一些荤话似懂非懂,他有心想问说话的人,可又怕被人耻笑他见识少,抓耳挠腮的憋了好一会儿,等进了城后见人群都散了,方才扯着冯道问道:“七兄,七兄,太宗凌烟阁名将侯君集真的是因吃人乳而勇武天下的吗”

    冯道心头一哽,这小子听了半天就记得了这个事

    “多读书,少说是非。”

    “这怎么算是是非我觉得方才他们说的这话有道理,你看阿婆说你小时就不爱喝乳,所以现在人就长不高……”

    冯道忍无可忍,将冯远拖到一边,狠揍了一顿。

    冯道手劲不大,巴掌拍在冯远屁股上就跟拍灰似的,但冯远自觉自己已是大孩子了,当众挨揍这也太丢脸了,先还嚎了两声,到后来见冯道真不撒手,委屈得两眼通红,他也不嚎了,只咬着唇流泪。

    冯道也怕把他给打坏了,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下多大力气,可见冯远抽抽噎噎的样子,方才的气早没了踪影,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为今日所言感到羞愧的。”

    冯远倔强道:“做的人尚且未感到羞愧,我不过问上一句,何来羞愧之理”

    小孩子竟是犟上了。

    冯道只觉得头疼,兄弟俩站在胡同夹道里,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服谁。

    冯远气鼓鼓的用袖子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气愤道:“除非那些人说的都是假话,你告诉我,侯君集不曾养美姬吃人乳么卢彦昌和刘仁恭不曾学做那侯君集,争抢李匡筹的妻妾”

    冯道无言以对,百姓喜欢对这些私德有亏之事品头论足,特别是如果这些事主人公沾染上高门贵人,那就更是茶余饭后最佳佐料。百姓肆意谈论,未必就一定都是心怀恶意的,他们生活乏味,平日里看些俳优戏曲不就为增添个乐趣么俳优都是高门才能养得起的,穷苦百姓看不着这些,自然就热衷于对发生在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身上的事,当来戏曲看。然则纵观大唐几百年,这等热闹可真是从来不缺,前有高宗娶了太宗的武才人,后有玄宗纳了儿媳寿王妃,那还都是太平盛世,眼下乱世,民不聊生,伦理缺失,道德沦丧,种种不堪之事就更数不胜数了。

    冯道通读史书,博闻强记,虽未亲身经历,但所闻所识早已超越同龄人。以他的见识和胸襟,很难去说服一个七八岁的懵懂小童。

    他看着小堂弟干瞪眼,想说“没有”,张口却说不出来。

    有道是,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啊。

    被景城百姓挂在嘴边当做谈资的主人公们,此刻正坐在吕家的客居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助兴,好一派欢闹景象。

    吕寿、吕兖父子主陪,主宾位上分别坐着卢彦昌和刘仁恭,这二人的座次倒也没挨在一起,二人之间坐陪的是位美艳女子,虽峨眉未修,素面无妆,依然掩盖不去其娇媚姿容。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随同罗茜一起下山回城迟迟未归的张娘子张丹凤。

    刘仁恭虽在饮酒,但目光却不曾落在载歌载舞的伎子身上,而是有意无意的投向身侧的张娘子,目色隐晦暗沉。和刘仁恭相反,卢彦昌目不斜视,端坐在堂上听着吕家父子的恭维称赞,即便偶尔流露出一丝骄矜,也掐着分寸,并无过分之举。

    一曲舞完,吕兖率先鼓掌喝彩,赞了声好。刘仁恭目光闪烁,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李匡筹豢养的伎人果然不错。”

    张丹凤眼睫微颤,垂首看着自己面前食案上的酒壶,双手十指绞扣在一起,只觉得心口疼到没法呼吸,却无法唤上一声疼。

    卢彦昌点头道:“确实不错,可惜没能瞧个囫囵。”

    李匡筹带出来的姬妾都是平日里得宠的,不过因为逃亡路上的各种事故,李匡筹死后那些伎伶虽泰半落入卢彦昌手中,依然还有个把人流散失踪了。

    卢彦昌为没能凑齐整套舞乐班子而遗憾,刘仁恭听后拊掌笑道:“卢将军回到义昌倒是可以让他们再调教凑齐人数,可惜我等怕是要无福享受了。”

    卢彦昌面现得色,比起美姬来,他更偏好李匡筹遗留下来的那些辎重,而这些个辎重他早在年前掳获后就已经让人运往义昌,交给兄长卢彦威了。若非如今幽州已经落入了李克用手里,他哪里需要留在这里跟刘窟头这么个小人物寒暄应酬。

    幽州是初三那日降的,年前李匡筹弃城而逃,幽州城内军民无以为继,惶惶不安,最后在几家官宦豪门的牵头下,数万人华盖锣鼓的开门迎了晋王进城,进驻卢龙节度使府邸。李克用接印后,当即便命李存审和刘仁恭率军巡视卢龙节度使辖下各个州县——这意思也就是说,属地如有不服的,那就打到服。

    刘仁恭比李存审脑子转的更灵活些,从幽州出来他带着人直接沿着李匡筹逃跑路径追了过来,原想着从中捞点好处,没想到会被卢彦昌占了先机。

    眼下李匡筹已亡,李匡筹的资财尽数落到了卢氏兄弟手里抠不出来了,刘仁恭心里哪怕膈应死了,也不好当面发作,还得与卢彦昌虚以为蛇。

    不管怎样,他出来跑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么想着,他眼角余光又瞥落到张丹凤身上,心里忍不住啐了口,李匡筹这厮当真艳福不浅,竟娶到这么一位天香国色的美人,也难怪李匡威会不顾伦常,对自家弟媳动了邪念。

    他将主意打到张丹凤身上,张丹凤如何不知只是苦于无法挣脱,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待到欢宴进行泰半,推杯过盏,酒色更浓,眼见得刘仁恭喝得满脸通红,卢彦昌也不再如初时那般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二人在席间肆无忌惮的搂着女伎,肆意欢笑,各种丑态毕露。张丹凤忍无可忍,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出了大堂,由吕家的侍女搀扶着往后院走。

    罗茜早早就在院里候着,听二门上报张娘子回来了,便马上出门去迎,可是真对上张丹凤时,她又踌躇不前,心虚得不敢说话。

    张丹凤陪坐了一整日,再加上提心吊胆的,早就精力透支,体乏无力,若非侍女搀扶,说不得她已瘫滑到地上去了。

    罗茜见她满面疲累,心中愧疚感更盛,忙呼奴唤婢的叫人递茶端水一通伺候。张丹凤瘫坐在胡凳上,一副任由人摆布的柔顺模样。罗茜在一旁见了,心上微微抽疼,口中只道:“这是特意煮的解酒茶,你且饮上两口。”

    张丹凤羽睫微颤,眼眸掀起飞快的扫了罗茜一眼,罗茜亲手奉茶侍立一旁,见她张嘴,正欲喂她饮茶,却不想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冻得她僵立当场。

    “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罗娘子,你说因在寺院产子,所以你信佛,那你信不信因果业报”

    她语气平静,罗茜却是瑟瑟发抖,手中捧着的杯盏咯咯作响,几欲脱手。

    张丹凤缓了口气,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仰头一口气饮尽,而后猛地使出全身气力将杯盏狠狠惯掷于地。

    瓷器脆响,碎片四分五裂崩了一地。

    罗茜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似乎就在这刹那间,她与张丹凤来了个置换,张丹凤神情凌冽,罗茜反而虚弱至极,连站都站不稳了。

    罗茜抓扶着身旁的侍女,强行挺直了颤栗的背脊,抿了抿唇,艰涩道:“是我对不住张娘子你……你莫记恨吕家,吕家无能……”

    张丹凤嗤的冷笑:“你只需谨记你的允诺!”

    罗茜面现愧色,张了张嘴,终究无话可说。

    张丹凤在侍女服侍下匆匆更衣后,未等歇上口气,外头便有婢子来催:“郎君命奴来问张娘子哪去了,堂上贵客还等着呢。”

    罗茜为难的转头去瞧张丹凤,张丹凤拂了拂袖,神色间透出一种凝重的决绝。罗茜一个咯噔,看着她的背影,脱口道:“万望张娘子念在孩子年幼的份上多加珍重!”

    张丹凤本已一脚跨出门槛,闻声顿住,扭头看了罗茜一眼,眼神凄厉,像柄利剑。

    “你放心,我不会自尽的!就算要死,我也绝不会死在吕家,我嫌这地,脏!”张丹凤的声音拔高,尖利的像是要撕扯破喉咙,“罗茜,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我儿有丁点闪失……”余下未尽的话她没有再多说,只毅然决然的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看着那个丰姿妖娆的背影,罗茜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难堪,有尴尬,有愧疚,有担忧,更多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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