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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钢琴师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阿利桑德罗.巴里科
海上钢琴师
作者:阿利桑德罗.巴里科

谨以此书献给演员奥杰尼·阿莱格里以及导演卡布里埃·瓦切斯。在今年六月的阿斯蒂艺术节上,他们首先公演了此剧。不知道这是否可以作为我写下本剧本的原因,我有些怀疑。此刻,我看见它已被编纂成书,更感到它似乎是在一幅舞台布景与一篇须高声诵读的小说之间摇摆。我想,此类文体也许没有一个名字。总之,不太重要了。对我来说,这是个美丽的故事,值得一叙。另外,我喜欢想象,某人读到本篇的样子。

亚利桑德罗·巴里科

一九九四年九月献给芭芭拉





海上钢琴师 1.
当一个人在某一刻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就会望见她。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说,在海船上,有超过一千多号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诞的人群之中,我们中,却总会有一个人,就一个人,首先望见她。也许他只是在那里吃着什么,或是散步,抑或只是伫立在舰桥上……只是要在那里紧紧裤腰带,刹那间抬起头,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见了她。于是,他会定在那里,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绪万千。每次总是这样,我可以发誓。然后转向我们,向着这艘海轮,向所有人,(悠长地)呼喊出:”美–洲–”他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进入了一张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来的一样。也许是某个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后,是他那个做刷墙工的小舅子帮了他的忙。他真是个好人,本想谢谢他来着。牵手之间,美洲就造出来了…… 第一个望见美洲的人。每只船上都有这样一个人。可别以为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报应的问题,那是命运。那一刻,在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记。当他们尚在孩提的时候,你就可以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得出来,只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见她–美洲,已经从那里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经与血管中滑动,直至脑颅与喉舌,那声呼喊顶到了后面(叫喊出):”美–洲–”一切就包藏在孩童的眼神里,美洲的一切。 包藏并等待着。 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这位海上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师教给我的。在人们的眼中,可以看见那些他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已经看到的。他就是这样说的:那些即将看到的。 美洲,我见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会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时候,在厕所里都尿不直了。当他早已平静,而你,你却在摇晃。从船上还可以下得来,而要跳出海洋却……当我踏上它时,我十七岁。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号。所以当”弗吉尼亚人号”快轮在岸边招募人手的时候,我去排了队。我和我的小号。一九二七年一月。”我们已经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说。我知道,却独自吹起小号来。他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尔后才问: –刚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一亮。 –当你也不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爵士乐。 他嘴边挂着一丝怪异的神情,也许是一丝微笑,那里有一颗金牙,居于正中,有点放在橱窗中向人们展示一下的意思。 –上边的人为这音乐疯狂。 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种微笑,意味着他们接受我了。 我们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为了头等舱的有钱人,而后是二等舱,有时候也去贫苦的移民那里演奏一下,但不穿礼服,很随便。有时候他们和着我们,也弹上一阵。我们吹奏是因为海洋太大了,让人生畏;我们吹奏也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们在哪里,忘记自己是谁;我们吹奏还是为了让大伙跳舞,因为在跳舞的时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们吹”ragtime”。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上帝就会和着这种音乐跳舞。 能和着这种音乐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 (演员下台,Dixie音乐起,轻快中有几分诙谐。演员穿上幽雅的船员爵士乐服重新上台,从这一刻起,表演时仿佛台上有一支乐队) Ladies and Gentlemen,meineDamenundHerren,SignoreeSignori…MesdameseMessieurs.欢迎乘坐本船,这座和泰坦尼克一模一样的漂浮城市。坐下,安静些,台下那位很激动,我看得很清楚。欢迎来海上,对了,你们这是干嘛呢?打个赌,你们后脚一定跟着要账的吧,不过你们比淘金潮可晚了三十多年啦!你们一定是想上船看看,可是没留神船就开了,你们出来只是想买包烟来着,这会儿,你们的太太一定在警察局说,您是个好人,很正常,三十年来从未吵过架……那么,在这个离任何一个龌龊世界三百海里,离下一轮呕吐还有两分钟的时刻,你们上来做什么呢?对不起,女士,我开玩笑的,请相信吧,这艘船行驶起来就像是一只弹子球,海洋就是张弹子桌,”哒”,还有六天两小时四十七分钟……然后,”砰”的一声就进洞了,那就是–纽约! (乐队切到近景) 我觉得无需向你们解释这艘船怎么样,从很多方面说,这是一艘非同一般的船,而且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驾驶者是史密斯船长(你们已经看到了,他住在救生艇中),他是个睿智的人,而且还以他的幽闭恐怖症而出名。为你们服务的水手实际上也都超乎寻常,实在是独一无二的专业人士。保罗·辛吉斯基,舵手,从前是个多愁善感的波兰神甫,但是很不幸,他失明了。比尔·杨,话务员,结巴子加左撇子,是个象棋高手。Klausermanspitzwegensdorfentag,随船医生,等你们有急事要叫他的时候,你们就被玩惨了。但首推还是–巴丁先生,我们的大厨,他直接从巴黎来,在亲自验证了本船没有厨房的特殊环境后,便立刻打道回府了。别人也有观察敏锐的,比如十二舱的卡曼波特先生,他抱怨说,脸盆里装满了蛋黄酱。怪事,一般我们都是把腊肠放在脸盆里的。因为我们没有厨房,也就致使我们缺少一个真正的厨师,本来铁定了是巴丁先生的。他从巴黎来又回巴黎去,带着在船上边找到厨房的幻想。而实事求是地说,这里没有,这得感谢本船的设计者,那位充满灵性的、健忘而伟大的工程师卡米莱利。对于他举世闻名的健忘,我请你们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乐队在近景) 请相信我,你们再也找不到这么一条船。也许你们花年头找,可以找到一个幽闭恐怖的船长,一个失明的舵手,一个结巴的话务员,一个名字佶屈聱牙的医生,全都在同一条船上,而且还没有厨房。有可能。但可以发誓,这一切你们却不能重现:屁股坐在十厘米厚的沙发和百米深的水上,在大洋深处,眼前闪动着奇迹,耳中鸣响着天籁之音,脚下和着拍子,而心中却是那独一无二的、无可模仿的、无穷无尽的音符,就来自于–大西洋爵士乐队。 (乐队在近景。演员逐个介绍乐器。在每个名字后都伴着一声吹奏)




海上钢琴师 2.
单簧管–山姆·华盛顿”睡虫”
班单琴–德·奥斯卡
小号–蒂姆·图尼
大号–基姆·盖洛普
吉他–萨缪尔·霍克金斯
最后,是钢琴–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他举世无双。
他的确是这样,举世无双。我们演奏音乐,而他却不然,他演奏……那玩意在他演奏之前都不存在,OK?在哪儿都不存在。当他从钢琴边站起来的时候,那东西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上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颗炸弹上。真的。他就坐在这么大的一颗炸弹的发条上。说来话长。他说:”只要你还有一段好故事,并能向某人讲述它,那你就没有真的被人涮。”而他,就有一个好故事。他就是那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一想到他就让人疯狂,但却美丽。那一天,他坐在炸弹上,他把他的故事馈赠给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后来做了些蠢事,即使是我大头朝下倒不出一个子儿的时候,即使我卖了我的小号,所有的东西,但是,那段故事,没有,从不曾被丢弃,仍然在这里,清澈到无以言表,犹如大海中的一支音乐,从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那架魔幻钢琴里飘了出来。
(演员走向幕后。音响中乐队起,终结篇。在最后一个和弦之后,演员重新登场)
是一个叫丹尼·布德曼的水手发现了他。在波士顿,一天早晨,人群全部登岸之后,老布德曼在一个厚纸箱里发现了他,大约十天了,十几天吧。他并不哭,睁着眼,独自一个人在纸箱中,很安静。有人把他放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在钢琴上。但却不像是头等舱里出生的婴儿。通常,这种事只有移民才能干得出来。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后把孩子遗弃在那里。并非是他们狠心,那是因为贫穷,赤贫……有点像他们的衣服的故事一样,上来的时候,屁股上都打着补丁,每个人的衣服都磨得周身稀烂,而且就只有那么一件。然而,美洲毕竟是美洲,你看他们最后下去时,都是衣冠楚楚,还打着领带,大人孩子都穿着那种白色的短袖衬衫。总之,他们做得出来。在二十天的航程中,可以缝缝剪剪,最后船上就再也找不到一个窗帘,一条床单了,什么都没有了–都变成了给美洲留的上好衣衫了。全家都有份,你还不好说什么。
而且,时不时地,有孩子会漏下。对移民来说,孩子不仅是一张额外要填饱的嘴,而且在移民局,这意味着一大堆麻烦,还不如把他们留在船上。从某个角度说,算是窗帘和床单的交换吧。–这个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再三斟酌过的:把他放在头等舱舞厅的大钢琴上,也许某个富翁会把他抱走,他将终生幸福。一个不错的计划。但只灵验了一半。他没有变成富翁,倒成了钢琴师,最优秀的钢琴师,我发誓,最优秀的。
就这样,老布德曼在那儿捡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说明他身世的东西,在箱子外的纸皮上,却只有一行字,用蓝墨水印着:T·D·柠檬。还有一个图样,是一只柠檬。也是蓝色的。丹尼是费城的一个黑人,高大魁梧得惊人。他抱起孩子,说:”你好啊,Lemon。”他的身体里溢出了什么,那是一种当父亲的感觉。在一生中,他始终确信,那个T·D·是明显地意味着ThanksDanny–谢谢丹尼。很荒谬,但他却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给他的,十分确信。T·D·ThanksDanny。有一天某人拿来了一份报纸,上面是一张宣传画,画着一个傻傻的大脸男人,留着浅浅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种,还画着一只那么大的柠檬。边上的小字写着:DanoDamato,柠檬之王,DanoTamato,王者的柠檬,也不知道是证书、奖状还是别的什么。老布德曼却不屑一顾。他问:”这个小丑是谁?”他要下那份报纸是因为在广告的边上有赛马的结果。他并不赌马,但他喜欢马的名字,仅此而已。这是他的嗜好,他常说:”听听这个,这边这个,昨天在克里弗兰跑的,他们叫它’找麻烦’,知道吗?有这样的吗?还有这个,你看,叫’趁早领先’?不笑死人?”总之,他喜欢马的名字,那是他的爱好,谁赢了他都无所谓,他只喜欢那些名字。
他把他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领受这种荣光。然后他又加上了”T·D·柠檬”,和纸箱上的字一模一样,因为在名字中间加几个字母会显得优雅。”所有律师的名字里都有字母,”伯帝·布姆也很确定地说。他是个机械师,沾一位叫P·T·K·万德的律师的光,他在牢里蹲了很长时间。”他要是当律师,我就宰了他。”老布德曼信誓旦旦地说。但那两个字母还是留在了那里,这样,丹尼·布德曼·T·D·柠檬的名字就出笼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那是在机械舱的下面,没有开机器,大家却被波士顿港浸得湿湿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说,”不过还缺些什么,还缺个漂亮的结尾。”的确,他还缺个漂亮的名缀。”现在是星期二,”做服务生的山姆·斯达尔说,”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老丹尼想了一会儿,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这个糟糕透了的新世纪里捡到了他,不是吗?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一九〇〇”,”一九〇〇”,”但那是个数字啊。”"过去是数字,现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棒极了,优雅极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个好名字。有这么个名字,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个大纸箱上。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望着他们,带着一丝微笑。大家一阵沉默,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两个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后来在一次远洋深处的暴风雨中,他被一只失控的滑轮击中了脊背。三天后才死去。脏器内部受损,已经无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时还是个孩子,却坐在丹尼的床边,从未离开。三天里,他拿着一摞旧报纸,竭尽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马赛结果念给气息奄奄的老丹尼听。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拼起来,读得很慢,但却在读。老丹尼就这样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轮马赛上:”饮用水”以两个马身赢了”酱汤”,以五个马身赢了”深蓝”。面对这些名字,虽然他笑不出声,却也能含笑离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尸体,把他还归大海。在帆布上,印着一枝红色玫瑰,船长写下了:”Thanks Danny”。




海上钢琴师 3.
就这样,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变成了孤儿。八岁的他已经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陆地呢,他连只脚都没有踏上过。虽然在港口见过陆地,下船则从未有过。其实他是害怕别人把他带走,以身份证件、签证或是诸如此类的借口。所以他就永远留在船上了,每到某个时刻就起航。准确地说,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们常常对老丹尼这样说,”不论怎么说,这也是犯法的。”而老丹尼总是不屑地回答:”去他妈的法律吧。”这话一出口,大家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船最终到了南安普顿港,老丹尼死了,船长觉得这事该有个头了。他通知了港口当局,并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带来。唉,却再没有找到。整整两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无所获。他消失了。谁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事实上,在”弗吉尼亚人号”船上,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没有人敢说,”不过,从栏杆很容易坠下去的……大海那么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锚驶向里约热内卢之前的二十天里,大家都当他死了,而他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闪烁。人鱼游弋。烟花飞舞。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离大家而去了,永远。不知是什么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绞。
航行的第二夜,已经望不见爱尔兰海岸线上的灯光。水手长白利疯了似的闯入了船长的卧舱,弄醒船长后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长骂骂咧咧了一阵,但还是去了。
头等舱的舞厅。
没有灯光。
人们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们。
有几个水手,是三个从机械舱里爬出来的黑人。另外,话务员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双脚悬在那里,都触不到地。
但,千真万确,他在弹钢琴。
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音乐,小精灵般的,但却优美。一点没错,就是他,手放在键盘上,天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听听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着玫瑰色的晨装,头发上有几个发卡–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某个保险商的美国太太–大滴的泪珠流淌在抹着晚霜的脸上,一边看,一边落泪,不停地在哭。当船长走到一九〇〇身边的时候,已经惊愕到了极点,他,完全沸腾了。走过她的身边时,我是说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着钢琴师问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样?
这样的对话,对一个船长来说,四五句就够了。尤其是在他刚发现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学会了演奏钢琴的时候。他撇开那位女士,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泪水和其他的东西了,踱着坚毅的步子穿过大厅–连睡裤和制服都没有换。他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你他妈在哪里学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许多习惯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说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这一切完全不符合规定。”
一九〇〇停止了演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学习能力却很强。他甜美地望着船长,说:”去他妈的什么规定吧。”




海上钢琴师 4.
(暴风雨的声音起)
大海已经醒来/大海已经出轨/海浪滔天/破裂/涤荡/涤荡着风云与星汉/饕餮暴敛/跌荡几时/尚未可知/一天/结束/如此,妈妈/妈妈从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摇动着你的摇篮/用她的触角摇动/饕餮暴敛/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疯狂/穷目远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墙/盘旋着/一片沉默/期待着/她的休止/或葬身鱼腹/妈妈,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着你/停下吧/这一切/墙/荒诞的/海水/在下面崩溃/还有这声音
我和你一样谙熟海水
谙熟大海
平静
光明
和飞鱼
在上方
飞翔
首次航行,首次暴风雨。糟糕。我还没有弄清周围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亚人有史以来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风暴。夜半时分,什么鸟东西都在转,连桌子都在转,海洋,好像永无尽头,一个船上的小号手在暴风雨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为了不添乱,不吹小号是完全正确的,乖乖地待在铺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发誓,你的头脑中迟早会闪出这么句话:我们的下场会和耗子一样。我可不想和耗子一个下场。就这样,我走出船舱,开始游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舱的路就不错了。那儿还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总之,很显然,在风吹雨打中慌不择路的我,最后只会迷路。已经是这样了。真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优雅的深色衣服,平静地走着,毫无迷茫失措的神态,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风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环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刚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风暴正酣的时候,他遇到了我,还摆出一种度假绅士的风范。而我呢,则迷失在某一条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对我说:”过来吧。”
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太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钢琴的支脚:
–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他跳上一个机械装置,一种既像跷跷板,又像秋千的东西)。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他开始弹奏了。
(钢琴独奏起。一阵华尔兹舞曲,温和而甜美。小机械装置开始晃动,并带动演员在台上转动。演员都逐渐接近台前开始叙述,动作幅度更大,几乎擦到幕布)
现在,没有人逼你相信这一切。而我,说白了,倘若有人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的。但事实是,那架钢琴开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动起来,我们就跟在后面。一九〇〇弹奏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键盘,仿佛已经魂归他处。钢琴随着浪潮飘来飘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来。我是说,大海好像是在摇动着摇篮中的钢琴,也摇动着摇篮中的我们。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弹奏,一刻不停。显然,他不是在弹那架钢琴,而是在驾驭它。用键盘,用音符,随心所欲地去驱使那架钢琴,一切看似荒谬却千真万确。我们擦着吊灯和沙发,在桌子之间旋转。那一刻,我悟到我们是在做什么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们和他,都是疯狂的舞者,完美而亲密,在一首暧昧的华尔兹舞曲中,在那样的夜晚和那镀金的法式地板上……Oh,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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