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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老师!你有没有事?”裴昀慌忙冲上前,将人扶住。张九龄脸上毫无血色,吃力地将他推开。那素来温润的眼底,竟映着血光凝聚起一层薄冰。
裴昀一愣,突然意识到,刚才呼唤他的声音,是老师在说“昀儿,住手”……
那时,他并非没有听见,可是他停不下来。
只听张九龄虚弱地问:“今日这些人,全都是非杀不可?”
“他们要伤害老师。”裴昀愣愣地回答。
“跪下。”张九龄突然扬声,声音冰冷,怒意涌上眸子,这才显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威仪。
死里逃生的众人都愣了。
裴昀浑身的伤口都在流血,他咬紧牙关,笔直跪了下来。
“你学了剑术,便有了伤人杀人的力量,”张九龄凝视着少年,“记住我这句话——不管是今日为我,还是他日为别的人或事,都不可为一己之怒而滥杀。否则,你便不再是我的学生。”
裴昀浑身一震,重重磕下头去,一行血迹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少年咬紧的牙关惨白。
“你拿起了剑,不可能再放下……但……你要控制自己手中的剑,不要让剑来控制你。”张九龄微微喘息片刻,“你说你要做天下名将,名将所行之道,并非开疆辟土……
“真正的名将,一定懂得仁恕。”
说完这句话,他便自己朝房间里走去,任由裴昀跪在冰凉的地上。
旁边的杜清昼几乎吓傻了,和裴昀同门多年,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更是第一次见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还是祝静思反应快,她急忙追过去:“张先生!裴昀伤得不轻,他还跪着……”她的话突然停住,因为她看到了对方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张九龄虚弱地摆摆手:“让他起来,给他裹伤,我的房间里有伤药。”说完这句话,他眼前骤然一黑。
两个少年惊慌地喊:“老师!”
裴昀冲过来,满身血水和汗水,抱起人就要往屋子里走,自己却也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祝静思见他的伤口不断渗血,连忙拦住他:“让杜欠揍来,你把自己的伤按好止血,别让先生再忧急动怒。”
眼看着杜清昼把人扶了进去,裴昀愣在原地,任由祝静思进屋取了药出来替他包扎,手中握着剑,心中却茫然。
他突然不确定,自己手中真的有剑吗?还是双手空空?

府上忙乱了一阵,天渐渐黑了。
刺客的尸体被迅速赶来的官差查验过,却没有查出任何身份线索,还有一个侥幸逃走的刺客,金吾卫们正在全城搜索。
一窗月华如水,张九龄倦然靠在床头,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谁要杀他,由谁主使,朝堂上的明朝暗涌……他闭上眼睛都可以不去想。可眼前浮起少年错愕受伤的眼神和滴血的剑尖,他心头微微刺痛,又莫名有一丝骄傲,沉甸甸的情感与期许仿佛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掩唇低咳了几声,只听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似乎在迟疑,半晌才传来声音:“……老师,是我。”
“进来吧。”
门就这么被推开了。
少年一身银色月华,身后分明是晴朗的夏夜,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却像被雨淋湿的凤凰,身上倒是半点血迹也没有了,但额头上还有磕伤的痕迹,桀骜的目光也被长长的睫毛掩住了。
探花郎是无拘无束的性子,从来不管什么礼法规矩,但在老师面前,一向是规规矩矩的。
张九龄正待开口,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怀中一暖,少年竟整个扑了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
被牢牢抱住的张九龄一时怒也不是,苦笑也不是,只喝止了一声:“昀儿!”
探花郎在外人面前已经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谁知道人后竟然如此赖皮,还是孩子心性?
裴昀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不肯抬起来,“老师,我不想杀那几个人,但那时刺客伤害你,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挥剑,连我自己也没法控制。”
后来他想了很久,才发现那种无法控制的愤怒……叫做恐惧。
他以为练了浮云剑法就可以战胜恐惧,但那一刻他才发现,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手的攻击,而是内心不能承受的失去。
有温热的东西慢慢沁湿了张九龄的衣襟,跪在他膝下的少年肩膀微微抽动,脸孔仍然深埋着不肯抬起来。张九龄怔了怔,手抚上了少年的头……记得在裴昀十岁那年,有次他感染风寒突然晕过去,醒来时孩子的脸哭花得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伤心又恶狠狠地瞪着他,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和我爹娘一样,根本就是想丢下我!”
看上去慵懒玩世不恭的探花郎,并不是别人眼中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
裴昀有自己的底线,而自己,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条。
这一刻,张九龄胸中的郁积都化为了酸涩。他定了定神,苦笑:“我本来没事的,你这样箍得我喘不过气来,真的要晕了。”
这句话果然凑效,裴昀立刻便松开了手。少年脸上挂着泪水,手忐忑地停在半空中,手上有很多茧子,有的是因为写字,有的是因为练剑。
“其实我也有内心的恐惧,就像你恐高一样,我恐惧战争和武力。”张九龄平静的语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嘴唇上血色极淡,“我幼时见到汉人与胡人的厮杀,村庄被夷为焦土,河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尸首,妇女赤裸倒毙在路旁,失去依傍的幼儿在绝望地哭喊……这些年来,我读诗书,学治国,安民生,但我唯一不愿意碰触的,就是战争。
“这是我的主张,也是我的局限。”张九龄温和地制止了裴昀想要说的话,“我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有时候并不是我们想和,便可以求得安宁的。我并非不懂得这一层,可无论怎样,只要我做宰相一天,偃武修文的主张就不会改变。
“你的想法与我不同,我并不赞成。”张九龄替他理了理衣襟,“可你终究还是学会了挥剑策马,也许有一日,会挥戈天下。
“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没有人能代替你,也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你不再恐惧高楼,击碎了自己内心的桎梏,做到了我此生做不到的事——你战胜了自己,比我要强许多。
“那一刻,看到你挥剑来保护我,我虽死无憾。”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近乎狼嚎的放声哭嚎。
他坚持了这么久,一次次在泥泞中爬起来,一次次与自己的内心殊死搏斗,一次次用剑刻下带血的进步与印记,终于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中,所有的汗水都成了勋章。

夜色中,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琴歌声。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越过围墙,落在寂静的庭院:“他的剑法练成了,但你失算了。”刺客掀开蒙面的黑布,站在琴师面前。
李八郎还是漠然无辜的模样,手指在弦上冷冷划过:“呵,他们师生的感情,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深。”
“是裴探花的节操比你想象的更没下限才对吧。”刺客冷哼了一声。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能有那么幼稚的举动……可是,裴探花练剑时咬牙坚持的脸孔,和扑在老师膝前嚎哭的模样,在他眼前交错成画。
突然之间,他也有点羡慕那少年,那样的洒脱率性,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才能化解误会与隔阂……能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是一种勇气吧?
“来长安之后,你弹的几支曲子,都杀气太重。”刺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琴师。
“有吗?”
“有。”
考生的卷宗在户部大火中被烧毁,知晓旧事的小妖柒音失去了元神,李林甫登上了相位……一音一阶,步步染血。
进士宴上惊艳的击碗而歌,马球场上激昂的秦王破阵乐,中书省外悠扬的桃源曲……一弦一柱,一步一局。
裴探花的身世再次被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夜太冷,雾太浓,霜华太重,一曲清歌怎能拂开十五年的怅惘?一把旧琴怎能划开曲江池中百顷碧波?
“你想不想知道,”琴师满身酒气地凑过来,眸子无辜而危险,“接下来的曲子,我想弹什么?”





浮云半书(全集) 第21章 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唐·韩翃《章台柳》

叶铿然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这个叫章台的地方。
更想不到,自己是以女装的打扮混进来的。
叶铿然是长安城的一名金吾卫校尉,为人正直冷峻、不苟言笑,这天上司突然扔了个棘手,哦不,堪称变态的任务给他,说章台潜伏着一个女杀手,前几日刺杀宰相张九龄,虽然没有得手,却身法轻捷、出手狠辣极为危险,让他务必在十日内抓捕疑犯归案。
章台这个地方从汉代起就开始出名,是美女云集的烟花之地,到大唐建都长安,这里更成了青楼赌场聚集、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出生的军人,叶校尉很有原则,让他到章台明里寻花问柳,暗中查案抓人,这种事他打死也做不出来,几次他硬着头皮刚迈进们,被几个姑娘团团围住,就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铁青地退了出来,于是案情一连几天毫无进展,陷进了死胡同里。
不过,好在叶校尉虽然有原则,但他有一个很没原则的朋友,叫裴昀。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平时最擅长吃喝玩乐,立刻就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脸皮薄没法强迫自己去章台喝花酒找姑娘,但扮个姑娘倒是没问题的。
章台的姑娘也有很多卖艺不卖身,只要长得貌美,会一两样才艺,不开口说话也没人强迫你。于是,吹得一手好笛子的叶校尉被裴探花打扮一番,直接扔进了章台最大的青楼绮云楼里。
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眉眼清朗如画,不仔细看倒也是个如冰似雪的美人儿。
只是这个美人儿架子大,任谁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满脸冷峻怒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种高冷的姑娘,同行们也见得多了,能在章台立足,谁没有几分美色才气?摆这种谱儿的人,自然会被大家集体鄙视。
整个绮云楼里,没人理睬新来的叶姑娘。
——除了一个人。
这个姑娘一见到他就惊为天人:“天哪,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
叶铿然额头青筋跳动,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被人这么叹为观止地说丑,也是平生第一次。自从被强行穿了女装,他就当这张脸不存在——反正脸也丢光了。
那姑娘满脸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就像瞧着一坨插了一朵鲜花的牛粪,继续说:“哎呀,找你陪酒的那个裴郎君风度翩翩,出手又阔绰,他怎么会瞧上你的?”
叶铿然铁青着脸转过身去。
他想说,我和姓裴的没任何关系!还有——他出手阔绰?那些金叶子都是我的你知道吗?
“长得丑还是个哑巴,也难为你了,”那姑娘一把将他拉回来,“以后就跟着姐姐混吧。”

这个说叶校尉丑的姑娘,叫柳心心。
别人用“柳眉倒竖”来形容姑娘家生气的样子,多少有点含怒带嗔、娇横明媚的意思,但柳心心不是,她的眉毛即便不生气,甚至高兴的时候,也是凶巴巴倒竖着的——天生的。
因为有了这条眉毛,虽然她长得不算难看,但整张脸上仿佛就写着“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喂狗”……诸如此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台词。这么霸气的脸,去拦路打劫根本不用带刀。
来楼里的光顾的客人都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柳鬼”。因为《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巳,取柳枝着门户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驱邪,柳姑娘当真是凶神恶煞一绝,鬼神见愁。
也有相好的姑娘劝她,把眉毛修一修,涂点胭脂,打扮打扮,大唐开元时的眉妆也流行阔眉,贵族女孩儿眉形浓重明丽,小户人家的姑娘眉形婀娜清秀,毕竟女孩儿要嫁人的,这副样子男人看了怎么可能动心?
“要男人动心干吗?”柳心心不以为然,“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去取悦别人?没那个闲工夫。”
娇滴滴的美人们怕她,却也有些敬她。她们在章台讨生活,都爱惜容貌、强颜欢笑的事从来不曾少。只见柳心心两手一摊,惆怅地说:“况且,要是有点姿色的男人也就算了,那些来楼里的男人太丑,看不上。”
“……”众人面面相觑。
柳心心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继续说:“还有,上次那个张丞相骑马过东城,你们大清早地拉着我躲在路边的墙角围观……白白地早起了,真是大失所望,还不如我小时候看到的山野村夫。”
叶铿然也在人群里,额头的青筋又跳动了几下。
张丞相是长安出名的美男子,风华气度卓绝如仙。可柳姑娘那真诚的吐槽,一脸发自肺腑的嫌弃。
她的眼界到底是有多高?被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姑娘“罩着”,叶铿然有种前途不妙的直觉。
不幸的是,这直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美貌的姑娘遇到的麻烦总比寻常人多,“叶姑娘”也不例外。
这天,绮云楼里来了个客人,叫游睿。他是皇城里的东宫执戟,虽然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上,但凭着家中权势拿到了从九品武官官职,自诩风流潇洒,也是章台的常客。他刚一迈进门,就被清扬的笛音吸引,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吹笛子的少女一身素衣,坐姿笔直。
笛声孤高悠远,天地仿佛在这笛音中被无限拉大,日光磊落,浮云温柔旷达,触手可及。
少女的发梢仿佛有微风,指尖有梦流转,微风萦绕心间,而梦遥不可及。
游睿看得呆了,半晌才痴痴地回过神来:“叫那边吹笛子的美人儿……今天陪我喝酒!”
叶铿然被叫了过来。见高冷的美人不给自己斟酒,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游睿不高兴了,脸一沉:“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快斟酒!”
惜字如金的叶校尉自然不会搭理。
被再度无视的游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校尉终于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
“敬酒就是你给我认错、斟酒,罚酒就是——”游睿气势汹汹地环顾四周,指着角落里十坛未开封的酒,“你把那边的十坛酒全喝了!”
动静太大,许多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哟,”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清脆声音从旁传来,“谁在仗势欺人?当本姑娘是死的?”
柳心心放下手中的杯盏,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轻飘飘地睨了游睿一眼:“叶姑娘是我罩着的人,怎么了?”
柳姑娘在章台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和泼辣,平时那些个郎君们也不会惹她。但这个时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游睿面子挂不住,便恼怒地呵斥她:“怎么了?你还问我?绮云楼打开门做生意,我可是花了金子的,喝酒天经地义!你们这些姑娘,不都是陪人喝酒的吗?”
“我们是陪人喝酒的。”柳心心施施然指着他的额头,“但是得要人家愿意,心情好,才陪你喝——这才是公平买卖。
“别人不愿意卖东西给你,你非要付钱,就是强买强卖。卖笑也一样,规矩大过天。你土豪钱多,哪个姑娘愿意陪你,你找哪个姑娘去,还愁你的钱花不出去?”
游睿竟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柳心心连珠炮似的发话,显然是和人吵架熟练得很,叶铿然从来没见过这种市井间的场面,一时间竟有几分佩服。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找你们管事的!”游睿眼看吵不过柳姑娘,又不甘心落下风,便大声叫嚷着找管事。
不知道是谁上楼去禀报,帮着管事的大叔下来了,先是教训了柳心心一顿,让她不要惹是生非,又给游睿斟茶倒水,赔罪认错。
不知道为什么,柳心心虽然霸气,对大叔却并不顶嘴。
好像那帘幕后的人一发话,她的气势便折了大半。
叶铿然微微皱眉,那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他来绮云楼也好几天了,从来没见过主事,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
“谁要你啰嗦,让她们来赔罪!”游睿被当成大爷伺候惯了,此刻占了上风,更加不依不饶,“让那个新来的姑娘斟酒认错,否则就把这十坛酒喝了!”
“是是是……”管事连忙哈着腰来到叶铿然身边,压低声音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快去给他斟杯酒陪个罪,息事宁人,啊?女孩儿家出来抛头露面,哪有不受委屈的?”
叶铿然没有动。看来,不动手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但一动手,就算他的身份不暴露,在章台也呆不下去了。
看客们不由得有点唏嘘起来,这冰雪美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内心的挣扎——是忍辱屈服,还是为了所剩不多的尊严,从此被逐出楼去从此无依无靠?
柳心心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拨开管事,迳自走到游睿面前。
游睿满脸得意地等着她赔礼认错,却见柳心心挽起袖子:“那就喝罚酒吧。”
“什么?”游睿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喝罚酒啊,十坛就十坛。”柳心心拎起一坛酒,俯视他,“我陪你喝十坛,你敢不敢喝?”
游睿骑虎难下,立刻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笑话!你……你要是敢喝,我还会怕你不成!”
柳姑娘说喝罚酒的时候,并没人当真。章台的烈酒是北方运来的高粱酒,酒量好的汉子也是用碗喝,没有人整坛喝的,更不用说连喝十坛。
却见她拎起酒坛,打开封盖,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众人议论纷纷,神态各异,叶铿然走上前来,皱眉拦住她的手,却见柳心心醉眼朦胧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走走走……不干你的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谁今天敢阻挠本姑娘喝酒,本姑娘就废了他。”
她虽有醉意,却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由分说又开一坛,喝得豪气干云,烈酒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等她喝到第六坛时,游睿也有点脸色发白,悄悄地想溜走。
“咦,别走啊。”柳心心醉醺醺地拦住他,“莫非你是怕了我?”
少女喝过酒的眼睛通红,配着那倒竖的凶恶的眉毛,的确是让人身上打寒噤。游睿微微发抖:“谁……谁怕你?”
“那就坐下!”柳心心一把将他按下来,一坛一坛地喝,直到十坛酒喝完,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酒坛倒过来,里面空空如也,滴酒不剩。
她说:“该你了。”
游睿的脸色难看得很,一连变了好几种颜色,似乎是在挣扎要不要真的喝下去以挽回面子,他努力想要维持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抽搐的脸部肌肉泄漏了他的心虚,终于,他一拍桌子:“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你一个章台女一起发疯?”说话间,他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慌慌忙忙地起身,落荒而逃。
“滚。”柳心心朝他的背影大笑,随即直挺挺地轰然倒了下去。

从那之后,柳心心的外号除了“柳鬼”,还多了一个“柳疯子”。
别人都对这个疯子敬而远之,只有叶铿然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欣赏,与她反倒亲近起来。
少年也曾经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这么拼?”
“不想服输而已啊。”柳心心满不在乎地说,“认输是有瘾的,输了一次,就会认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天,你就会觉得认输也没有什么。”
你会心安理得地向别人妥协,也向自己妥协。你一步步后退,不自觉习惯了让步,妥协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不想让多年后的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柳心心耸耸肩。
看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柳心心突然凑过来问他,“你会武功啊?”
叶铿然眼神一顿,并不欺瞒她,点了点头。
“那天,要是我不喝罚酒,你就该出手了吧?”柳心心并没有多吃惊,用袖子给自己扇着风,满不在乎地说,“我在楼里也见过些江湖人,要出手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叶铿然没有否认。他的武功不敢说万夫莫敌,至少在金吾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果然。”柳心心满意地挑挑眉毛,却没有接着八卦下去,比如,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来章台这种地方?你有什么往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只是妩媚地偏过头来问:“哟,你会武功,也会轻功吧?能不能带我去屋顶上喝酒?”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顿时又跳动了几下。还喝?
“我小时候听故事,哈,说那些江湖大侠们都坐在屋顶上喝酒,帅呆了呢,可惜我爬不上去。侠女,帮个忙呗!”
“……”
月亮又大又圆,叶铿然和柳心心坐在屋顶上喝酒。
酒坛相碰了几次之后,两个人都有点醉意。
柳心心拎着剩下的半壶酒,醉眼朦胧地晃荡着脚丫子,打了个酒嗝:“我本来不姓柳,也不叫柳心心,这个名字,是看着院子里那棵柳树随便取的。”
叶铿然看了她一眼。
“我四年前到长安城来寻亲人,钱花光了,亲人没找到,那时候正是冬天,我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路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抱着琴,随手扔了件衣服给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用衣服裹住自己,把冻僵的手伸到里面捂着,才发现衣服里还有一袋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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