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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就是靠那件衣服和那一袋钱,我活了下来。
“他只怕早就不记得了,但我总记得那天飘下的雪花,和他比雪更苍白冷漠的脸。后来我又见过他许多次,就在这座楼里,可是都与我最初见到的那一次不同。”
少女有点茫然地望着星空,发梢有星:“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天到最后,柳心心烂醉如泥,叶铿然把她从屋顶上抱下来,扶她回去的时候,少女手里还紧紧抓着空酒坛。
叶铿然苦笑,把酒坛从她手里拿开,掰开她的大拇指时,目光突然顿住——
少女的手掌虎口处有几道细小的伤口,绝不是被碗瓷之类的东西划伤的。叶铿然自小学武,对刀伤箭创都很熟悉,他一眼看出来,那些伤口是与人打斗时,为剑所伤。
微凉的夜风中,叶铿然心中也一凉,额间酒意顿时被冷风驱散。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手上怎么会有剑伤的?
夜里的章台寂静得很,只有偶尔的虫鸣,像是某种密语。
第二天,叶铿然向其他姑娘打听柳心心的行踪,得知大约八天前,也就是张相遇刺的前一天,柳心心确实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到傍晚时才慌慌张张地回来。
姑娘们还说,平时柳心心偶尔也会有一整天不见踪影,她出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慌慌张张……?
能一口气喝下十坛酒的女子,有什么事情能令她慌张?叶铿然想不出来。

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楼外突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叶姑娘,我来啦!”
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少年潇洒地迈步而入。原来,是探花郎裴昀兴致盎然地带着人来捧场了。被他拉着的同伴一看就是被硬拽来的,面孔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矜持的脸上满是不屑,明显写着被带进这样的地方很丢人——他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与裴昀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
裴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老远的就风流潇洒地摇着扇子招呼:“叶姑娘!叶姑娘……”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再次跳动。
不知情的管事连忙把叶铿然叫过来:“这个叶姑娘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多担待……”
“没关系,”裴昀用扇子轻佻地挑起叶铿然的下巴,不要脸地说,“我就喜欢有个性的姑娘。”
叶铿然气得眼前一黑。
就在叶铿然即将暴走时,突然只听一阵鼓乐声响起,客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顺着一个方向望去,人群里传来惊呼。
“八郎!”
“八郎,八郎!”
……
竟是天下第一乐师李八郎!乐师从帘后走出来,衣襟半敞着,一身酒气落魄,下巴长着淡青色的胡茬,更衬得脸色苍白宛如常年不见阳光。
以李八郎的身份,宫廷御前演奏都是寻常事,为何会自贬身份,来章台的烟花柳巷中?
只见那名满天下的琴师随意地盘膝坐在琴台前,将手放在琴上。他手指一动,像湖水漫过所有人的头顶,喧哗的人群便安静了下来。
别人弹琴弹得再好,也是人在驭琴,而对李八郎来说,琴好像根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会随着他的心意起伏哭笑。仿佛每一根琴弦都有眉眼、有手足、有喜悲、有生命。
琴师苍白的面孔宛如毫无热情的雪原,沉郁的眼睛是雪地上旅人的脚印,漆黑、呆板而孤独。但他的十指,就像冰雪中怒放的春花,奔涌的大江,冲破一切阻碍与禁锢的生命力,花朵如同鞭子抽打在山脊,原野上所有的草木都长出了手来,白鸟似一道道闪电掠过生命的洪荒。那些声音太大太汹涌,美好得让人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那声音又太小太精致,令人害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什么。
一曲弹完,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然后欢呼声雷动。姑娘们朝台上抛鲜花和礼物,粉丝们大声喊着:“八郎!八郎!”
宾客们狂热地追捧李八郎,酒满杯干,一掷千金。
世间最美不过故园月、相思酒、洛阳花、章台柳,以及,李八郎的七弦琴。
“我们掌柜的真是万人迷呀。”一个章台姑娘摇着团扇巧笑,侧头问身边的叶铿然,“叶姑娘你说是不是?”
叶铿然一怔。
原来,眼前的琴师就是那日的幕后之人——绮云楼的主人!
欢呼声中,李八郎的神色不为所动,只是推琴而起,半醉地走向帘幕后,管事的大叔恭敬地捧着账簿给他,他只冷漠地随手翻了翻,便还给对方。
柳心心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李八郎离去的背影,被挤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是谁撞了她一下,让她撞在旁边的人身上。
“当心。”被她撞到的少年站稳,很有风度地扶了她一下。
“咦,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少年正是裴昀,摇着扇子问。
“这种搭讪太老套了。”柳心心并不给他好颜色看,“裴郎君,你的叶姑娘在那边,你和我搭讪,不怕她吃醋吗?”
“叶姑娘蕙质兰心,温柔贤淑,不会吃这种飞醋的!”裴昀严肃地说。
好在四周吵闹得很,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叶校尉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楼里的大叔站在台上,大声说:“各位,各位!接下来我们还有‘射柳’比赛,请大家到庭院里去!”
章台每到春夏有一种“射柳”的比赛,站在柳树百步开外,拈弓搭箭射击柳叶,这种游戏从汉代就开始流行,在民间深受欢迎。绮云楼为了招揽客人,也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举办比赛,供客人玩乐。
鼓乐声响起,人群里传来阵阵欢呼声。
每当有人射中,便会有姑娘笑盈盈地捧着礼品奉上。也有些箭法好的,不时赢来喝彩。正在众人玩得高兴时,只见一群身穿胡服的少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领头的就是游睿,今天他带了一大帮朋友,看上去都是东宫里的武官,一群人恣意谈笑,旁若无人。
“拿箭来。”游睿得意地让童子把弓箭给他,环顾四周,搜寻人群里的柳姑娘。
很奇怪,今天的柳心心似乎与平常有点不同,那种凶神恶煞的气势仿佛被太阳晒蔫了一样,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是在想心事。
游睿也不管这些,冷笑了一下,大声说:“柳姑娘,你过来。”
柳心心抬起头,施施然走了过来:“怎么了?”
“这游戏名为‘射柳’,你不是也恰好姓柳吗?你,就做我的箭靶,看看我能不能射中?”游睿恶劣地挑挑眉毛。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安静,原本欢快的笑声荡然无存。
“游郎君,这……这不太合适吧?要不我给您准备更好的柳叶……”管事的大叔被吓到了,上前想要转圜,被游睿一把推开,“走开,我就要她当箭靶!”
没人想惹东宫执戟,众人沉默地面面相觑。
寂静中,只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飘过来:“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姑娘真的好吗?”
——说话的是裴探花,他的神态随意,仿佛只是好奇。科举考试场上遇到过,他与游睿原本也是认识的。
“她算什么姑娘啊?”游睿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就是个汉子也没她神经那么粗,脾气那么糙!”
“她不是姑娘,难道你是?”裴昀嘴角勾起淡淡弧度。
“你——!”游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骂他,脸顿时涨得通红,“我说裴探花,你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找你的姑娘,我找我的乐子,何必找茬让大家都不痛快?”
“玩当然要玩得尽兴。”裴昀似笑非笑,伸手从旁边取过一把弓箭,“让柳姑娘走,我们来比箭。”
“哈?”
“我要是赢了你,此事就此揭过。如何?”裴昀目视前方,将弓拉满。
“你要是输了呢?”游睿冷笑。
“输了的话,”裴昀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做你的箭靶子吧。”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后——”游睿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悍然射了出去!百步开外的柳叶散开成花,空中飘洒如雨。
这一箭的力道,准心,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满场寂静无声。
裴昀收回手,侧头对游睿说:“该你了。”
游睿脸色微微发白,握弓箭的手也有点发抖。正在他下不来台时,只见一直沉默不起眼的杜清昼手握酒杯,突然走上前来,神色古怪地站在他面前:“我敬你一杯。”
杜清昼慢慢将杯中的酒喝干,把另一杯斟上,递给游睿。
游睿大喜过望,这是怕了他们的阵势,来求和的?
“总算有个识相的人!”游睿得意洋洋地接过酒杯,神态之间掩饰不住优越感,“哈,杜状元,你还没有官职吧?”
在游睿看来,书读得好,还是不如出身好。他与杜清昼一起参加科举考试,杜清昼考中了状元,他名落孙山,而如今他已经是九品武官,出身寒微的杜清昼仍然在等待任命。
就在游睿举杯就唇时,身边的裴昀突然脸色一变,出手如电,打落了他的酒杯!
“你干什么?”游睿勃然大怒,“姓裴的!今天你是专门来找我茬的是不是?!”他话音未落,脸色也是大变,掉在地上的酒水滋滋冒出气泡,周围的草都变成了黑色。
游睿像活见鬼般瞪着面无表情的杜清昼,这才意识到,刚才对方是要毒死他。
在章台寻欢作乐,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但置人于死地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人敢做。
“你……你想杀我?”游睿勃然大怒,又惊又惧。
平时沉默寡言的杜清昼脸色涨红,一字一字地说:“章台女也是人,不是箭靶子。”
紧张的气氛中,只有清幽的琴音还在悠然弹奏。李八郎的身形隐没在大树的阴影中,悠然抚琴,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见游睿突然掉转箭头,将箭尖对准裴昀的头颅,杀气腾腾地冷笑:“我说你们这些风流潇洒的探花郎、状元郎,不会一个个口味那么奇怪,都喜欢上那个章台丑女了?”
裴昀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纠正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一手笑眯眯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叶铿然:“我家叶姑娘会不高兴的。”
“什么你家叶姑娘?那是老子先看中的叶姑娘!”游睿眼里妒意怒气大盛,一箭嗖地射了过来!
长箭险险地擦着裴昀的耳畔飞过,只听游睿扯着嗓子一声呼喝:“兄弟们,给我上!”他们以多欺少,不会武功的杜清昼顿时被掀翻在地,裴昀也被好几个人缠住,双拳难敌四手,游睿趁乱从衣袖里抽出兵器,猛地朝裴昀的后背偷袭刺去。
就在锋利的刃口落到裴昀的身上时,一股袖风拂过,将裴昀往后一带。叶铿然身着女装,身手却半分也不受滞碍。他出手如行云流水,衣袂飘飞,光影之间,看得旁人又是惊心又是惊艳。
将裴昀护在身后的同时,他一掌稳而精准地打在游睿的手腕上,游睿手中的兵器顿时“哐当”掉落在地!
“你……!”游睿想不到他眼里的柔弱美人竟然有这样的身手,一时间甚至忘了手腕痛,愣在原地。他为之争风吃醋的叶姑娘……刚才雷霆般的身手,此刻名剑银枪般锐利的目光,竟令他有些害怕。
叶铿然神色仍然冰冷,并未理睬游睿,也不理周围的打斗,目光只落在地上那件兵器上。
躺在地上的兵器孤零零的,寒光幽微。
那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像匕首又不是匕首,更像是一根锋利的锥子。
叶校尉俯身将地上的兵器捡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把刀鞘,形状也与寻常的刀鞘不同,而是尖锥形的。白银打造的刀鞘熠熠生辉,冷酷华丽。
他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握着刀鞘,对着阳光细细查看。然后,将那锥形的匕首插入刀鞘。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我乃金吾卫校尉叶铿然,奉旨查案。”少年笔直站在阳光中,举起一块令牌。刹那间,周围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错愕地落在他身上。
“金……金吾卫?”游睿如遭雷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吃错了醋,恐怕还认错了雄兔雌兔。
看到叶铿然手中举起的令牌,游睿的跟班们全都不敢动弹。
的确是金吾卫令牌!
同为皇城的武官,金吾卫的身手要远胜于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可以以一敌百。
“这把刀鞘,是在张相遇刺的现场找到的。现场至少有五个人可以证明,从刺客身上掉出了这刀鞘。”叶铿然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天,金吾卫一直在查访,谁身上有这种奇特的兵器。我一直以为,潜藏在章台的凶手是女人,看来我错了——章台除了女人,还有客人。”
游睿惶然四顾,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物证在此,请跟我到官署走一趟。”

行刺宰相,并不是一件小事。
若是没有缜密的计划,一个小小的从九品武将,不可能策划出这样的刺杀。所以,游睿的背后一定还有股势力。
他的官职是东宫执戟,也就是说,他是太子近身的人。太子李瑛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储君,其生母赵丽妃失宠已久,太子自身虽然没有大错,却也没有出众的才德稳固自己的位置。
如今武惠妃正获圣宠,她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的地位直逼太子。太子势单力孤,对擅长邀宠的母子不满,有次曾在酒醉后非议武惠妃和寿王,被武惠妃捏住了证据,哭哭啼啼地去天子那里告状。
李隆基不置可否,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多年来,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无论谁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内心都难免会有微妙的变化。
李隆基对太子似乎还算宽容,至少,在这次的刺杀事件出来之前。
物证被送到李隆基面前,天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张九龄是他最倚重与信任的朝臣,是万金之躯的宰相,行事清正,不畏权贵,前些日子刚批评过太子花重金饲养孔雀,玩物丧志。
仿佛有暴风雨在天子的眉宇间聚集,李隆基一抬手,将案台上的奏折全部掀翻在地!
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部伏地跪下,不敢抬头。
“将太子禁足在东宫,案情查清之前,不得出东宫一步!”
世事变化无常,就在几天前,游睿根本看不起杜清昼,现在游睿成了阶下囚,杜清昼却即将到御史台赴任。
据说,游睿在狱中一直喊冤,不承认自己刺杀宰相,大喊自己的刀鞘半月前就丢失了,是有人偷了他的刀鞘想嫁祸给他,陷害太子。
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有人说太子已经被废黜了,还有人说寿王会成为新的储君。
这些,原本与杜清昼无关。
他即将成为朝廷命官,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施展心中抱负。
但不知为何,杜清昼并不觉得开心。那天从章台回来之后,天气一直阴雨绵绵,他的心情也一样。
少年抱臂看着窗外的雨帘,微微失神,仿佛有什么东西迷失在雨雾中。有个仆人敲门来报:“杜郎君,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杜清昼接过信,素雅的白笺,展开来只有一行小字。
请前往一叙。
落款是三个字——
李八郎。
杜清昼握着信的手突然微微发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诧,有厌恶,还有……恐惧。
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来时,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我等你很久了,请坐。”
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铮然一声巨响:“那天,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
琴弦洁白,像是冰冻的月牙,锋利寒凉,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你在控制我!”
那时在章台,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
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更没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来就想做的’,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
“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不是吗?”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脊背微微发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杀游睿,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杜清昼的脸色惨白,仿佛对方的话,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换了个农人的身份,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万国客商往来,胡姬捧着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肆豪饮,他们挑选名马,他们呼朋引伴,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
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努力挺直脊背,昂起头颅,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在无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你的老师张九龄,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
杜清昼浑身一震,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你想过吗?”
为何会有如此巧合?
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手背灼热滚烫,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也如沸水滚烫。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杜清昼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被朝廷贬官到岭南,见到他的第一面,视线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缕震惊的专注,仿佛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张脸都红了,又有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形就像春风裁剪而成,温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尘世的月亮。
那么多的孩子,老师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学生,带着他们从岭南到冀州,到长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选中?那在无数个苦读的日夜里,他用尽全力不辜负那个人,不辜负命运的厚待,不辜负自己的壮志。
不过,总有那么一丝遗憾,就像关得再紧的窗户挡不住的那一缕悄无声息的凉风。
——他总觉得,比起他来,老师似乎对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们之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与牵绊。
杜清昼努力做个懂事的孩子,老师几乎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但裴昀很顽皮,小时候就常挨竹条。有时候竹条没打几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实根本半滴眼泪也没有,老师却下手越来越轻。挨过打之后,裴昀一会儿叫着屁股疼,一会儿说不能坐,老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着裴昀理所当然地撒娇时,杜清昼好羡慕,无论裴昀怎么胡闹,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老师总是能原谅他。
老师对裴昀那么好,裴昀又没有爹娘,会不会……裴昀就是老师的孩子?
有一天,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时,杜清昼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头脑中令人讨厌和害怕的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不会是裴昀!
“张丞相对裴探花,似乎更为不同呢。”李八郎在杜清昼耳边低声说,声音沉如鬼魅。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绪,甚至掌控了对方呼吸的节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个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内心最脆弱最隐秘的那个部分,并不需要蛮力,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被轻易攻破。
“你胡说!”杜清昼失态地爆发出一声怒喝,踉跄后退。
不可能是裴昀……
凭什么是裴昀?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也应该是他!
一直被牢牢压抑,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情绪在杜清昼心湖的堤坝上裂开,如潮水汹涌而至。
自卑、嫉妒、骄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听到那个令他恐惧而渴望的答案。
关于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摆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跟我到书房来。”他的声音幽冷而笃定,似乎确信少年会跟上来。
鬼使神差的,杜清昼握紧发抖的双拳,站起身,跟着李八郎走向书房。

细雨霏霏,满城柳色如谜如雾。
柳姑娘坐在台阶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像是在母亲怀中乞求温暖的姿势,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见到这样的柳心心,就像你以为石头永远不会寂寞,不会脆弱;伤春悲秋的都是花儿。
花朵般的姑娘们此刻挤在温暖的阁楼,笑闹对诗,摇着团扇听雨声。柳心心一人独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头发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忆,细细流过颈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凉而滚烫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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