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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压了下来,巨大的身影落地时却轻盈温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欢快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尾巴。
“爹!”
画风变化太快,琳琅一脸懵逼适应不过来:“这是谁?将军哪里来的儿子?……竟然还摇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骂得赶紧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么来了?”裴昀眼前骤然一亮,在被他摸头的时候,白虎缓缓弯下身来,化为俊秀少年郎,模样竟与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纯无辜。
“爹,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少年手里托出一枚湿漉漉的羽毛,只有叶子大小,生机盎然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却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琳琅转怒为喜:“竟然被你找到了!绿羽毛!”
绿色的羽毛一碰触到琳琅,就像嫩芽遇到了阳光,刹那间蔓延开一片葱茏的绿意,柔和浸透城池与人心,起伏的远山宛如琴弦在天地间弹唱。空中没有落雨,但枯槁的洛阳城仿佛渴雨的人,汲取着一场久违的甘霖。有什么东西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苏醒,像是压抑许久的温热泪滴,像是胸腔中碧血化玉。
千年万年,不曾死去。
“爹,你出门这么久,为什么不带上我?”裴大少委屈地问。
“带着老虎游山玩水很麻烦的,你爹我很穷,供你吃喝要花钱……”裴昀头疼地摆手。
“又骗我!你只是怕路上有危险。”裴大少仰头看着裴昀,眼里一片松风清泉,“我可以帮到你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来找你的路上,打听到了谁的消息——我知道祝姑娘如今在哪里!”





浮云半书(全集) 第37章 睢阳道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唐·张巡《守睢阳作》

张巡相信自己活不过今晚了。
四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带着数千衣衫褴褛的士兵,迎战乌云般席卷而来的敌军。
城楼之下,巨大的木柱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也一下一下撞击着张巡的心门。滚滚浓烟燃烧,张巡喉咙干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断有士兵坠落城头,不断有鲜血染红砖石,火把从城头投了下去,惨叫声从云梯上传来,但更多的人冲杀上来。
“迎战!”张巡厉声大喝,“把床弩推上来!朝东南方向射箭!”
……
大型床弩能发出十尺长箭,射到四百步开外,哪怕是叛军用轒辒车攻城,也能轻易射穿车身!
长箭如羽射了出去,敌军的轒辒车纷纷翻倒,严整的阵形暂时被破坏。
“再射!”
身下这座孤城屹立在叛军的包围中,没有救援,没有粮食,甚至很久没有从外界传来的消息,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封死如铁桶。
张巡白日用火攻守城,阻止叛军攻城;夜里带人突袭敌营,自己冲杀在队伍的最前方。这座孤城屹立在叛军的包围中,奇迹般地坚守了六个月。
但,就算是奇迹,也有用尽的时刻。
“张御史,南边的城墙守不住了!”
“东边已有敌人攀爬上来!”
……
一座座云梯竖立,叛军正在悍然攀登。从城墙投下去的利箭、石块、火把,都被潮涌而至的军队淹没,睢阳城像是海上的孤舟,随时都会覆没。
这已是城中粮草断绝的第七日。
天已黄昏,黑暗正一寸寸吞没远山,张巡死死握着手中的刀,浑身衣襟都被汗水与血水湿透,他的脚像被铁水浇铸过一样,钉在城墙之上,不肯后退。他有些绝望地想,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暮色中的孤城静静伫立,城墙上血迹斑驳,没有悬念的战场仿佛一张无声的画纸,渐渐被黑夜吞噬殆尽。
就在这时,张巡耳边突然传来士兵们的大喊声:“粮草车!城东有粮草车!”
张巡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在城东目力能及的地方,数百辆粮草车正蜿蜒行进而来。
是援军来了?!
狂喜让张巡心头跳动,绝境中再次泛起了一丝希望,可很快他的心又坠入了谷底——数百辆粮草车在睢阳城外不过一里的距离,攻城的叛军也发现了粮草车,很快作出了反应。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攻城,另一路朝粮草车冲杀而去。面对装备精良的骑兵,粮草车就如同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与瓜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洗就在眼前。
很快,叛军对粮草车形成了合围,而且包围圈越缩越小,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轰——!”
烈焰冲天而起,像是滚烫的夕阳倾翻在大地上。
几百辆粮草车在残阳下熊熊燃烧,原本渐渐吞噬大地的夜色也被驱退,那光芒狂傲得太过明亮,仿佛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不可改变的法则。围攻的叛军离粮草车太近了,他们的包围圈缩得越小,越密不透风,此刻所受的冲击就越大,砂石混合着人马斜飞出去,一片惨叫哀嚎。
——原来,这些粮草车里所装的,并非粮草,而是火药!
唐时已有火药,但远未大规模地运用于战役中,懂得用火药作战的名将屈指可数,面对突如其来的爆炸与烈火,叛军几乎毫无防备,损失惨重。
“张御史!你看城西!”士兵大声喊。
张巡猛地转头,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景象。
从睢阳城头俯瞰,能远望到宽阔大地之上,强烈的色差冲击着人的视线,就像一轴壮美、诡异而惊艳的图画在血腥的战场挥毫,在天地间浓烈地泼墨——城东是一片金红色火海炼狱;而城西的天际如海般深邃幽蓝,夜色初降,树林道路都沉浸在静谧的露水中。
一弯淡白色的新月映照下,数百辆粮草车正徐徐行来。
张巡从震惊和惊喜中回过神来,大声命令士兵:“侦察兵立刻轻骑出城,西门一探虚实!”
“是!”
侦察骑兵很快回到城下,西门缓缓打开。真正的粮草车依次行入,竟然没有护送的骑兵,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赶车人。
赶着粮草车的人一身月色,身穿农夫的粗布衣服,只见他摘下斗笠,单手执缰,暮色中一双眼睛如寒潭星辰,光华摄人。
连身经百战的张巡,也突然心生莫名的敬畏。
“吁——”对方勒住马缰,露出灿烂的笑容,“张御史,给你送粮草来了。”
“只有……阁下一人?”张巡实在无法想象,刚才那可怕的诱敌与反击,此刻闲庭信步地驱车入城,那声东击西的奇谋,深入孤城的胆略,都出自这样一个年轻人之手。
“我只是个跑腿的,金主在这里。”高大修长的人跷着腿,朝车里做了一个手势。
粗布帘子微微掀开,一个梳着辫子的娇憨少女好奇地探出头来,拍手说:“终于到了!”随即兴奋地跳下车,仰头朝车里说:“叶哥哥,你下来,我接着你!”
一只苍白的手扶住少女的胳膊。
那走下车的,竟然是一个失明的年轻人。
青衫人神色冷峻如冰,眼神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肤色也显得过于苍白,身形却是军人般的修长笔直。
“阁下是……?”张巡难掩神色中的震惊。
“我姓叶,来自复州。”对方声音清冷。
复州竟陵郡叶家,是大富之家。当年开元全盛时期,宰相张九龄在位时安抚民生,藏富于民,小户人家也仓廪丰实,中原望族更有丰厚的积累,安史之乱爆发后,国难当头,朝廷粮草补给不够,也多次向这些大家族筹款筹粮。
可惜因为战火阻隔,即便中原几大世家有心支持前方军队对抗叛军,钱粮也往往无法运送到前方。
这一次,粮草竟然送到了睢阳,而且一下子就是数百车粮食。
士兵们开始从车上往下搬粮草,他们惊喜地发现,车里装的东西远比他们想象的多。除了粮食,还有八百匹布,五百长枪短刀,许多珍贵的治伤草药。
“几位雪中送炭,救了睢阳城上万百姓,请受张巡一拜。”张巡正要拜下去,突然臂间一麻,那赶车的年轻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也没怎么动作,却稳稳阻止了他的长揖。
“你也不用谢我,”对方的眸子深邃带笑,“粮草只够支撑三个月,能解燃眉之急,但解不了城中长久之困。”
他唇角笑意像春日多情的远山:“另外,我并不是为了帮你才来睢阳,而是来找人的——你可见过一个穿绿衫的女子?”

“这是我的未婚妻,我接到确切消息,她如今就在睢阳城。”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一轴画像,画上的女子绿衣婷婷如荷,腰间挂着一把杀猪刀。
张巡仔细端详画像,终究抬起目光,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阁下画中的女子。”
随后,他又询问了身边的将领和士兵,都没有人见过。张巡将画轴交给贴身近侍:“所有来领粮食的百姓,都请他们来认这幅画像,问是否有人见过!”
“是!”那名侍卫接过画,满面尘灰血渍,仍依稀可见眉眼俊秀,但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接画的手不大对劲。
军人风吹日晒,大多不拘小节,身为张巡的贴身侍卫,也是经历过生死沙场的,却戴着一副手套,严严实实裹住了自己的双手,一寸皮肤也不外露。
——他的双手不能见人,是有什么隐衷?
不断有百姓排队来领粮食,个个都摇头说没见过。
终于,一位农夫看着画像挠挠头:“我好像见过这个姑娘,穿绿衣裙的,腰间挂着一把杀猪刀——和这把刀挺像,对,很像。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鹅,”他挠了挠头,“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就是张御史率兵刚进城那会儿。”
再问他细节,时间太久他也记不清了,当时兵荒马乱,他也不记得具体在哪里,只说女子怀中抱着鹅,那鹅羽毛油光水滑,长得很精神。
鹅?
白衣年轻人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张巡脸上:“张御史,我想在城中叨扰些时日。”
黄昏时分,张巡让士兵为几人收拾了一间房屋,虽然简陋,倒也还宽敞。
“战时条件艰苦,委屈几位了。”张巡望向裴昀,恭敬拱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
“有点麻烦呢,”对方微微一笑,眸子幽深如潭,“我是个死人。”
冷风吹进屋子,就在张巡一脸错愕时,年轻人露出灿烂的笑容,瞬间将所有夜凉与阴影趋散,他潇洒地随手指了指屋内端坐的冷峻青年:“开玩笑的,我跟着土豪跑腿,当然跟他姓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脸“生是土豪的人,死是土豪的死人”的坚贞表情,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不由得跳动了几下。
天色已晚,张巡和士兵们也不多逗留,很快起身告辞。
简陋的屋舍被烛光映得温暖。
“赶了这么久的路,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了!”琳琅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边转边问,“那个张巡是什么人?将士百姓都很服他的样子。”
“张巡是个奇人。”裴昀笑吟吟打了个哈欠,“安禄山兴兵叛乱时,战火烧到河南真源县,他带着不愿投降的百姓,兴起义师。”
张巡前半生从来没有打过仗,甚至从来没有摸过刀剑,可他率领的散兵游勇渐渐变成精锐之师,竟然让叛军接连吃下败仗。坚守雍州数月之后,他又带兵转移到睢阳,越战越勇,成为了叛军最大的噩梦。风雨飘摇的河山中,张巡坚守睢阳,唐军旗帜不倒。
人并非生而懂得战斗,但一旦举刀反抗,就会越战越勇。
“在战争和绝境中,每个人都会变。但张巡一介书生,突然懂得用兵作战,险境中数次以少胜多,仍然有些匪夷所思。”裴昀转向叶铿然,“方才的声音你听到了?”
叶铿然点头:“听到了。”盲人的听力总是比常人敏锐的。
方才几人正在闲聊时,窗外隐隐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但仔细听去,又好像只是风声。
张巡肯定也听到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琳琅好奇地跑过来,撒娇地搂住叶铿然的腰,少女的手臂温软,叶铿然被她搂得动弹不得,声音清冷:“别闹。”
“叶哥哥,告诉我嘛!”琳琅本来要缠着他打破沙锅问到底,见叶铿然眉头微皱,不由得担心起来,着急地问:“叶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头晕吗?胸口闷吗?你哪里不舒服?……”
“被你吵得头疼。”叶铿然神色虽冷,却耐心地任由她搂着乱摸额头和胸。
这时,一个少年从窗口跳了进来,头上还粘着几根稻草,面容和裴昀极像,心无城府地吐槽:“爹!为什么你们都能正大光明地进来,我却要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进城?”
“那是因为——”裴昀眸子里星辰灼灼,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和我长得太像了。”
“哈?”
裴昀严肃地说:“你爹我耍帅的时候,怎么能有一个英俊程度不相上下的你在旁边?”
“……爹你够了!你是怕我变出原形吓到人吧!”少年恼怒地摆摆头,用力把自己的脑袋从对方的大手中钻出来。他名叫裴大少,并不是人类,自小被裴昀收养,十分依恋这个不靠谱的爹。
之前在城东驱赶满载火药的假粮草车诱敌的,就是他。
“大少,干得漂亮!”裴昀大笑,伸出长臂把裴大少勾到怀里:“来来,今晚给爹暖脚!”
夜深了,琳琅和裴大少都已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睡不着?”
裴昀睁着眼睛侧过头,看到叶铿然笔直地躺在月光里,双手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侧,无论何时,他都是最为标准的军人。
“嗯。”裴昀望着黑暗的虚空。
叶铿然沉默了一会儿:“祝姑娘不会有事的。你再不强迫自己休息,体力会透支。”
为了今日一战,裴昀已经四天没有合过眼了。睢阳城是一座被叛军包围的孤岛,带着粮草入城,哪怕他是天下名将,也艰险万分。单说制作火药就危险重重,用硫磺、雄黄、炭与硝石混合制造百车火药,确保安全万无一失,只怕这些天来裴昀绷紧的心弦就没有一刻放松过。
对于冷淡沉默的叶校尉来说,这样关心的话语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叶校尉,难得你这么肉麻,好了,睡觉了睡觉了!”他翻了个身,抱住身边一只巨大的白虎——裴大少入睡后变回的原形。
若是初次看到的人,只怕要被这威风凛凛的白虎吓晕过去,但裴昀似乎早已习惯,很自然地把头枕在毛茸茸的虎肚皮上。过了一会儿,他从雪白的虎毛中探出一张同样雪白的脸:“不对啊,叶校尉你刚才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听到你呼吸声不匀。”叶铿然缓缓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眸子仍然美如清潭。
“所以你是在陪着我失眠吗?”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地侧过身去,“滚。”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叛军经过之前的惨败,不敢再轻易攻城,只按兵不动。城下一片黑压压的寂静,有种山雨欲来的惊心动魄。
裴昀找到张巡时,对方正在指挥士兵安放城防武器。长夜的清光照在城墙上,青砖间还残留着昨日苦战的血迹。
战事漫长如夜,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但所有将士都在各司其职,日夜坚守。
裴昀来到张巡面前,见对方正在摆弄一件“拒马”,武器体积虽不大,不过铁齿排列精巧,称为巧夺天工也不为过。裴昀眉头微耸:“你打算出城作战?”
张巡眼皮一跳,抬起头来。将领之心,原不该轻易被人看穿。
可不等张巡说话,裴昀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伸手探向张巡的肩膀,好奇地拈起一只软壳螺。
那是一种河边常见的螺,似乎是农家用来养鸭或鹅的。张巡原本想着心事,闻言也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养鹅的螺……
多年前在真源县做官时,张巡在溪水边曾经捡到过一只小鹅,鹅翅膀受了伤,那时他还是多愁善感的书生,心中柔软,他替小鹅包扎好伤口,带回家中养了数月。
若非战火蔓延至身边,他或许仍在庭院里写字听雨,养鹅自娱吧。
“张御史?”裴昀叫了一声。
沉浸在回忆里的张巡一时间并未回过神来,他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场战火横劈为两半,上半生,他诗书风雅,或许比别人多几分傲骨,但和杀人打仗毫无关联。
当太守命令他出城迎接叛军的那一晚,他彻夜难眠,汗水沾湿了衣衫,乱世之中,文弱书生能有什么用处?那日天明之时,他穿戴整齐,来到护城河边准备自杀殉国。
秋风萧瑟,冰凉的河水没顶而至,他悲哀却并不后悔,他不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在官场左右逢源的天赋,家国破败,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不过是有尊严的死而已。
肺里呛进了河水,就在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时,周身却突然热起来。像是有火焰在水里燃烧,炙烤得他全身发烫,眼前血红的一片,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那颜色渐渐在水中融开,占据了整个视线……
失去知觉往水中沉下时,他恍惚看见,一枚红色的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张御史?张御史?”
裴昀一连叫了几声,张巡才回过神来:“啊?”
裴昀随手把螺扔掉,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奇特的信心:“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做,跟我来。”
见识过他作战的谋略与手段,张巡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后。
两人从城墙回到营帐,裴昀让他屏退左右,一脸严肃地压低声音,左顾右盼问:“你这里有没有纸牌?”
“什么?”一瞬间,张巡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把牌拿出来,我们来打牌吧!”年轻人一派气定神闲,把打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张巡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蝉在营帐外聒躁地鸣叫,像是同情悲惨的睢阳主帅。
张巡后悔莫及,摸牌的时候,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挫败感。被骗回营帐打牌已经够倒霉了,更倒霉的是,他的运气也不好,不一会儿,只见裴昀又甩下一张牌:“胡了!”
张巡心中挂念战事,打牌自然心不在焉,一连输了好几把。他摇头苦笑:“你手气真不错。”
“打牌靠的可不是手气。”裴昀笑眯眯地说。
“那靠什么?”张巡不耻下问。
“脸皮。”
“……”
裴昀把牌重新洗好,朝张巡做出“请”的姿势:“这一局,你觉得谁输谁赢?”
“我自愧脸皮和牌技,皆不如君。”张巡黑着脸答。
见裴昀笑而不语,他忍不住起身拱手,问出心中的疑问:“刚才你怎么看出来,我想出城作战?”
“喔,”裴昀抓了满手牌,“‘拒马’这种兵器不太常见,它是对付骑兵战马的,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这种独特的兵器;而且城头守卫的士兵衣襟都是左肩沾湿,夜深露重,说明夜里他们北望放哨,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如此看重敌军主营的风吹草动。”
他说话时神态悠闲,笔直的长腿舒展,根本就像一个流连于酒肆与赌场的风流公子,但张巡蓦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惊。
似乎知道对方还想问什么,裴昀边打牌边随口说:“出城作战,你有几分胜算?”
张巡精神一振,立刻挺直腰身:“被动防守是死路一条,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入冬后仍会断绝,只有出城作战才有一线生机。我和叛军交手几百次,了解他们的实力,他们人数虽多,但士兵们不适应河南的气候,很多人生病水土不服,士气十分低落,我曾以两千兵力打过赢过他们一万人。”
“嗯嗯,”裴昀扔了一张牌下来,身形优雅地微微前倾:“还听说你曾经诈降骗了尹子琦六十匹马。”
张巡苦笑摸了摸鼻子,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对方说得没错——假象,诱敌,甚至诈降……正是这些“诡道”,让他在叛军压城时一次次坚持下来,一次次死里逃生,险中求胜。
“昨天尹子琦大败,士气必然受挫,相反我军有了粮草补给,士气正旺,加上新一批的‘拒马’打造成功,是该在城外交锋一场,挫敌锐气了!”说道这里,张巡眼底精光一闪。
似乎被胸膛中的热血激荡,他站起身走到营帐的沙盘前,用树枝划出一条弧线:“前锋在城外交战时,我再带着睢阳主力部队五千人,从这条线路绕到叛军后方,直捣尹子琦大营!”
裴昀把牌洗好,只是慵懒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叛军为什么要打睢阳?”
张巡神色一顿,有些意外对方的问题。
睢阳是唐军与叛军争夺的战略要冲,它牢牢遏制着江淮粮道,叛军只要能攻克睢阳,就可以直下江淮,断绝大唐的财税与粮草补给,釜底抽薪剿灭唐军。而唐军坚守睢阳,则能阻止叛军南下,拉长叛军的战线,与河北、河东与关中遥相呼应。
“如果此刻的天下是一局棋,那睢阳,就是棋眼。”张巡回答。
裴昀点了点头,似乎是肯定了张巡的话,他也站起身来,走沙盘前面,嘴里还叼着一张牌,随手指了一个地方:“那这里呢?”
张巡一怔,没有明白对方的用意,那处城池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初他苦战不敌,被迫撤离的地方——雍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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