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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这里是雍丘。”张巡如实回答。
“可以屯兵多少?”
“大约四万。”
这句话一说出来,张巡他抬起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如今河南大半都为叛军所占领,雍丘东接襄邑,北临杞州,有粮草源源不断供给的路线,是屯兵的首选。尹子琦四万大军在城外十里扎营,本身就不合常理,既然睢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安禄山对睢阳志在必得,也就不会只派兵四万——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此刻雍丘应该还有四万大军,与睢阳城外大军一明一暗,成呼应之势。”
张巡骤然一惊,后背刹那间被冷汗湿透。
裴昀似笑非笑的眼睛,分明只是盯着沙盘,却仿佛倒映出战场残酷的烽火,千疮百孔的河山。
“尹子琦是一个能忍的人,你与叛军交手过数百次,自认为已经洞悉他的实力,殊不知他等待的也许正是这一刻——你兵强马壮士气高涨,而他暂处下风。
“只要你主力出城,八万叛军就可以前后夹击,剿灭唐军,长驱直入,占领睢阳。”
说话间他伸手在沙盘上一抹,原本铜墙铁壁的阵势,仿佛蛋壳般不堪一击,被轻轻一推,就在那人的微笑里,轰然坍塌!
这一刻,满身冷汗的张巡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对尸横遍野的战场早已熟悉。他是踏着累累白骨活下来的人,千军万马都在他眼底。
“别忘了哥舒翰的六十万大军是怎么败的,”裴昀转过身去,高大的背影几乎遮住了日光,“潼关失守,并非败在士气,而是败在心浮气躁。如果不能战胜,就只能拖延,睢阳守一日,就是胜一日,睢阳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你究竟——”张巡愕然脱口而出……手心尽是劫后余生的冷汗,眼前的战局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有些悚然……仿佛身在万丈悬崖的山巅,有人白衣负手,将群山指给他看。
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等张巡回过神来,副将南霁云心急火燎地掀开营帐帘子:“张御史!守城的床弩出了毛病,将士们都不会修,还是要找白侍卫——”
“知道了。”张巡适时打断了副将的话,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却听裴昀头也不回地说:“你见过我未婚妻,而且还受过她的恩惠——为何说谎?”
张巡错愕地张了张嘴,但对方并不给他继续编造的机会,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打造的兵器,我全都认得。
“夜里城中有敲击声,那是打铁的声音;刚才走上城墙,我更加确定。她打造的轻型“拒马”,能灵活地移动,拒马上的刀尖能恰到好处地刺破骑兵的马掌,令敌军人仰马翻;她锻造的床弩,能发出十尺长箭,射到四百步开外——她若不在城中,谁给你这些武器?”
四周安静,张巡良久无言以对。
这些兵器,是守城最坚固的壁垒;替他打造这些兵器的人,是他能守城至今的最大助力。
几百场仗,无数奇兵利器,都出自那个女子之手。
“兵器的确是一位女子给我的。”冷汗从张巡脸上流下来,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带你去见她!”

古木参天,树下绿意四溅。
打铁的熔炉散发着热力,女子身姿亭亭,露出雪白丰腴的手臂,有节奏地打铁,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
“静思……?”裴昀的声音微微发颤,难掩心绪起伏的急切。
听到脚步声,女子回过头来,一张陌生而似曾相识的面孔。
不是静思。
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竟是张巡身边那个戴手套的俊秀“侍卫”!只不过那时她穿着士兵的衣服,娉婷身形裹在铠甲之中。
烈日之下,只听张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娥是个奇女子,她在睢阳帮我良多,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我也就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并非有心欺瞒。”
不是静思。
竟然不是静思……裴昀的脑子里有些乱,连日来的疲惫突然袭上心头,他直觉地知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走过万水千山,他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她,但这最后的阻碍,却仿佛比之前的所有艰难险阻还要棘手焚心。
从火炉里散逸出的热气包裹着裴昀周身,突然,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刹那间,裴昀只觉得倾斜的天地都朝自己扑来,女子打铁的声音那样刺耳,像是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膛上,让胸口几欲炸裂。裴昀踉踉跄跄想转身,却眼前骤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子的面孔。
她一身荆钗布衣,用蘸水的巾帕为他擦拭额头,举止温柔婉约,像不胜凉风的莲花开在仲夏:“好些了吗?”
清风在窗前逗留,屋子里的陈设格外简陋。
“这是哪里?”裴昀猛地坐起身。
“是我家。”张巡推门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刚才你突然晕倒了,吓我一跳,可能是铁炉周围的热气太重,很多人都受不了,我不该带你去那里。”
裴昀皱眉将手抚上胸口,绝不是中暑。他很清楚当时胸口骤然被撕裂和捶打般的感觉,此刻仍残留着令人心悸的隐隐牵痛。严寒暑热,沼泽旱地,他在行军途中遇到过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但他的身体和意志都能征服。
这将他击败的,到底是什么?那种压倒性的毁灭,他上一次体会,是身受陨铁剑的创伤……
如今想来,已恍如隔世。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甚至看到火光中有一道绿色的身影……是昏迷前的幻觉吗?
“不是你。”裴昀皱眉,仰头看向眼前的女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三个字。
“我姓白,名叫阿娥,”女子笑了笑,耐心地说,“我是乱世中的一个孤女,仰慕张大哥的忠义节气,所以投身于他帐下,尽绵薄之力助他抵御叛军。”她蓬松的乌发上插了一枝水红色的簪子,颈项白皙修长,声音也舒缓如水。
说话间,她将巾帕浸在水盆中打湿,再将帕子轻轻绞干。
这一次她没有戴手套——裴昀意外地发现,那双纤纤玉手极为骇人,竟然像是刚被烙铁烫过般鲜红!
阳光落在这个女子身上,点点斑驳都是谜题。裴昀微微皱眉:“谁教你打铁的?”
阿娥轻声回答:“教我打铁的是个姑娘,她的名字叫祝静思。”
听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裴昀的胸口如被猛地锤击了一下,呼吸不由得急促:“她如今人在何处?”
“我不能说,”阿娥摇摇头,“我答应了她保守秘密。”
四目相对,裴昀眼底出现微微裂痕,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找不到她,也许只是因为……祝静思并不愿意见他。
她为何要躲着他?
“当初我遇到祝姑娘时,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商人,名叫杜清昼,他们两人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娥的样子并不像是在说谎,“旅途偶遇,萍水相逢,至于是什么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同行至睢阳的路途中,祝姑娘很照顾我,她手把手地教我打铁,还说……”说到这里,她不经意地看了张巡一眼,眼神被睫毛掩住,像是清丽小诗中最缠绵缱绻的那一句。
“她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去实现他的愿望,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东西。”
几只鸟雀在窗棂停留,带出一点儿轻轻的声响。
一直站在屋子里聆听的张巡忠厚地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在雍州陷落时,杜掌柜曾经救过我一命,当时粮道被切断,令狐潮与杨朝宗前后夹击,我原本是非死不可的。但杜掌柜给了我五十车粮食和两百匹马,我才能率军来到睢阳。我也正是在那时遇到阿娥的。”
裴昀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用什么与杜清昼交易?”
张巡愣了一下。
他的神情并非是在斟酌利害,只是迷惑:“我也不记得了,我用什么与杜掌柜交换,奇怪,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杜清昼是个商人,与他做交易的,都会付出代价。
张巡将裴昀送出门时,似乎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剑眉拧成结:“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情。”
阳光白得有些刺眼,裴昀停住脚步看着他:“那时你看到和杜清昼一起同行的姑娘了吗?”
“我不记得了。”张巡如实说,“但阿娥既然这样说了,十之有九。”
“你很信白姑娘,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
“她是真源县人,一年前与我在乱世烽火中偶遇,最初,我想将她与其他百姓一起安置下来,但她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会打造奇兵利器,还能持剑杀敌,非要着男装在我身边护卫,战场上几次救过我的性命。”
裴昀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正午的烈日如剑刺着干涸的大地,像是要用锋利的光芒撬出隐匿的秘密,而大地始终紧闭心门,沉默不语。

盛夏的暑热渐渐褪去,秋意弥漫了山峦与城池。
转眼两个月多过去了。
张巡始终坚守睢阳,击退了叛军的许多次进攻。睢阳屏障屹立不倒,江淮赋税补给不断,战局的天平开始倾向大唐王朝,广平王和郭子仪率大军朝潼关进发,离收复长安只有一步之遥。
当日裴昀的判断,竟然分毫不差。
睢阳守一日,就是胜一日;睢阳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这些日子以来,裴昀几乎翻遍了睢阳城的所有角落,仍然找不到祝静思的踪迹。那奇怪的胸口剧痛又发作过两次,他找不出原因,也不愿意让叶铿然他们担心,可是裴大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天傍晚他脸色不佳地回来,一抬头,看到裴大少双臂环胸靠在门框上等他。
“爹,你去哪里了?”裴大少满脸担忧。
“哈,你爹我打牌去了!”裴昀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揉了揉裴大少的脑袋,“你爹我英明神武、手气爆棚,连赢了好几局我会说?”
裴大少狐疑地打量着他的气色:“可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像是输了牌被人揍了一顿?”
“你看错了!”裴昀立刻严肃地纠正他,说话间暗自用内力将气血逼上脸颊,发白的唇有了几分血色,得意洋洋地说,“你爹我这叫面如冠玉,你懂不懂?”
裴大少看他言笑晏晏,贱得一如往常,一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只好将信将疑,他指了指屋内:“叶哥哥好像不舒服。”
话音刚落,只听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的声音,同时传来琳琅惊慌的喊声:“叶哥哥!……”
之前叶铿然的身体就不大好,但到了睢阳城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情形变得格外严重。
裴昀冲进来,将昏厥的叶铿然抱到床上,对方眉睫紧闭,脸孔苍白得毫无生气,体温也极低。裴昀探上那冰凉的脉搏,冷汗无声从后背渗出……
他耳边蓦然响起那一日在雁门关,杜清昼低声说的话——
“继续走下去,你一定会后悔——因为这趟旅途的终点,同样是白龙性命的终点。”
不会的……
裴昀定了定神,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抬头对裴大少说:“弄点水来。”
“将军,”琳琅眼里难掩焦急和恐惧:“叶哥哥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良久没有得到回答,只看到裴昀睫下的眸色深黑如海,压抑着风暴狂澜。
夜里有火流星划过天际,一颗一颗,陨落如雨。
这晚,琳琅趴在床边,紧紧拽着叶铿然冰凉的手入睡,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风雨铺天盖地,雨水在大地上汹涌成河流,缓缓淹没了残破的城池与尸骸。一条白龙出现在远山之巅,身形那样巨大而壮美,龙脊起伏如河流,龙鳞如同水中千万枚月亮,闪烁着名剑杀戮的寒光。龙神威严睁开眼睛时,连夜空与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颤。
叶哥哥……?是你吗?
她在梦里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雨中白龙化为人形,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丝刹那间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她囚禁在网中!
“叶哥哥……!”琳琅从梦中惊醒,天还没亮,残星挂在树梢。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么早,谁会来敲门?琳琅打开房门,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清昼?”

“许久不见。”
杜清昼优雅地站在门口,他的举止很有章法,少年时跟着张九龄学习,让他也在公卿中得到了“风度清华”的赞誉,如今成为商人,那份气质并没有随着世俗买卖而失去。
“你……你来睢阳做什么?”琳琅警惕地问。
“我曾经帮助过张巡,如今来睢阳城,自然是来完成我们的交易。”杜清昼挑了挑眉,“顺便来看看故人。”
“你?帮助张巡?”琳琅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皱起鼻子,“谁信?你出卖武器、战马、毒药给叛军,在雁门关一役,你分明是支持安禄山和史思明的!”
“我是个商人,买卖武器,只因为那是一场有利可图的生意。”杜清昼轻笑。他像欣赏一件值钱的商品那样,细致打量着琳琅,像是在评估她的价格和品相,“我不明白的是,裴昀为什么不直接用你的力量,而要吃力不讨好地制作火药?”
“并不是所有强大的力量都要用于战争。”
裴昀衣襟半敞出现在门口:“而且,对那些最强大的力量来说,意味着真正掌握它的,不是毁灭,而是控制。”
“你和老师一样,始终活在虚假的光明之中。”杜清昼笑了,“你并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么。”
“我知道这旅途中的一切,都有你在幕后翻云覆雨,当初我们在洛阳城遇到李诸,并不是巧合。”裴昀斜倚在门上,“那也是你安排的吧?”
“安禄山害死了姐姐,他自然应该死得惨一点。”杜清昼的笑意毫无温度,“我没有老师那种胸襟,也没有你那种兼爱的心;世上的人那么多,我最在意的,也就那么几个。谁伤害了这几个人,我都会十倍、百倍地奉还。”
说到最后一句,他虽然在笑,但咬字清晰得近乎可怕。
李林甫死后被开棺戮尸;李隆基失去了挚爱的女人,也失去了江山和皇位;安禄山被儿子和最信任的侍卫亲手诛杀,尸骨数十日不能入土。
这一切,就是杜清昼想要的结果。
裴昀没有说话,目光仿佛能触摸到杜清昼的心,他们太了解彼此。
他们都是被命运的烈火淬炼过的剑,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如同昼夜永不相交。没有人比他们更远,也没有人比他们更近……家国天下的理想,拼命守护的人,心中认定的对错,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你和静思要一起做什么事?”裴昀一字一字地问。
“为何不自己去问她?”杜清昼轻笑,“静思如今就在睢阳城,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刹那间,裴昀眼底波澜涌动:“她在哪里?”
无数个日夜的找寻,都无功而返;无数个日夜的思念,都付诸流水……突然间听到她的消息,他几乎无法保持理智。
“我可以带你去,但,”杜清昼的语气充满危险与挑衅,“只有你一个人。”
“将军……”
叶铿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强撑着起身,“你不能去。”
裴昀沉吟片刻,回头朝叶铿然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找到静思就回来。”
“将军——!”叶铿然情急之下扶床站起来,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拉住裴昀的手臂!他的手掌温度低得可怕,仿佛渗透着命运深渊处的寒意,这一拽的力气极大,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我不想有第二次。”叶铿然的掌心坚如寒铁,声音也冰冷如铁,“这一次,你死,我陪。”
裴昀沉默了一会儿,把温暖的右手搭在他的手上,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没把你的金叶子花光,我怎么舍得去死?”
阳光轻轻一晃,他左手如风扬起,无声斩在叶铿然的后颈上。
叶铿然失明的眼睛微微睁大,紧锢着裴昀手臂的手不甘心地松开,人也无力地软倒下来。
裴昀将失去知觉的叶铿然接住,琳琅冲了过来:“叶哥哥!”她愕然抬头:“这……这是什么?”她指着叶铿然的胸口——苍白如大理石的肌肤上,银色的鳞片隐隐若现。
那是龙神力量衰弱,无法维持人形的先兆……
裴昀的眉心折出一痕痛楚。
耳边传来杜清昼残忍的轻笑:“我说过,继续走下去,你一定会后悔——因为这趟旅途的终点,同样是白龙性命的终点。”
“你胡说!叶哥哥绝不会死!”琳琅蓦地抬头。
“你最好离白龙远一点,小凤凰,否则他的死亡会来得更快。”杜清昼遗憾地抬起眉头,“即便是龙凤,也有不可违抗的法则;天地自然有其运行之道,火的光芒太过明亮,就会将水灼伤。”
“你说什么?”琳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眼中尽是惊疑。
杜清昼叹了口气:“凤凰可以选择天子,但唯独不能选择龙。正如火可以选择万物,唯独不能选择水。
“有的龙终其一生游曳在山野,有的龙则被命运的潮涌推上风口浪尖,或被征服,或被杀死,这就是真龙的宿命。在找寻凤羽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地迷失,一点点地粉碎,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身而为龙,便不该靠近火。执意靠近,便是在引火自焚。”

叶铿然醒来时,耳边听到淅沥的雨声,还有琳琅惊喜的喊声:“叶哥哥!”他眼睛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颠簸,似乎是在行进的马车上。
发生了什么?
车帘被掀开,凉雨扑面。裴大少探了个脑袋进来:“我爹说了,他去找到了祝姑娘就出来跟我们会和,睢阳这座城有问题,城中烈火的力量太过强大,会将所有的水烤干。你现在身体虚弱,在城里连一日也不能逗留,爹让我带你们到城外三十里等他。”
不给叶铿然说话的机会,裴大少继续原封不动地转达他爹的话:“我爹还交待了,他做事自有分寸,让你不用担心;要是你醒来之后坚持回睢阳城去,让我不必留情直接打晕你。”
“……”
叶铿然按了按额头,除了浑身无力之外,他的确好了些,比起在睢阳城中连呼吸也困难的那种濒死之感,此刻淅沥的雨声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许多,像鱼从旱地重新回到了海洋。
马车碾过崎岖的道路,溅起水花。
裴大少好奇的执着鞭子,扭头去看车内:“咦,我还以为你会跳车。”
叶铿然沉默片刻,冷冷地说了三个字:“我信他。”
一身风雨的裴大少露出笑容,他像是在对叶铿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是。”
马车在夜雨中行进,路上没有星光,却有希望。
“琳琅?”叶铿然唤了一声。
“我……我在。”琳琅也在车厢里,却不像平常那样粘着叶铿然,而是抱着膝盖蜷缩得远远的。
“你怎么了?”叶铿然在黑暗中疑惑地皱眉。
“杜清昼说了,”琳琅瑟缩不敢靠近,“你要活下去,就要远离‘火’,远离……我。”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叶铿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少,所以格外惊艳,让人一时间忘了他的失明与憔悴,他朝琳琅伸出手:“过来。”
“我……”琳琅迟疑着,眼泪快要掉落下来。
叶铿然难得多说几句话,清冷磁性的声音并无起伏:“在找寻你的那些年,我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如今与你重逢,又觉得生命太过短暂,不愿死去。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生死或悲喜这些东西了吧。无论如何,我并不后悔。”
琳琅哭着蹭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叶哥哥,我不想找最后那根羽毛了,你不要死!”
叶铿然摸索着拍了拍琳琅的脊背:“没事了。”
“杜清昼那个混蛋还说,”琳琅眼睛红通通的,满是泪光:“你即便活着,也会永失光明。”
叶铿然伸手摸向琳琅的脸庞,唇角温柔微弯:“你就是我的光明。”

古木参天,树下雨水四溅。
仍然是当初裴昀来过的那个地方,但夜里与白日大不一样。夜里能看到火光——在雨中仍然清晰燃烧的火光。
那火仿佛只是一道薄薄的半透明的墙,却又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力。
“就是这里了。”杜清昼停住脚步。
“人在哪里?”裴昀全身都被雨水湿透,但仍然感觉燥热。
“在那里。”杜清昼指向一个方向,“为了让静思能安心打铁,我借用此地的火焰之力,设置了一个火的结界,这个结界任何人只能进去,不能出来——直到那样东西打造成功。”
“所以阿娥只是障眼法?”裴昀淡淡问。
“可以这么说,但她是个很执拗的小姑娘。”杜清昼笑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过是帮她实现心愿罢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信与不信,进与不进,都全凭你决定。”杜清昼优雅地打开手中的伞,转身离开,淌过清冷的水花。
裴昀并无犹豫,挺直身体,朝那焚烧的结界走去。
两人在黑夜中走向相反的方向,杜清昼撑伞在雨夜中渐行渐远,而裴昀的白衣,如同一片雪义无反顾地融入烈焰。

结界中很热,隔绝了雨水,星空仿佛也在火焰中微微扭曲,参天古木伸向天空的枝桠漆黑而狰狞。
熟悉的铁炉,熟悉的打铁声,熟悉的娉婷背影正汗流浃背地打铁,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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