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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在女子脚下,摆着一个粗糙的酒坛,几个废弃的铁块。
裴昀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眼眶也被热气蒸腾得发涨。
“姑娘,打铁需要帮手吗?”
祝静思猛地抬起头,怔在原地。入秋了,她仍然穿着单薄的绿裙,因为靠近火炉打铁的缘故,脸颊上还有汗水。
一只巨大焚烧的铁炉,几度春秋寒暑的时光,隔在他们中间,却又完全无法阻隔彼此的目光。
“不要过来!”祝静思眼中有东西闪动,声音焦急而关切,“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
她的话骤然停住,裴昀一抬手,拨开燃烧的火星,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灼肤的疼痛,径直走了过来。
火焰在他掌下裂开,惊跳的火光噼噼啪啪宛如万鬼嚎啕,又像是无数刀剑折断在烈日之下。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过来,胸膛像是会在烈火中粉身碎骨的玉石,头发与衣襟上都有焦黑的血痕,微笑却如同最干净的夜空:“好久不见。”
周遭的烈焰在汹涌燃烧,两人的世界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裴昀眼中泛起水光,眼底神态分明还是潇洒的,却如纱幔勾住了银色的月光,丝缕缱绻,要将人心都看碎了。
很奇怪,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他仍然是当初月下饮酒的少年,有着昙花般皎洁的面孔,动人心魄的惊艳。
眼泪突然从祝静思眼中落了下来,她怔在原地。
“喝过酒?”裴昀上前,微笑捧起她的脸庞,一只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我闻到酒香了。”
多年前他们在长安喝的那一坛菊花酒,少年不知愁的早春,青涩的滋味酝酿成了醇厚,如今,深秋已至。
“一个人在这里几百个日夜,太单调了,除了打铁,只有看星星和喝酒。”祝静思泪眼朦胧地说,突然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像小野兽恼怒的攻击,裴昀的手指在她唇齿间被咬出了清晰的牙痕,裴昀眉头微动,露出吃痛的神情,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用漆黑如深潭的眼神锁住她的目光。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裴昀的手猛地托住她的后颈,吻上了她的唇。祝静思无声哭了,他的唇齿间仍有少年的芬芳,离别的苦涩不曾侵蚀,战火的肆虐也不曾夺去,尘世的风霜不曾浸染,他的唇如同丝绸,渐渐着了火,在焚烧思念与心魂。月光缓缓倾倒成一坛至为珍贵的重逢之酒,流淌过两人的泪脸,让这一刻真切得刻骨铭心。
星空倾斜,火光四散。
不舍地松开她的唇,他的鼻尖抵着她的,眼眸不复寻常的清澈动人,而是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气,他没有问她当初为何执意要离开他,为何要与杜清昼同行,也没有问她这许多个日夜的喜乐与忧思,只是捧着她的脸:“酒很香。”
祝静思的脸颊红透了,手羞恼地按在腰畔的杀猪刀上:“我的刀也很快。”
“你一点也没变。”裴昀微笑执起她的手,他的十指修长而有力,像小时候那样掰开她的手心,让她把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松开——都交给他。
“我并非被囚禁在这里,而是我自愿留下的;只有睢阳的火种,才可以打造出我想要的那件东西。”祝静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避对方的目光。
裴昀微诧正要开口,突然一阵熟悉的剧痛在胸口炸裂,他死死按住胸口,又是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如同重锤击打,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交锋冲撞,要将他撕裂成两半……
“裴昀!”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祝静思慌乱的眼泪;后背传来温暖的力量,是祝静思在抚摸他的脊背:“裴昀!放松下来,不要用内力抵抗……”那剧痛就像沼泽,越挣扎就往黑暗中陷得越深;当裴昀放弃抵抗,反而不再沉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头发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剧烈地喘息,脸色苍白得可怕。
祝静思眼中泪光闪动,搂住几近脱力的裴昀靠在自己胸前,手抚过他的胸膛:“龙珠和凤血在你的身体里互不相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救你——这,就是我留在睢阳的原因。”
裴昀艰难地抬起眼眸:“你……说什么?”
“你身上同时有龙珠和凤血,龙珠遇到凤血,会彼此冲撞不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抑制你体内的‘水火不容’。”祝静思清晣地说。
裴昀怔住。
身为凡人,他曾经饮下凤血治伤,也曾经承受半颗龙珠续命,水与火不相融的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奔突撕扯,像是潜藏在地底的火山,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身体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这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许久以来的谜团都在这一刻,如墨在水中散开。当初她决绝地推开他的手,她坚持不与他同行,只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来做这件事,他就会死。
“如何取出?”裴昀喘息着问。
“睢阳是上古燧人氏钻燧取火的地方,有最纯的烈火,这里的火淬炼出的剑,能与最强的‘水’相匹敌,可以助你取出体内的半颗龙珠。”
祝静思指向炉膛,那里有一把长剑在烈火中隐隐可见,威严而狰狞。
“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裴昀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全部,一定还有更可怕的真相,被埋藏在火焰之下。
祝静思轻轻咬住了嘴唇,似乎在犹豫,那即将说出口的真相会让裴昀难以接受。
“完整的龙珠可以凝聚出形体,但破碎的龙珠都会化为水,融入血脉,无迹可寻。唯有当初给你龙珠的白龙死去,龙珠自然随之死去。”
祝静思的声音虽轻,却如同晴天霹雳炸开在裴昀耳边:“要取出龙珠,只有唯一的方法,那就是——杀死白龙。”
裴昀的瞳孔骤然一缩,手中力量强得祝静思几乎吃痛。
“白龙如今只有半颗龙珠,力量极不稳定,或迟或早,叶铿然的身体也会无法承受,无法控制那强大的力量……没有这把剑,他或许不会死,但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吞噬。”
祝静思眼底的决心纹丝不动:“这是救你,也是救他唯一的办法。只要睢阳城还能坚守不破,十日后,这把斩龙之剑就能铸成……否则,睢阳的火种一断,此剑永难铸成。”

睢阳地处中原要塞,商丘之南,是一座火城。
传说很久之前,人类将火视为怪物,看到那夺目的光亮和热度就会争相逃窜。但凤凰在这里留下火种,将取火的方法示于人类,燧人氏在睢阳城钻木取火,从此点亮了永寂的黑夜。
奇迹燃烧了千万年,如今还能燃烧多久,没有人知道。
天气越来越冷,睢阳城中粮草再次断绝,连老鼠也被吃光了。
士兵们面黄肌瘦,饥寒交迫,只能吃树皮和枯草,张巡日夜和士兵们同甘共苦,一整天的艰苦守城战斗后,他回到家里,远远就看到烛光。
阿娥坐在灯烛前缝补衣服。
烛光中她的侧脸秀美,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这些天阿娥也瘦了很多,跟着他吃树皮和草根,眼下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一抬头,看到张巡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张巡平静地说。这句话在他胸口辗转,他无法对浴血杀敌的将士们说,但面对一个烛光下温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说了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阿娥柔声问,“守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
“誓与此城共存亡。”张巡一字一字地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轻轻咬断缝衣的线,“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张巡没有仔细去想对方的话,他觉得额头很烫,便疲惫地躺下了。
这些天来,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饥饿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随时会破皮而出。不安稳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来经历无数生死关头,他都闯过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撑过这场风寒,睡一觉就会好。
可躺下之后,张巡就再也没力气坐起来。
他凹陷的脸颊上泛着高烧的潮红,深黑的眼圈死气沉沉。高热痛苦中,他很渴很饿,很想喝一碗汤,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汤。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然后,张巡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舌头尝到了肉汤的味道。
这是梦吧……如今的睢阳城连野菜也没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违的鲜美的味道从舌尖到胃,再熨贴到全身,虚弱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了强横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抠住汤碗,近乎贪婪地将汤啜完。寒气随着热汗流了出来,喝完这碗汤,张巡满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动。
昏迷中张巡并不安稳。
刀剑拼杀的声音中耳边徘徊,梦中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张巡一惊,本能地挥刀去挡——
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像是滚烫的夕阳泼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烧,炙烤得张巡全身发烫,眼前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张巡以为自己中箭了。他错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却并没有看见伤口,再抬头时,城下已经有士兵从云梯爬了上来。
“啊——!”他从梦中惊醒。
“张御史!”士兵惊喜地喊,“你终于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张巡虚弱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只听士兵说:“你感染了凶险的风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了……”说到这里,士兵的声音有点哽咽,“幸好昨夜我们抓到一只鹅。”
“鹅?”张巡愕然。
“说来也奇怪,”士兵说,“城里粮草断绝很久了,你昏迷中嘴里一直在喊‘汤’,我们正在发愁,突然门外有人喊:‘有一只鹅!’,我跑出去一看,一只鹅死在门口,颈脖还在汩汩流血,看样子是刚死不久。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厨子把鹅烧了,给你做了一晚鹅汤,就是靠那碗汤,你才发了汗,退下烧来的。剩下的鹅肉兄弟们也没舍得吃,准备留着给你补补身子。”
说话间,又有士兵端着汤喜滋滋地走进来:“张御史,给。”
“让兄弟们分着吃。”张巡声音嘶哑地说——城里怎么会有鹅?他的喉咙动了动,泛苦的舌尖还残留着昨夜的美味,那碗鹅汤鲜美非常,但总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奇怪冲动。
士兵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肉,他们蜂拥而上,将一大锅鹅汤瓜分殆尽。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阳光也有几分清冷,树叶筛下的杂乱光点,像是命运残酷而诡异的脚印。张巡披衣走出营帐,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像是心里有地方空了一块,但他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那伤口。
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冷笑负手看着围在大锅前的士兵们,和站在人群外一脸怅然若失的张巡。
张巡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掌柜?”
“当初给你粮草时,我还给了你一只鹅。”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巡,“你忘了吗?”
面对一脸错愕茫然的张巡,杜清昼遗憾地说:“她说,你曾救过她的性命,她想要报答你,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张巡如遭雷击,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阿娥不在。
张巡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杜掌柜的眼睛,想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玩笑的意思,但是没有。
记忆猛地像刀刃般从头颅中劈过……当初杜掌柜给他粮草时,的确给过他一只鹅!雪白的羽毛,鲜红的脚掌,白鹅圆滚滚的样子憨态可掬,与曾经他救下的那一只小鹅如此相像……他把鹅抱在怀里,可很快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翅膀化为雪白的手臂,抬头是少女娇怯的脸庞,眼底温柔的悲伤,和那戴着手套的双手。
白娥……白鹅……
不可能……
士兵们还在争抢残余的肉汤,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大锅上,张巡突然弯腰抠住喉咙,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的黄水都吐出来……
“这是一只笨鹅,变成人形都不熟练,红掌变不成人手的颜色,一不小心就会露陷,只能戴手套遮掩。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要守护你的愿望。”
那时她微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一片眼泪狼藉中,张巡恍惚看到她举剑横颈,流着眼泪微笑,一个转身,利剑划过颈脖,她在血雾中倒了下去。
她以自己的血肉,来救他的性命,来为他守城。
张巡蹲在大树下失声痛哭,树下的阴影那样浓重,就像暗无天日的地狱,吞噬了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这次大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张巡的头发全白了。
像是被命运的霜雪覆盖,他灰白的头发枯稿,只有眼里的火焰仍然燃烧着,仿佛来自地狱的业火。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但星空如同勇者的眼睛,那样悲怆而明亮。
乌云沉甸甸的,战场上传来拼命的厮杀声,不断有更多的人死去,残阳冰冷地照在古城墙头,投下浓重的暗影。
第十日,张巡知道,他的命运已走到了终点。
叛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张巡拄剑独自站在城头,旌旗已破败残损,士兵已近死绝,但他守城的姿势仍然笔直。
“城已经破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城破了,我还在。”张巡骨瘦如柴,孤独地站在陷落的城池上,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这城中的最后一块砖石与城墙。”
杜清昼冷笑走过来:“你究竟想守住什么?你的道是什么?”
“……”张巡有点茫然地转过身来,星空冰凉,银河浩瀚壮美,死去的士兵们横七竖八躺在城头上,眼泪突然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沟壑。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想守住什么?
在战场上杀戮,在地狱中成魔。他知道,自己坚守的并不是脚下的城池,而是心中的一座城。
那座城危如累卵,又坚若磐石,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我的道是什么?”张巡染血的衣襟在风中猎猎有声,他负手笑了一下,两鬓尽霜雪,牙齿几乎全部掉落,所以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他只说了一句话,铿锵如铁石。
“无愧于心,这就是我的道。”
城门轰然大开,睢阳城破了。
曾经也有士兵问张巡,到最后明知道必死,明知道战局无法逆转,哪怕他多支撑一日,睢阳城最终还是会被叛军攻破,结局已经注定,为何还要拼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诸君与我都活着。活着,怎能束手就擒?”
凤凰的第九枚羽毛,是热血,是隐藏在城池之间,万千普通人心中永不冷却的热血。
握紧手中的剑,坚守心中的城,燃尽热血与心魂,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瞬。
天地间下起瓢泼大雨,如同万千忠魂悲壮的祭曲。
十一
睢阳城外,两匹骏马在风雨中疾驰而来。
琳琅浑身湿透,在大雨中抓紧马缰:“裴大少!追到叶哥哥了吗?”
“没有!”裴大少也是一身雨水,回过头来,“马蹄印到这里就没有了,雨太大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从他们的屋舍中能远远看到浓烟滚滚,大火将天际映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门外传来马嘶声,叶铿然甩下他们,单枪匹马赶往睢阳城。这些日子来叶铿然的身体仍然很虚弱,离别时将军叮嘱过,他绝不能再进睢阳城。
风雨飘摇的城池,转眼间已是叛军的地盘。琳琅死死抓着缰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们进城去找……”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琳琅惊喜地回头:“叶——”
她的话猛然打住,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叶铿然,而是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杜清昼。
“小凤凰,你在寻找白龙吧。”杜清昼撑伞走在风雨中,“你找不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一直以来,琳琅本能地恐惧这个人类。
杜清昼无声地冷笑。
夜空之中,渐渐出现了形如远山巍峨的身影……杜清昼仰头望向暴雨的天幕,神色宁静的可怕:“因为龙神灭世的力量,已经苏醒了!”
轰鸣的雷声中,连大地山峦也为之震动。
雨水在大地上汹涌成河流,缓缓淹没了残破的城池与尸骸。天地之间,再无火种。
白龙的身形那样巨大而壮美,龙脊起伏如河流,龙鳞如同水中千万枚月亮,闪烁着名剑杀戮的寒光。他威严睁开眼睛时,连夜空与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颤。
数千攻城的叛军一片惨叫哀嚎,人与马都被雨水惊涛卷走,更多的人甚至来不及悚然抬头,来不及发出呼号,就已淹没在浊流之中。
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淹没了马蹄。
“发生了什么?”裴大少焦急地望向城池的方向,神色全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
白龙的身体如此衰弱,不可能爆发出这样强悍的力量……
“睢阳城久攻不下,牵制了叛军十多万兵力,耗时近一年,尹子琦有足够的愤怒来举起屠刀,血洗城池。城中的士兵已经死绝,剩下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村庄、农舍与茅屋,无助的生命……叶铿然是个军人,我猜他没办法眼看着屠城的烈火焚烧下去。”杜清昼微笑,“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逆天之举,也要用雨水的力量浇灭屠城的烈火,去救裴昀和那些百姓。叶铿然的身体缺少半颗龙珠,力量原本就不稳定,况且他身体里还有白龙曦谣留下的伤口与返魂树的种子,二十年前在长安,我亲眼见过那一夜的大雨,那可是一个妄图灭世的神啊[1]。强行冲破禁锢恢复龙形,只会让叶铿然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
杜清昼的声音带了几分遗憾。残破的城门在风雨中倒塌,像一个无底的陷阱,即将吞噬一切希望。
一道惊雷劈过,琳琅脸色惨白。
“我要去阻止叶哥哥!”她一扬马鞭,就要朝城门冲过去。
“来不及了,”杜清昼指向不远处,“白龙已经来了。”
琳琅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那从雨中朝她走来的人,或者说神。
那分明是叶铿然,却又不是。
白龙在雨水中化为人形,他的长发如白雪曳地,眼瞳如海水深黑,冰冷的眉目睥睨世间万物。
“凤凰?”白龙的声音磁性冷漠,眼瞳中带着漠然的杀气,“万年前龙凤曾有一战,我的先祖被囚禁在枯井之中千万年,如今,便是你我算账的时候到了。”
琳琅怔在原地……
身为人的他们是相爱的,但身为神的他早已忘记了这微不足道的爱意,龙凤相争,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水突然化作绞索,朝琳琅攻击而来!骏马狂嘶倒地,琳琅滚下马背,裴大少一跃下马,冲过去想要救她:“琳琅!”雨丝刹那间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裴大少和琳琅都囚禁在网中!
血从无形的网中一滴滴渗落下来,“叶哥哥!”琳琅用尽气力喊,“你醒醒!不要……”
“太没用了。”
白龙的声音带了一缕嘲讽,双瞳冰冷无情。
水越升越高,渐渐淹没了琳琅的肩膀。裴大少化为白虎原形,朝她厉喝:“骑到我背上!我带你冲出去!”
雨丝的网越勒越紧,终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吼,白虎拼尽全力朝前跃起——雨丝碎裂了,但碎片化为万千刀刃,扎入白虎的身躯!
血雾腾起,白虎坠落在雨水中,奄奄一息。
“哼。”就在白龙抬起手,准备给囚徒们最后一击时,他突然眯起眼,像是突如其来的一缕光干扰了他的视线。
雨幕中燃起一蓬火光。
白龙的眼瞳骤然一缩,望向火光燃起的方向——那竟然不是火,而是一把光华如燃的剑。
白衣人浑身湿透,持剑而至。
雨水瓢泼落下,像滚烫的铁水浇在剑刃上。城破的最后一刻,斩龙之剑终于炼成,睢阳之火结界大开。
“妄图以凡人之力来挑战神么?”白龙微昂起头,眼底冰冷而危险,似乎很厌恶那灼热如火焰的剑光。
裴昀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淌过血水和尸体。
白龙不耐烦地伸出苍白修长的手,如同驱赶苍蝇般,轻蔑地抬了抬。
“人类身体里的血,也是水的一种。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让这些水背叛你。”白龙怜悯地俯视着裴昀,“蝼蚁罢了,不自量力。”
一口鲜血骤然从裴昀口中喷出!只在转眼之间,他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衣襟被鲜血湿透。
“拔剑!”杜清昼厉声断喝。
剑光太过滚烫,雨水太过冰凉,裴昀的视线被血和雨模糊。
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是白龙的利剑,甚至流淌在身体里的血,也如同刀刃要破胸而出……裴昀用剑拄地剧烈地喘息,水渐渐淹没了胸前,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发上滴落。
世间仿佛再没有那个与他同行的人,只有无情无心的神。龙神记得祖先在万年前被囚禁的耻辱,记得族类被人攻击伤害的痛苦,唯独忘了自己的初衷。
“叶校尉,水淹城池是逆天之举,会耗尽你的力量……你清醒过来,快停手……”裴昀咬牙低吼!
“逆天?”白龙嘴角勾起绝美的弧度,“我便是天命,水终将淹没一切,给天地真正的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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