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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白嘉轩听到孝武的话,心里卷起一汪热流,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此地正需要听到这个话。白赵氏不甘心地反诘:“先人们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谁也没有你这样心硬!”白嘉轩沉静地说:“先人们里头没出过这号瞎事。”孝文无可挽回地被推进祠堂捆到槐树上了。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轩尚不能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便,白嘉轩决定把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点头,伸出结着血痂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
鹿子霖在惩罚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为孝文求情的行动虽然失败,却获得了许多人的钦敬,也把这件花案的制造者隐蔽得更严密了。为了显示真诚,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结束。白嘉轩从祠堂台阶上慌慌匆匆扭动着狗一样的腰身走过来,双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着的三个老者说:“你们的宽恩厚德我领了!”鹿子霖演完这场戏就去神禾村找几个相好喝酒去了,这一晚喝得酣畅淋漓,于午夜时分走回白鹿村,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扑腾扑腾走到窑洞口拍响了门板。小娥问谁敲门。鹿子霖大声说:“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点失控,阴谋的完全实施所产生的欢欣得意也有点难以控制,该是他和同谋者小娥一起品味这出精彩戏曲儿的时候了。门闩滑动一声,鹿子霖迫不及待撒着酒狂推门而入,把正趴到炕边上的小娥揽住。小娥一抖一甩钻进被窝。鹿子霖笑笑才意识到小娥的棉袄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边上解衣脱袜,一边说:“大的亲蛋蛋呀!你给你出了气也给大饰了脸,咱俩的气儿出了,仇报了,该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都依你,你说咋着大就咋着,你要咋样儿大就咋样儿,你要骑马大就驮上你游,你要大当王八大就给你趴下旋磨……”说着剥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小娥却问:“吃我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创作的赞美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大愿意。”鹿子霖的手被挡住了。小娥说:“你刚才说今黑依我,我还没说咋样哩,你就胡骚情起来?你先安安生生睡着,我有话问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头一刷子谁打的?”
“他爸嘛!还能有谁?族长嘛!”
“听说老二回来了?”
“回来了。这货看去还是个硬家伙。”
“孝文伤势咋样?”
“还用问!脸上没皮儿了。”
“孝文寻冷先生看了没看?”
“你操这些闲心弄啥?”
小娥不吭声了。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吆喝声,浑身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洞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的快活。在她怀着恶毒的目的把孝文拖进砖瓦窑以后,惊奇地发现世上竟有孝文这种奇怪男人,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当时她觉得奇异也觉得好笑;后来孝文遵照她规示的日程钻进她的窑洞来过多回,仍然是那个样子;她看着他每一次兴冲冲地又显得贼偷鬼气儿来到窑洞,回回都是败兴地离去,就忍不住同情这个可怜人儿说:“算了你干脆甭来了。”孝文苦笑着说:“我也想咱没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来咧!”直到白嘉轩气昏死在窑洞门外雪地上的那一晚,孝文尚未进入过她的已经不再贵重的身体……她在窑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装作扯柴禾走到窑院边沿的麦秸垛跟前,耳朵逮着来自村中的动静,偶尔可以听见人们涌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对话。她现在想到孝文在她窑里炕上的那种慌乱不再觉得可笑,反而意识到他确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领着族人把她打得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复仇行为的合理性来稳定心态,其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烦地说:“还提孝文孝文做啥?该受的罪让他受去吧!咱们今黑热热火火弄一场!”小娥说:“好呀——对呀!”说着就跃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蹾。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唤一声:“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儿……差点把大大的肠子肝花蹾烂了!”小娥又一纵蹾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又嘘唤着:“亲蛋蛋你把大的肋条儿蹾断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尿尿到他脸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搧到小娥脸上:“婊子!你……”小娥问:“你刚才不是说了今黑由我想咋样就咋样……”鹿子霖恼羞成怒:“给你个笑脸你就忘了自个姓啥为老几了?给你根麦草你就当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说话弄事看向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排着!”小娥跳起来:“你在佛爷殿里供着我在土地堂里蜷着;你在天上飞着我在涝池青泥里头钻着;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开婊子店窑子院!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啥?你日屄逛窑子还想成神成佛?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裤连连禁斥着:“你疯了你疯咧!你再喊我杀了你!”却不见小娥收敛,就慌匆匆跳下炕来夺门出窑。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尿下一脸!”





白鹿原 第52章
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的。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灾情,或轻或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稞大麦扁豆豌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着一天一月连着一月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日头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眼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有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了。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过披着蓑衣戴着柳条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求司管人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的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雕塑,面颜红润黑髯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详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四亩地的一片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搂八柞零三指头。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在槐树下废弃的青石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粗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泥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另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只穿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的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扭着,双臂也扭着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走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变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变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呼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像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像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铧,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土地上的男人们一齐舞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颺颺。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巉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药铳子又是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抬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焚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纸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也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了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震撼静寂的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的麻花馓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就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钎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炕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透的土地,犁铧翻起干裂的土层,蹿起一股股黄色尘烟。麦粒比谷粒更快地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稀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塄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负盛名的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和奇寒,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下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留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旷日持久的年馑,野菜野草刚挣出地皮就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末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树是继柿树之后灭绝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奇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摸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足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年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像乌鸦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白鹿原 第53章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匹红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吃下的精料——豌豆和麸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半。在可怕的饥馑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子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称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想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像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等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巴点燃了旱烟袋,爽声朗气地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地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我了!”鹿三愣怔一下。白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话哩?我心里还能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了,这谁都看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的,我吃稀的你也吃稀的;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个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谝,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跳井,谝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低矮凌乱的两间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唤,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地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走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子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地说:“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像不像个做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白嘉轩劈头问:“你把水地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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