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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冷先生立即实施营救女婿兆鹏的谋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车套好吆来,和相公一起动手把十只装满中草药的麻包抬上大车,声言要把这些积压的药材送到城里去卖掉,饥馑年月人命如纸没人来看病抓药了。他辞退了刘谋儿要鹿子霖亲自掌鞭吆车。他吩咐鹿子霖绕道走过白鹿仓门口:“子霖你去叫一下田总乡约,他女人病了让他跟我一路走,顺路给他女人看看病。”田福贤失急慌忙跑出仓门,深信不疑地爬上大车,连声询问他女人得了啥病要紧不要紧。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简洁:“早起你的一个亲戚来叫我我抽不开身去,大体问了一下病情给抓了两服药拿走了。你甭急也甭问,问多了我也说不上来,咱们顺路去看看,我还到城里送药哩!”青骡拉着大车在乡村间的官路上咯吱咯吱叫着,一直西进,终于停在一幢高大的门楼下,冷先生打了个哈欠从车上下来。
进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贤把睡意正酣的女人问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问冷先生:“内人没有病呀!也没有让谁去请先生呀?”冷先生却说:“我又给人骗了。那人冒充总乡约的亲戚,骗了我两服药……小事一桩……”说着就往门外走,鹿子霖从大车轮下钻出来丧气地说:“糟了糟了!车轴颠断了走不了了!”于是,十只捆扎严密的麻包从车上卸下来送进屋里,田福贤爽气地说:“明日让车木匠换个轴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过三巡之后,冷先生解开了堆在台阶上的麻包,又擎着灯台让田福贤看他的“宝药”。田福贤看了看麻包瞪起眼来,鹿子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伪装成药包的麻袋心里包裹着一堆硬洋,十只麻包一个不空。田福贤说:“先生你这算做啥?”转过身厉声斥责鹿子霖,“你这样弄法儿,你得跟兆鹏同罪!”鹿子霖吓得面如黄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晓得先生葫芦里装啥药……”冷先生说:“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鹏只认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从一而终这是门风。我再没办法就逼你想办法。”田福贤急头慌脑摊开双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这是逼着兄弟跳华山嘛!”冷先生说:“你想想办法。你能想下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想。”田福贤苦笑说:“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我能有个屁办法!”冷先生说:“实在没法子了也就算了嘛!这点子银货扔到你这儿,咱们得空儿来喝酒就是了。”田福贤坚持不允:“你把麻包封严装到车上拉回去,我尽量想办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生说:“我一辈子还没弄过二回头的事。”
重新上路驶出村庄以后,鹿子霖大声嘘叹起来:“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生!你事先也该给我亮个底儿嘛!吓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装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车厢里淡淡地说:“我没点数儿。我向来不数钱。这几年攒的货全端出来了。让田总乡约慢慢儿点去。”鹿子霖叹惋起来:“恐怕你这十麻包银元撂不响!”冷先生说:“撂响也罢撂不响也罢,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贤当夜把麻包里装的银元腾出来,埋到院子里西墙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树底下。他也没有数数儿,用竹条担笼像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里,点数儿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他接着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谢绝一切前来问安的巴结的新朋老友,只说他在外头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养息几天。第四天早上他骑马回到白鹿仓,后晌召集起九个保障所乡约和一些大村有影响的头面人物的联席会议,提出一条动议:“要求省府将共匪鹿兆鹏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与会者一致响应。田福贤第二天骑马进省城去,闯这个机关奔那个衙门牙硬辞坚,申述白鹿原几万乡民正当而又强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闹事作乱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贺耀祖打头的三十多人的乡民请愿团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门前,声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永远跪下去绝不起来;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被省党部召回城里,他不仅不去劝退乡民而且说服省党部郑重考虑乡民要求,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让社会各界看看共匪作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鹏被押回白鹿原来了。
杀人场地选择在县立白鹿镇初级小学校的土打围墙西边,离土墙五尺挖着一排七个深坑,七个被捆绑着的人面对墙壁,穿着最显眼的是唯一身着褐色袍衫的鹿兆鹏,他跪伏在中间,其余六个被宣布为杀人抢劫截路挡道的土匪和贼娃子。选择这儿做刑场再明白不过,这所学校是鹿兆鹏在原上煽动共党革命的老窝巢,以示震慑。执行刑法的是白鹿仓的团丁,他们自组建以来第一次得到出风头的机会,格外威武地站成一排。枪声响过,墙头上冒起一片蓝烟,七个人不见谁哼一声就毙命了,他们的上下嘴唇用铁丝串结在一起。尽管石印的杀人通告贴到每一个村庄的街巷里,仍然激不起乡民的热情和好奇,饥饿同样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威把本来惊心动魄的杀人场景淡化为冷漠。
鹿兆鹏已经被转移到白鹿书院。田福贤玩了一个换人的把戏。在鹿兆鹏被解押回原之前,田福贤从县监提回来六个死刑犯,说是以壮声势,其实是为了鱼目混珠。鹿兆鹏被解回白鹿仓的当天晚上,只在那个临时作为监房的小屋里躺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就被悄悄抬上他父亲亲自赶来的骡马大车,顶替他的替死鬼被强迫换上了他的长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车上又垒堆起十个药材麻包,只不过没有装进银元,而是掩盖着一个死刑犯人。他们把车赶到原坡头上,搀扶着兆鹏走进白鹿书院。朱先生接过人以后说:“你们走吧!再不要来了。”
鹿兆鹏躲在白鹿书院连睡三天,轮番审讯整得他精疲力竭,种种民国新刑法整得他体无完肤,睡过三天三夜才缓过精神,饭量骤增。师母朱白氏给他精心调养,早起一碗鸡蛋羹,午间是变换着花样的面食,晚上熬下红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调养得面色温润了。
朱先生在他来到之前被县府抽调去做赈济灾民的事,隔三错五回书院来,回来时只问问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就离开了,没有一丝与他闲谈的意向。这一晚,朱先生回来了,他走进先生的卧室去告别,也向温柔敦厚的师母表示谢意,他看见先生和师母在昏黄的油灯下喝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凭着气味可以辨别出黑豆的苦涩,心藏的感激的话倒说不出口来。鹿兆鹏默默地坐下来:“我要走了。”师母说:“你能走得动?”朱先生没有说话,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黑豆糁儿。兆鹏做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样子问:“先生,请你算一卦,预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如何?”朱先生莞尔一笑:“卖荞面的和卖饸饹的谁能赢了谁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鹏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却竟自说下去:“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饸饹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大注重‘结局’了……”鹿兆鹏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们破坏国共合作……”朱先生说:“不过是‘公婆之争’。”鹿兆鹏便改换话题,说出一直窝在心里的疑问:“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没料到,田福贤怎么会放过我?我想见他们一面……”朱先生说:“他们不想见你只给你捎来两句话,把名字改了离开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鹏说:“无须他们叮嘱我也得这样做,我在西安已难立足。还有什么话吗?”朱先生说:“田福贤让冷先生问你一句话:如若你们日后真的得势,你还能容得下他?”鹿兆鹏不禁愣住,缓过神来说:“让他好好活着。我要是能活到他说的那种时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们比他们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说:“冷先生本人留给你的一句话纯系家事:给女人个娃娃。给个娃儿,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镇也能撑一张人脸……”鹿兆鹏软软地坐下去,双手抱住脑袋:“天哪!倒不如让田福贤杀了我痛快!”朱先生说:“怎么又变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鹏猛然站起来:“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们救命的债……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话给我吗?”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着落一场透雨……”





白鹿原 第56章
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难都更难忍受,鸦片烟瘾发作似乎比饥饿还要难熬,孝文跌入双重渴望双重痛苦的深渊。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是一碗稀粥一个蒸馍或者一只乌紫油亮的烟泡儿。当小娥扫了瓦瓮又扫了瓷盆,把塞在窑壁壁洞里包裹过鸦片的乳黄色油纸刮了再刮,既扫不出一星米面也捏捻不出一颗烟泡的时候,那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那个使他无数次享受过人生终极欢愉的火炕,也就顿时失去了魅力。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个烟泡儿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孝文从火炕上溜下来趿拉上鞋,刚跨出窑洞一步,小娥在炕上喊:“你走了我咋办?”孝文回过头去:“我总不能引上你去要饭?等着,我要下馍给你拿回来。”他走出窑洞时没有任何依恋,胸间猛烈燃烧的饥饿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喷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东邻最近的神禾村走去,进了村子几乎无暇顾及那些破烂低矮的门楼,端直走到神禾村头家财东李龟年的青砖门楼下。李龟年看见他撇了撇嘴角就走进门去,支使孙子给他送来一个豌豆面搅着麦子面的混面馍馍。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沉浸在咀嚼混面馍馍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门楼下,一只肩膀抵在门楼突前的青砖柱体上,双手掬捧着那个泛着豌豆黄色的馍馍,腮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心认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间的馍渣碎屑儿,忽然记起小娥来。他顿时懊悔不迭随即又宽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经吃完了算毬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给她送回去!”当他转到贺家坊贺耀祖家门楼下的当儿,正当午饭时间。贺耀祖听家人报告了孝文来讨饭的消息走出门来,亲热备至地说:“啊呀孝文!你扛在门楼下做啥?进屋进屋快进屋来!”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咥一顿了!
贺耀祖一家正围在厅房明间的方桌上吃饭,全都停住筷子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到来。贺耀祖指示家人给他舀饭,拉过一只矮凳放到厅房台阶上说:“坐下,在这儿坐下吃。”在哪儿坐下都无关宏旨,孝文接过贺家儿媳递来的饭碗,迫不及待地开始陶醉在纯粹白面条的美好享受之中,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额头上的热汗吊线似的滴流下来,当他吃光喝净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背后响着贺耀祖的声音:“你们今日个看见师傅了。我专门把这个好师傅请进门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白嘉轩在咱原上算得头一个仁义忠厚之人,还是保不定要出败家子儿。你们没见过败家子今日个就见上了,你们要学败家子他可是个好师傅……”孝文刚刚接住舀来的第二碗面条,心里猛然蹿起一股火来,想把那碗摔扣到贺家父子当面,临了却软软坐下来挑动细长的面条进入口中。他吃完之后抹抹嘴巴,回过头对贺耀祖嘻嘻地说:“你看中我当师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时间还想让我当师傅尽管捎话,咱不要工钱只图个肚儿圆……”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两天也难得讨到一口剩饭一块馍馍,却不断遭到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拾起一根木棍,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紫红的脓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发烧,强烈的恶心使他干呕出一串串带血的粘液。那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像浸透了井水一样冷颤不止,脑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经过两天连挪带爬殊死的行程,终于眺望得见白鹿村树木笼罩着的村庄了。他在路经熟悉的土壕时一阵情切过度的昏厥,就软软地从斜坡上翻滚下去,跌落在大土壕里。他看见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嗔笑着爬上炕来,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开一个又一个布圪塔纽扣儿,两只雪白的鹁鸽儿扑飞出来;她侧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进烟枪小孔,俩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对抽起来;烟劲上足了,俩人便在火炕上折腾瞎闹,破席上的一根篾扦刺得他跳起来,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让小娥捉着针给他从皮肉里挑出扦刺来……孝文从针刺的剧疼里跳起来,一只皮毛染着血污的白狗呜呜叫着纵起尾巴跳开了,回过头对他凝视一阵儿,便失望地叫了两声溜走了。他抱住脚一看,脚面上和脚掌上留着两排对称的洞眼儿,却没有血流出来,他猜想自己的皮肉里大概挤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头掠过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饿死在村道或庙台下的外乡人,村里人恐怕尸体腐烂变臭,就吆喝起几个人把尸首拖到远远的坡沟里,胡乱挖个土坑塞进去埋掉了。狗们随后跟踪而至,先是一条几条接着便拥来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围着土坑扒挖,一当那无名死尸被扒出来,狗们就疯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几乎所有的狗全都变成了野狗,吃人肉吃得眼睛血红皮毛上也染着血痕。白孝文几次看见过被狗们啃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条条绺绺的烂衫烂裤,不由得一阵痉挛,又软软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声硌耳的车轴擦磨的嘶响传来,有人赶车到土壕来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认出吆车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鹿三吆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绾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挖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经过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嫽得很!”鹿三撇撇嘴角儿:“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加思索地说:“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过了,而今这光景我喜悦我畅快。”鹿三听了,缓缓地站起来退后两步,和孝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嘲弄地说:“你生装嘴硬。你后悔来不及了!你原先是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活成了狗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你现时后悔说不出口喀!”孝文气得颤颤抖抖:“嗬呀三老汉!别人训我骂我倒是罢了,你也来训我烧骚我?你算老几?”鹿三冷笑着拍拍胸口,鄙夷地瞅着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汉熬斗辈子长工,眼窝里把你这号败家子还拾不进去!我要是把人活到你这步光景,早拔一根毬毛勒死了……还活啥人哩!”鹿三从地上捞起镢头,狠狠地照着塄坎挖起来,土块哗哗哗倒下来,拥堆在脚下,接着又换上铁头木锨,装满一车土块,再把镢头和铁锨架上车帮,牵着红马解开闸绳,临出土壕的时候回过头来,半是同情半是揶揄地说:“你要是没有狠劲儿勒死,快到白鹿仓里头去,那儿今日个放舍饭……”
孝文仰躺在土壕里气得半死,串村溜墙根讨饭时,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们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气和,料想不及鹿三竟会如此强烈地刺激起他的羞耻感。盛怒终于冷寂下去,腹腔里似有一条蚰蜒在蠕蠕拱动,接着一条变成二条三条无以数计的蚰蜒在空荡荡的腹腔里翻搅攻掘,脑子里盘旋着鹿三走出土壕时留给他的三个字:放舍饭。饭已经十分陌生,现在又变得十分切近十分鲜活十分生动。两三天来水米不进,孝文早已没有饥饿的感觉也没有饥饿的胁迫,现在饥饿的感觉重新苏醒,饥饿的痛苦又胁迫着他站立起来,到白鹿仓去吃舍饭!他的意志集中心劲强烈,拄着打狗棍子站立起来,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扬起头来,弟弟孝武刚刚走到跟前。孝武是从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土壕濒死的消息,他说:“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头执拗地说。
“你已经走到绝路了,再没路可走了。”
“路还没绝哩——我去抢舍饭吃呀!”
“你该想想,你咋能去抢舍饭?”
“抢舍饭好!比讨饭好比回家吃你一碗饭都好!”
“你不顾脸面……也该想想祖先!”
“要脸的滚开……不要脸的吃舍饭去罗!”
…………
孝文很得意自己对鹿三和孝武的强硬态度,凭着骤然涨起的一股气力走到白鹿仓外的舍饭场上来了。白鹿仓围墙外开阔的原野上,因为干旱未能播种因而闲歇着的田地里,万头攒动,喧哗如雷,像是打开了箱盖嗡嗡作响的蜂群,更像是一个倾巢而出的庞大的蚂蚁家族,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躜动着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褴褛的衣裤构成混浊的洪水,四面八方仍然源源不断涌动着人流朝这里汇入。孝文刚刚进入时心里一阵畏怯,很快就被一张张饥饿的脸孔和粗鲁的咒骂所激励,拄着棍子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躜去。开阔的原野上临时垒起八九个露天灶台,支着足有五尺口径的大铁锅,锅台的两边各架着一只大风箱往灶台下送进风去,火焰从前后两个灶口呼呼呼啸叫着蹿起一丈多高。灶锅前拥挤着的尽是年轻人,密实到连一根麦草也插不进去。民团团丁挥舞着棍棒,强令人们排起三路纵队,刚刚形成的队列在团丁们转过身时又顷刻瓦解,蜂拥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这种混乱中趁机挤到前沿,看见了热气蒸腾的铁锅里翻滚着黄亮亮的米粥,顿然懊悔得哭叫起来,天哪!旁人手里都攥着一只黄碗或一只瓦盆儿,自己空着两手拿什么盛饭呢?他又挤出人窝儿,打算跑回镇子去借一只碗来,肩膀却被谁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愤怒地回过头,鹿子霖惊讶地笑着说:“啊呀呀老侄儿!你咋能跟这些人往一窝里挤哩嘛!”孝文挣了挣肩膀没有挣脱就急了:“哎呀快丢开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来迟了就给旁人舀完咧!”他觉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狠更紧了,愈加气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骂呀……”鹿子霖脸上浮起一缕难过的神色,倒换了一只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拨开混乱拥挤的人群,不由分说拉着他走进白鹿仓围墙上临时挖开的豁口。孝文根本没有力气与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抗衡,他被拉进白鹿仓的院子又进入一间屋子,一抬头就看见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哑然闭口垂下头来。




白鹿原 第57章
屋子里的人全都嘘叹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临时组成的白鹿仓赈济会的成员,包括鹿子霖在内的九个保障所的乡约,各管一项分工负责向原上饥民施舍饭食,总乡约田福贤自任会长,他们构成了白鹿原上流社会。大家瞅着鹿子霖拉进门来的白孝文,衣裤肮脏邋遢,头发里锈结着土屑灰末和草渣儿,脸颊和脖颈粘满污垢,眼角积结着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黄蜡蜡的新鲜眼屎,令人看了作呕,挽卷着裤脚的小腿上,五花血脓散发着恶臭。从德高望重的白家门楼里逃逸出来的这个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层人物触目惊心感慨不已,争相发出真切痛心惋惜怜悯的话。孝文不仅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彻地领受到堕落者的羞耻,再也说不出对鹿三和孝武那些赌气的硬话了。鹿子霖端着四五个馍馍走进来,正要递给孝文,一直也没有开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举动,挥手让他把馍馍拿走,沉静地说:“让他多饿一阵儿好。”鹿子霖有点尴尬,在座的人无人不晓他买地拆房的事,才有点后悔不该拉扯孝文进来;原只想着把这个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面前展览一番,却使自己受到牵扯;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田福贤说:“总乡约,你不是说县保安大队要扩编吗?要你给他们举荐可靠的年轻人吗?让孝文去多好!咱们瞅嘉轩兄的脸面,不能看着孝文到这儿来抢舍饭呀……”众人一齐拍手称好。田福贤摇了摇手说:“你不提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书院念过好几年书,文墨深。县保安大队队长特意叮咛,让我给他物色个有文墨的人哩!”说着,趴在桌上写下一纸举荐信,折叠后装入信封,走过来交给孝文说:“你立马就去,晚了当心旁人顶占了位子。”孝文接过信封,感激地流出泪来:“田叔子霖叔……”扑嗒一声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贤抻起来,转身就要出门,姑夫朱先生挡住他说:“等等。你去抢一碗舍饭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饭好处匪浅……”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门框上。朱先生对屋子里的人说:“我提议,咱们赈济会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饭,与民同食,这个机会千载难遇。给我一个碗,你们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举,成为经久不衰流传的奇事轶闻。朱先生抢舍饭顿时风传白鹿原,又传进县府,新任郝县长扼腕流泪,庆幸自己选中了一位好人。郝县长自任滋水县赈济灾民总监,朱先生被委任为副总监,县长选中朱先生是排除了种种障碍阻力而表现了一种为民请命的凛凛气魄。这个肥缺给了谁,谁就会在半年间成为本县首富。郝县长亲临白鹿书院,请求朱先生出山,词恳意切:“不才机运不佳,刚来滋水就遇到年馑,已无任何抱负可言,唯有救灾赈济是命。诚恐宵小之徒从中克扣,对百姓犹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声望正堪此重任,暂且搁置县志编撰,先救民人度过饥荒,你再续修县志……”朱先生慨然击掌:“书院以外,啼饥号寒,阡陌之上,饥民如蚁,我也难得平心静气伏案执笔;我一生不堪重任,无甚作为,虚有其名矣!当此生灵毁绝之际,能予本县民人递送一口救命饭食,也算做了一件实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亲自召集各仓总乡约联席会议,核对人丁数目,发放赈济粮食。他亲临本县原区山区和川道地区的三十余个仓里,监督检查发放舍饭的地点,把那几位编撰县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仓里,专司赈济粮食的数目账表,力主灾粮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饥民口中,堵塞营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个仓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仓视察时,仓里为他备下一桌饭,四碟炒菜,一盘雪白的蒸馍。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饭场上舀来一碗小米粥喝起来。仓里的总乡约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连声检讨自己失职。朱先生指令他们端上盘里的蒸馍和碟里的炒菜,一起走到舍饭场的大铁锅前,一齐倒了进去。朱先生说:“你给民人说说这馍是用啥粮蒸出来的?”总乡约瞅了瞅拥挤着的饥民,吓得面色蜡黄不敢吭声。朱先生说:“青天白日红旗下,无须挤眉弄眼悄悄话。你敞开喉咙向民人说——”总乡约刚刚说出用赈济粮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头的饥民便跪下了,后头的人一拨一拨无声地跪下来,整个舍饭场上鸦雀无声。朱先生满脸淌流着泪珠说:“谁忍心从饥民口里叼食,谁还能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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