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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陈忠实
一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孝文骑着一匹马走进白鹿镇,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腰里束着一根黑色皮带,头顶大盖白圈儿黑檐帽子,马不停蹄地走进白鹿仓,朝田福贤恭恭敬敬施了一个举手礼,然后解开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点心一包南糖一包笋干共四样礼物,诚恳地说:“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随后把同样一份礼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过村巷路经自家门口时没有驻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诚的话:“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县保安大队仅仅一月,孝文身体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接受过十数天军事操练之后,他就被抽调到大队部去做文秘书手,可望将来有辉煌的发展前程。他早已谋划确定,第一次领饷之后,就去酬答指给他一条活路的恩人田福贤和鹿子霖,再把剩余的钱留给小娥,那个可怜人儿想吃舍饭怕也挤不动抢不到手哩!鹿子霖让家人炒下一盘鸡蛋和一盘自生的黄豆芽招待孝文。酒过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诉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个货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县上干你的差事……”孝文直着眼问:“谁死了你说谁死了?”鹿子霖做出轻淡不屑的样子:“就是东头窑里那个货……”孝文失控地站起来:“你说她……饿死了?”鹿子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才说:“不像是饿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异的臭气在村庄里浮游,村人们以为是野狗吃剩的死尸在腐烂,找遍了荒园坟岗土壕却不见踪迹。那股令人恶心窒息的臭气与日俱增恶臭难闻,有人终于发现臭气散发的根源在村子东头慢道旁边的窑洞,报告了族长白嘉轩。白嘉轩对二儿子孝武说:“你叫上几个人去看看,咋么回事?”白孝武和一帮族人来到慢坡道跨上窑院,恶臭熏得人不断地恶心干呕起来,臭气的确是从窑洞里散发出来的。窑门上挂着一把提盒笼形的铁锁,独扇木板门不留缝隙,窑窗的木扇也关死着,窗扇细微的夹缝里一片黑暗。有人开始追忆,似乎有好多天这窑门就一直锁着未见开过,似乎好久未见那个婊子到集镇上去了;有人断定她肯定饿死在窑洞里了,有人立即指出铁锁锁门证明她根本不在里头,说不定她杀死了某个野汉逃跑了。无论如何,恶臭确凿是从这孔窑洞里散发出来的。孝武在乱纷纷的争议中拿下主意,吩咐两个扛着镢头的汉子说:“把窗扇砸开!”两声脆响之后,两个砸烂窗扇的汉子争抢着把头伸进窗洞,同时大叫一声跌坐在窗台下,吓得妈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窗台往里一瞅,立时毛骨悚然头发倒立,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趴伏在炕边上,一条腿脚搭吊在炕边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到窑院来。既然这个女人饿死在窑里,是谁从外边锁上了窑门?人们纷纷挤到窗台上去看究竟,又噢噢惊叫着急退到窑院里来。孝武又指使那两个汉子砸开窑门上的铁锁。俩人说啥也不再冒险了。孝武从他们一个手里拿过镢头走向窑门,咣当一声砸掉铁锁,一脚蹬开独扇门板,嗡的一声,苍蝇像蜜蜂一样在门口盘旋,恶臭一下子扑出门来。孝武又指使几个小伙子爬上椿树去采折树枝,在窑院里燃起麦草,把椿树的枝叶覆盖到火上,烧出苦味的浓烟,驱散扑到窑院里的苍蝇。他又带着三个小伙子抱着柴草和椿树枝叶进入窑洞,在窑顶头点火熏烟。火着烟起之后就奔出窑来。浓黑的烟气从窑门窑窗和天窗里流泄出来,荸荠一般大小的绿头红头苍蝇随着烟流仓皇飞窜,往人的脸上爬往人的衣服上爬,人们惊叫着脱下衣服摔打,那些妖气十足的苍蝇是鬼魅的象征。
烟气消散净尽,臭气暂得减轻,孝武和几个胆大的人走进窑门去察看究竟。小娥上身趴伏在炕上,一只胳膊压在肋下,另一只胳膊伸到头前的炕席上,一条腿压在尻子底下另一条腿吊在炕边下,通体精赤,只有一双小脚上缠着裹脚布勒着套鞋。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大大小小的蛆虫结成圪塔,右肩上的肩胛骨已被蛆虫嚼透,窝成一堆的头发里也有万千蛆虫在蠕扭攒爬,炕席上被子上脚地上和连着火炕的锅台上,到处都是蛆虫的世界。孝武弯下腰,终于发现炕边的土皮上溅着干涸的变成黑色的血迹,也就明白这女人不是饿死而是被人杀死的,杀死她的人出门以后就锁上了窑门。一件夹衫压在她的身下,从精赤的身子和脚上的套鞋判断,她被杀的时间是在夜里,因为套鞋只有夜里脱了衣服睡觉时才换穿的,这些都是很容易作出判断的生活常识。她的死因似乎更容易猜断,既然脱得一丝不挂只穿睡鞋,肯定是某个野汉子跟她闹翻脸了杀的或者是一伙野汉子争风吃醋失败了报复杀人,对于这个臭名远扬的官碾子女人,除了奸情不会再有什么更深更多的因素令人思索。孝武退出窑门到了场院上,越聚越多的白姓和鹿姓的男人们一致谴责,这个婊子死了还要使全村老少闻她的臭气,不过这下总算除了一个祸害。几个老年人倚老卖老地责备孝武:看啥哩那臭婊子有啥好看的呢?赶快取锨来把那臭肉臭骨铲出去埋了!孝武犹疑地说:“万一她娘家或旁的人告官咋办?总是一条人命案子!”老者们不耐烦地说:“我敢作证在场的人都能作证。总不能叫人再闻臭气嘛!”孝武说:“那好!”就指使大伙回家去取工具,挖个深坑把她深埋起来。
这当儿白嘉轩佝偻着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窑门走去。孝武劝他不要进去,白嘉轩仰起脸说:“活的还怕死的?怪事!”白嘉轩背着手观察一番,看见被蛆虫会餐着的腐烂的躯体,也看见了溅在炕边土墙上变黑的血痕,没有久停就跷出窑门门坎,看着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来镢头铁锨,对孝武说:“从窑垴土崖上放下土来,把这窑给封堵了算了!”说罢又佝偻着腰走出场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着人从窑里用砸断的窗板挡住窗孔,重新闭上窑门,就让众人从窑垴土崖上挖土。土块哗啦哗啦奔泻下来,堵封了窑门窑窗窑面,最后盖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从外表上看,黑娃和小娥的这孔不断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窑洞就完全消失了……
“是谁下的这毒手?”孝文问。
“弄不清楚。”鹿子霖说,“我那天在仓里忙着向灾民发放舍饭,没在现场,是后来听人说的。人都嘈嘈说,肯定是哪个野汉子做的活!可究竟是谁,谁也猜不透。”
孝文愣愣地捏着酒杯,猛然倾杯灌了进去。
“算咧老侄儿。”鹿子霖心平气和地劝慰孝文。孝文提着礼物来谢恩的举动证明了这样一点,小娥至死也不曾给孝文泄漏过,导致孝文一系列灾难的戏台下到砖瓦窑的风流,正是他的一个计谋或者说圈套;庆幸的是凶手为自己清除了心头隐患,再不用担心小娥向孝文漏底儿的危险了,他将安然无虞地与孝文保持一种友好的叔侄关系。他说:“你而今在保安队干上了,其实她死了倒少给你添麻缠嘈口声;你和先前不一样了,而今是人头里的人哩!”
孝文连连灌着酒,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来就走了,从马号里牵出自己的马,一出门就跨上马去,和鹿子霖连个招呼也不打。孝文纵马跑过村巷上了慢道,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踩着虚土爬上窑垴,凭着记忆判断出天窗的位置,就用双手扒掏起来。天窗外覆盖的虚土很薄,很快就露出来了。孝文从天窗钻进窑里,里面一片漆黑。他连着擦灭了三根火柴,在第四根火柴的亮光里找见了搁置在炕台上的油灯,油灯里残留着一丝清油,油捻儿迟迟地亮了起来。孝文站在脚地上,看见一具白骨,骨架在炕上摆放的位置和姿势,与鹿子霖叙说的情况基本吻合。孝文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上,轻轻叫了一声:“亲亲呀我来迟了……”他似乎听到窑顶空中有咝咝声响,看见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飞动,忽隐忽现,绕着油灯的火焰,飘飘闪闪,孝文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你知道我回来了呀亲亲……”一阵昏厥就扑倒在炕边上了。
孝文醒过来时,油灯已经燃尽,蛾子也不见踪影儿。他划着一根火柴,眼光落到那两排精美的糯米牙齿上,他曾经永无满足地吻过亲过它们,它们现在泛着冰凉的绿光。他从伸到炕边的右臂的骨头上取下一只石镯,套在腕上,摸黑爬上天窗。他从窑垴扒下土来,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窑院,解开马缰:“我一定要把凶手杀了,割下他的脑瓜来祭你!亲亲……”





白鹿原 第58章
黑娃骑着一匹乌青马朝白鹿村赶来,月亮下去了,星光昏暗。他和弟兄们刚刚做毕一件活儿,就像种罢一垄麦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们用马驮着粮食回山里去了,自己单身匹马去给小娥送一袋粮食。沿路所过的大村小寨不见一星灯火,偶尔有几声狗的叫声,饥荒使白鹿原完全陷入死般的静寂,无论大村小寨再也无法组织得起巡更护村的人手了,即使他们入室抢劫富家大户,住在东西隔壁的邻舍明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懒得吭声。进入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见吊庄白兴儿的房舍。处于整个拥拥挤挤的白鹿村外首的这个吊庄,恰如中华版图外系的台湾或者海南岛。他对白兴儿的庄场记忆深刻,那头种牛雄健无比,牛头上的两只银灰色的牴角朝两边弯成两个半圆的圈儿,脖颈下的肉脸子一低头就垂到地上。那头灰驴和一匹骡子一样高大,浑圆的尻蛋子毛色油亮,看见母马时就蹦达起来,尖嘎的叫声十分硌耳。最引人的还数那匹种马,赤红的鬃毛像一团盛开的石榴花。他那时候就知道,公牛压过母牛母牛生牛犊,种马压过母马母马也生马驹,而叫驴压了母马母马既不生马也不生驴却生下一头骡驹来。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庄稼户和小庄稼户牵着发情的母牛草驴或母马到吊庄来,白兴儿笑殷殷地让客户坐到凉棚下去喝茶,然后把母畜牵到一个栅栏式的木架里头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后,白兴儿就牵着种牛叫驴或者种马,脖子上拴一匝红绸,红绸下系一只金黄色的铜铃,到各个村庄里转游;那些配过种而且已经得到了小牛犊小马驹小骡驹的庄户人,听见铜铃叮当叮当的响声就用木斗提出豌豆来,倒进白兴儿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连一句多余的饶舌话也无须罗嗦;白兴儿一边是意在收账,另一边意思是夸庄。向各个村庄凡饲养母畜的庄稼户展示种畜的英姿,名曰夸庄,吸引更多的人把发情的母畜牵到他的吊庄里去,算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广告形式……黑娃在山寨里与白牡丹或黑牡丹干过那种事后,总是想到小时候偷看白兴儿的配种场里的秘密。
黑娃驱马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不由一惊,进入窑院跳下马来,却看不见熟悉的窑门和窑窗了,坍塌的黄土覆盖着原先的窑洞。他旋即翻身上马,返身奔到吊庄白兴儿的庄场上来。昔时人欢马叫的庄场一片凄凉,专供不驯顺的母畜就范的木头栅架已经折毁,庄场大约关闭停业了,大饥馑年月,牲畜早被庄稼人卖了钱换了粮或送进杀坊卖了肉,还有鬼来配种哩!黑娃把马拴到暗处树下,敲响了白兴儿的门板,好半天才听见白兴儿在门里惊恐的问话声。黑娃说:“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开门也行。我媳妇到哪达去咧?窑咋也塌了?”白兴儿大约犹疑了片刻还是拉开了门闩,压低声儿说:“黑娃兄弟!你真个到这会儿还不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说到底是咋回事?”白兴儿说:“你媳妇给人杀咧!”黑娃大吃一惊,一把抓住白兴儿瘦削单薄的肩胛问:“谁下的毒手?你给我实说你甭害怕。”白兴儿说:“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没逮住一句影踪儿话柄儿。你那窑里散出臭气时,人才寻见发现的,后来就挖土把窑封了。”黑娃又问:“你真个没听到一句半句影踪话把儿?”白兴儿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黑娃狠着劲说:“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把马拴在椿树上你照看一下,我一会儿来骑……”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门下。白兴儿一告知小娥被杀的消息,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就是鹿子霖那张眼窝很深鼻梁细长的脸。他一纵身攀住墙头,轻轻一跃就跌落到院中,双脚着地以后就捅死了一条扑到腿前的黑狗。院子里一丝声息也没有,他用刀片插入门缝拨开木闩,进入漆黑的上房东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对着他侧身面里睡着。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连睁眼认人的机会也不曾得到就完结了,黑娃想着就坐在太师椅上,顺手摸过黄铜水烟壶儿,捻了一撮水烟丝儿塞进烟筒,拼打火镰,火石的响声惊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着嗓音说:“你呀你呀烟瘾倒比我还大咧!”鹿子霖把黑娃当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水烟壶儿咕噜咕噜响,吹燃火纸点燃了油灯,瞅着鹿子霖枕在玉石枕头上那颗硕长的脑袋。鹿子霖大约摸到了身旁僵睡着的女人而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骨碌翻起身来问:“你是谁?”黑娃说:“我给你点上灯了你还认不清?”鹿子霖偷偷在枕下摸什么的时候,黑娃说:“甭摸甭摸。”鹿子霖换一种口气问:“黑娃噢我当是谁……”黑娃说:“我来问你一件事,说在你,不说也在你;你要是动手动脚,你那两下子不胜我那两下子;你不信不要紧,说完话咱摆开场子明着弄。你知道我为着啥事来问你——”鹿子霖穿衣蹬裤,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她去烧茶,回过头说:“老侄儿!我知道你为着啥事来的。我早就料到你总有一天要来寻我的。”黑娃说:“那就不要罗罗嗦嗦。”鹿子霖说:“你媳妇遭害,我一听说就想到给我惹下麻烦了。咋哩?人自然会想到你游我斗我,你跑了我杀你女人出气。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层,我要是想杀小娥还不如杀了兆鹏!他整我比谁整我都叫我更伤心。再说,不怕你侄儿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几次找我哭哭啼啼,让我给田总说情宽容你。我这人心软,一见谁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气儿也跑了。我虽则没有为你说成人情,田总在后总算宽饶了小娥。我看她一个女人家恓恓惶惶,周济给她一点点粮食,有人还借机胡扬脏哩!给我脸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么会下毒手?”黑娃梗着脖子说:“你的舌头软和我是知道的。我要是再想不来谁只想到杀小娥的就是你,你说咋办?”鹿子霖反倒挺胸睁眼说:“你老侄儿要是想杀我我没办法;你因旁的事杀我我不说啥;你要是为小娥报仇杀了我,你老侄儿日后要后悔的。事情终究有弄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杀小娥的不是我,你就后悔了;搁旁人做错事也许不后悔,你会后悔的;因你是个讲义气的直杠子脾气……”黑娃反倒心动了:“你听没听说谁下的毒手?”鹿子霖说:“这事人命关天,我没实据不敢乱说。我只管保我没做对不住你老侄儿的事。你要是有实据证明是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项伸到你刀下给你割。”黑娃说:“那好嘛!你现时上炕去续着睡你的觉。我从哪儿进来再由哪儿出去,免得你开门关门。”鹿子霖抱歉地说:“那我不送你了失礼了……”
黑娃进入白嘉轩的卧室后不像在鹿子霖家那样从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个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硬邦,不能不防;从纵上墙头攀住柿树落进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地发觉,儿时给白家割草那阵儿每次进入这个院子的紧张和卑怯又从心底浮泛起来,无法克制。排除了怀疑对象之一鹿子霖之后,黑娃十拿九稳地肯定杀死小娥的人非白嘉轩莫属,白嘉轩要除掉小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这人又是个想得出也做得出一马跑到头绝不拐弯的冷硬心肠。他一把把白嘉轩从被窝里拉出来,像拎一只鸡似的把他拎到炕下,用黑色的枪管抵住他的脑门。白嘉轩没有呼叫也没有惊慌失措,他从迷朦状态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便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只是心里揣猜这个土匪是谁。黑娃对着用被子围裹着身子的白吴氏说:“明人不做暗事。你去把灯点着,咱们明打明说。我是黑娃——”白吴氏黑暗里摸索着穿上衣裤,点燃了油灯:“黑娃你要啥就去拿啥,钱在炕头匣子里,粮食在楼上囤包里……你快把枪收了……”白嘉轩冷笑着对妻子说:“放心放心。黑娃这回来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粮食,专门是提我的人头来咧!这我明白。”黑娃说:“明白了好!你就明说吧,是你还是你指派谁杀了我女人?”白嘉轩说:“那我就明说吧!我没杀她也不会指派旁人去杀她。我一生没做过偷偷摸摸暗处做手脚的事,这你知道。你女人犯了族规我用刺刷刷她,是在祠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规也一样处治。”黑娃说:“我现在就认定是你下的毒手。白鹿村我再想不到谁会下这个毒手。我知道你为啥杀她——”白嘉轩说:“那你就开枪吧!反正我是活下长头儿了。你上回让人打断我的腰杆,后来我就权当活下长头了。”黑娃问:“你凭啥说是我让人打断你的腰?”白嘉轩说:“你自小就看不惯我的腰。你的弟兄动手之前说了你的那句话,‘你的腰挺得太直……’”黑娃说:“这是真的,我小时一看见你的腰就害怕就难受。你的阳寿到了,今晚跟你把这话说明了也好。”门里突然飞进一把镢头,黑娃一扬手就把它隔开了。黑娃对扑进门来的孝武说:“你要是不想当族长了,你再来!”白吴氏一把抱住孝武。孝武说:“你把俺爸放开!有话跟我说,杀呀剐呀朝我来。”黑娃冷笑说:“轮不到你哩!等你日后当了族长,看看你怎么行事再说。”孝武说:“你一定要寻个替死鬼给你那个婊子偿命,我顶上;你放开俺爸,算是我杀的她!”黑娃说:“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怎么是‘算’?是你自个要杀呢,还是你爸指派你杀的?”孝武说:“是我要杀的,谁也没指派我。”黑娃说:“我不信。我只信是你爸杀的。我就要拿他抵命。你老实点你快滚开——”说着一抖左手,把白嘉轩一下子拖到门口,迎面撞见一个人。那人说:“是我杀的。”黑娃辨出声音,是父亲鹿三站在当面,堵住了门口,恼怒而又沉静地说:“龟孙,那个婊子是我杀的。”“这——”黑娃愣怔一下,说,“你不要搅和。”“是我杀的。”鹿三愈加沉静地瞅着儿子说,“你把嘉轩放开。你跟我招嘴,杀哩剐哩枪崩哩?由你!”“你甭胡说!”白嘉轩猛然扬起头,盯住鹿三说,“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身上揽,你把屎擦不净反倒抹匀了!”鹿三没有说话,把垂在腿胯旁侧的右手扬起来,是一只烂布裹缠着的包儿,再用左手撕开一层又一层烂布,一个梭镖的钢刃赫然呈现在油灯的亮光里,他把梭镖钢刃撂到黑娃脚下,说:“拿去!这是物证。”
白嘉轩白吴氏白孝武和随后闻声赶来的白赵氏白孝义以及孝武媳妇二姐儿拥在门外,惊愕地瞅着鹿三撂到黑娃脚下的梭镖钢刃儿。黑娃松开揪着白嘉轩肩胛的左手,从地上拾起梭镖钢刃儿,眼睛忽然一黑,脑袋里轰然爆响。这个双刃尖头的梭镖钢刃并不陌生,原来安着一根丈余长的桑木棍柄,是祖传的一件兵器;钢刃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紫色,糊住了原本锃亮的锋刃。这是确凿无疑的物证凶器。黑娃抬起头瞅着父亲,意料不及的这个结局使他陷入慌恐,说不出一个字来。鹿三说:“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说着挺一挺胸脯,“我存着梭镖是准备官府查问的,你倒先来了。给——朝老子胸口上戳一刀!”黑娃的腮巴骨扭动着,又低下头,从地上拣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到梭镖刃上,塞到腰里说:“大!我最后叫你一声算完了。从今日起,我就认不得你了……”鹿三说:“龟孙!你甭叫我大。我早都认不得你了!”
黑娃从白嘉轩家出来,疾步赶到吊庄白兴儿破落的庄场上,从树上解下马翻身骑上。白兴儿从黑影儿里溜出来说:“兄弟你快走。兄弟你可甭给人说在我这儿拴过马……”黑娃已经策马驰去了。他重新进入白鹿村,转过马头来到村子中心作过农协总部的祠堂门前,连发三枪,枪声震撼死寂的夜空。他再骑马走过村巷来到慢道上,勒马伫立在窑院里,对着天空又放了三枪,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转过身催马奔上慢道。在他转身背向窑洞也背向村庄的一霎间,心里便涌出一句慨叹来:至死再不进白鹿村喀!
鹿三杀死儿媳妇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鹿三看着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着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把祖传的梭镖。他手里拄着镢把儿瞅着躺在土壕里的孝文竟然没有惊奇,他庆贺他出生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稳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成为一个既有学识又懂礼仪而且仪表堂堂的族长;又看着他一步步滑溜下来,先是踢地接着卖房随后拉上枣棍子沿门乞讨,以至今天沦落到土壕里坐待野狗分尸。鹿三亲眼目睹了一个败家子不大长久的生命历程的全套儿,又一次验证了他的生活守则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个不听他的劝谕冒犯过他的生活信条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摆在白鹿村人眼里了。造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鹿三当时给孝文说“你去抢舍饭”,不是指给他一条生路,而是出于一种鄙夷一种嘲笑。
鹿三整个后晌都是从土壕里拉运黄土,干旱的天气使黄土从地表一直干到土壕根底,不需晾晒直接倒进土房储藏起来。天黑以后,他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语地坐在饭桌上吃了晚饭,和嘉轩没有说话只招呼一声“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进了他的马号,给唯一剩下的红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白鹿原 第59章
鹿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女人在厦屋炕上听到脚步声,问:“你回来了。等等。我给你开门。”鹿三立在院子里说:“你甭开门我不进去了。”女人就再没吭声。鹿三推开储藏杂物农具的隔扎着墙的厦屋,摸到了梭镖光滑的把柄,就着朦胧的月光,在门坎上垫住梭镖,用斧头褪下梭镖尖头儿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引来女人的问询:“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说:“你睡你的觉喀!”
鹿三回到马号,从铡墩旁把磨石抱进来,支在土炕和槽帮之间的空脚地上,反身关死了马号的木门,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脚地的一个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马架上,蘸着清水磨起梭镖钢刃子来。久置不用的梭镖刃子锈迹斑驳,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红溜溜的铁锈,嚓嚓嚓嚓的磨擦声中,钢刃在油灯光亮里显现出亮幽幽的冷光来。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头试试锋刃,还有点钝,就去给红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来继续磨着,脑子里十分沉静十分专注十分单一。他第四次拃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子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片子一样的感觉,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压到被子底下,点燃一锅旱烟,坐在炕边上,一只脚踏在炕下的脚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炕边上,左手钩着弓起的膝盖,右手捉着尺把长的烟袋杆儿,雕像一般坐着。他等待鸡叫等待夜静以免撞见熟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起鸡啼一样沉静。他的沉静不啻是脑子简单,主要归于他对自己的生活信条的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黑色的烟灰又装进了烟末儿,悠悠飘浮的烟雾里,忽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情景,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嘈纷乱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众人进逼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进监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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