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正在这杀气弥漫的时日,孟尝君禀报说:秦国失意权臣甘茂到了。齐湣王听甘茂失意入齐,一声冷笑道:“权臣既败,便当一死了之。来齐国滥竽充数么?”孟尝君一番密语,齐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见见这支滥竽。”此刻,齐湣王在大殿廊下来回转悠,眼前王宫广场川流不息的送货牛车与宫女内侍们忙碌的身影,恍然化成了呐喊驰骋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杀进函谷关,无数的秦国黑旗望风披靡,齐国的紫色大旗一举冲进了咸阳,齐湣王不禁纵声大笑……
“禀报我王:孟尝君与秦国甘茂已到宫门!”宫门司马的声音又高又急。
齐湣王厉声呵斥:“身后有盗么?慢点说!”宫门司马还没回过神来,齐湣王已经转身下令,“来人!拿下这个不知礼仪的竖子,宫门斩首!”
这一下宫门司马大惊,一边在甲士圈中挣扎一边大喊:“我王明鉴!是我王立规:青龙之威,震彻天宇,宫中武士不得低声——”
齐湣王狞厉地一笑:“时令已变,青龙蛰伏,万物噤声。不知罪么?”
宫门司马目瞪口呆,绝望间声嘶力竭:“巧言无常,君道何在!”
齐湣王大怒,顺手抽出腰间长剑当胸直刺,“噗”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数丈,当面的齐湣王顿时一身血红。一圈甲士手足无措,一齐抛开矛戈跪倒低头,谁也不知该说何辞。血红的齐湣王站在甲士圈中,骤然大笑道:“冬令见血,来春大吉!宫门甲士,人各晋爵一级。”甲士们惊慌失措,参差不齐地大叩其头,“谢我王恩”的声音却嗡嗡一片全无气力。齐湣王厉声呵斥:“青龙卫士,力道何在!没吃饭么?”甲士头目连忙惶恐叩头:“青龙蛰伏,万物噤声。小军等无敢违背。”齐湣王狡黠一笑:“蛰伏之期,将到未到,但凭龙心断之,可知法度?”甲士们恍然,一齐高声大喊:“我王神明!万岁——”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业。”甲士们又是一声齐吼:“多谢我王褒奖,万岁!”连忙爬起,手忙脚乱地收拾尸体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被刚进宫门的孟尝君与甘茂看了个清清楚楚。孟尝君嘴角抽搐着要上前劝谏,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道:“且慢。‘将到未到’,莫找难堪。”孟尝君一咬牙,拉着甘茂又到了宫门外等候。甘茂低声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孟尝君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只石人般伫立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波波相连,连绵不断。甘茂不禁一笑。孟尝君大眼一瞪道:“笑从何来?”甘茂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颜?”孟尝君却沉着脸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尝君大袖急促道:“君听我言无差,以六宣大礼晋见!”孟尝君瞬息犹豫,已经被甘茂扯着衣袖拜倒在地齐声高呼,孟尝君呼的是:“伯臣来朝!我王万岁——”甘茂呼的却是:“外臣来朝!万寿无疆——”呼罢连叩头六次,方才起身。接着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孟尝君前行,甘茂随后,进了一片忙乱的王宫。
方才这一番折腾,却有个原委:齐湣王喜欢出其不意地显示学问才能,若臣下或使节不知应对,便很难说是何种结局了。举朝之中,除了孟尝君与苏代没有遭遇过这种尴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越是常遇离奇诘难。时日一长,齐国臣子入宫晋见或例行朝会,都是提心吊胆了。寻常时日,搜肠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礼节与书缝旮旯里的学问,生怕一旦被问倒,便有杀身之祸。今日齐湣王本来心情颇为平和愉悦,可那个宫门司马喊破了他的大梦后,又骤然焦躁了。及至杀了那个宫门司马,齐湣王又突然变成了那个顽劣不堪酷好恶作剧的少年王子,于是才有了这番早已进入坟墓的六宣大礼。
六宣大礼,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为“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为“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次宣呼,殿阶下的“末摈”第三次宣呼,然后是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称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在战国早已销声匿迹的六宣大礼。
孟尝君乃齐国王族,于是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尝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视那些已经作古的腐朽礼节,哪里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在甘茂面前又要维护齐湣王的英主名声,要拉着甘茂长驱直入。可甘茂却是天下一等一的杂家名士,一听便知此中奥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尝君的举动。孟尝君毕竟精明机变,甘茂一扯之下,没有强项硬进,心中老大一股憋闷。
进得殿门,甘茂又是一扯孟尝君。孟尝君心下恼火,大袖一拂,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甘茂叹息一声,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三躬,依旧低头。
“叔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一片嗡嗡共鸣。
甘茂这才一声高呼:“下蔡甘茂,参见齐王。”呼罢抬头,不禁一阵惊愕——六级王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古装天子,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右。甘茂抬头一瞥,又立即低眉敛目,等待“天子”发问。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饰之法度乎?”浑厚的声音又是一片共鸣。
甘茂低头,双手执玉佩作拱道:“此为天子衮冕,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齐湣王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两几是何法度?”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天子至尊,设左右几。”
齐湣王冷冷一笑:“本王这口裸身外向之长剑,是何礼法?”
甘茂惶恐低头:“王心如海,不可尽知。不见经传之创举,外臣不敢妄测。”
齐湣王突然轰轰大笑:“能如甘茂,终有不知,难为你也,入座!”
甘茂更显惶恐:“外臣无知,尚请王言教我。”
“好!”王阶上的声音充满兴奋,“本王明示于你:长剑出鞘,直向西方!记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肃然一躬,走到与孟尝君相对的长案前就座。
孟尝君看得大皱眉头,凌厉的目光盯着甘茂,透着显然的厌恶。甘茂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仿佛礼仪大宴上文质彬彬的君子佳宾。孟尝君终于收回目光,对着齐湣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甘茂之谋,臣已禀报,尚请我王明断,臣当奉命实施。”齐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谋划当无差错。来春青龙抬头,派苏代出使秦国。”
孟尝君又道:“甘茂去留,亦当我王决断。”
突然之间,齐湣王冷笑了几声:“一个逃国臣子,还想如何?随他去。”
孟尝君正要说话,王座前老内侍锐声高宣:“散朝——”随着话音,四名侍女将那座绣有天子斧钺的大屏隆隆推将过来,齐湣王连同王座竟倏忽消失了。孟尝君大是愣怔,不禁愤然起身,要冲进去理论。“且慢!”甘茂一个箭步拉住了孟尝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孟尝君看了甘茂一眼,一声长叹,大步去了。出得王宫广场,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静的别居。
“你且说说,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错失,臣子不当劝谏么!”孟尝君面色铁青,语气从未有过的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孟尝君莫得怨我,甘茂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孟尝君揶揄笑道,“你是齐王肚皮里的蛔虫?”
甘茂一声叹息:“以君之见,目下齐王与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尝君一怔:“此话怎讲?”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发迹于秦武王,根基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时扎下也。嬴荡武勇刚烈,少时常有荒诞之举,与目下齐王颇有相似处。也是甘茂杂学小成,时不时以稀奇古怪之学问伎俩引导嬴荡,才稳住了嬴荡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对此等生于深宫的怪诞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尝君点点头,“以你揣摩,齐王与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叹息一声道:“秦武王秉性刚烈,极端尚武,情急处人不能犯,然却没有戾气,在大错铸成之时尚能自省。齐王秉性怪诞暴戾,求奇求新,无常难测。甘茂今日进宫,也是诚惶诚恐做孤注一掷,侥幸得成而已。”
“侥幸得成?”孟尝君打量怪物一样看着甘茂,“骂你逃国,你倒成了?”
“孟尝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显示其天威难测,使臣下慑服,故而风雷无常。前赞我才,后斥我行,无非使甘茂心怀畏惧而已,却无驱逐之意。适当时机,若有人进言,齐王必用甘茂。”孟尝君听得愣怔,细细一想却是分明如此,点头叹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唯甘茂可对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里蛔虫了?”
“原是田文粗鲁,得罪。”孟尝君拱手一笑,却又骤然低声,“如此说来,唯有逆来顺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处不能逆鳞。譬如今日无端诛杀、突兀散朝,孟尝君若上前劝谏,必是言辞愤激,后果不堪设想也。秦武王并无此等乖戾,如张仪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况齐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尝君岂有他哉?”良久默然,孟尝君仰天长叹一声,向甘茂深深一躬,甩开大袖去了。
次日清晨,孟尝君接到王室宣令:三日后秋狩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孟尝君闷闷不乐,请上卿苏代知会各国驻临淄使节,吩咐属吏知会各个官署,自己却闭门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亲信门客大是惊讶,心知孟尝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心事,守住了各个门口不许任何官员探访。一时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中酉最后一日,齐湣王的狩猎马队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临淄王宫。齐湣王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壶中插着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间一口阔身长剑,脚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上下一团金光灿灿,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宫,临淄国人潮水般涌来瞻仰青龙齐王的风采,“东方青龙!天下霸主!”的欢呼声响彻了连绵街市。齐湣王面对国人的狂热膜拜最有耐心,一路缓缓行来,还时不时地举起手中长剑于民安抚。车马仪仗好容易涌出临淄西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会齐城外列阵的六千铁骑,齐湣王一声令下,直向西北方向的济水河谷压来。
翻过一道草木苍黄的山塬,辽阔的谷地旌旗飞扬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直是战场一般。
这段河谷临近济水入海处,山塬起伏,大海苍茫,林木葱茏,苇草荒莽,原是珍禽异兽龟蛇水鸟栖息出没的渊薮之地。每到秋草枯黄的季节,这里是临淄贵胄的上佳猎场。但是,自齐湣王即位以来,这片猎场却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猎,非齐王亲笔王书,任何贵胄不得靠近。虽然做了禁地,齐湣王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狩猎过。他即位的第二年,这片河谷变成了一座辽阔的军营。举国新征发的精壮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浩浩荡荡三十万,从此在这片水天相连的山塬地带开始了声势赫赫的大训。六年过去了,齐湣王第一次来到这片军营。
凝望片刻,齐湣王高声下令:“号令田轸,整肃三军!”
三十六支螺号呜呜吹起,王车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云车上的紫色王旗急剧地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辽阔的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向中央地带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片烟尘大起,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之间,一片大将滚鞍下马,为首斗篷飞动者拱手高声禀报:“上将军田轸率军营三十六将,参见我王!”
齐湣王向田轸一点头,大手一挥:“王师成列,进入军营!”
王师大将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六千护卫王师在王车仪仗之后列成了一个行进方阵。齐湣王脚下一跺,青铜战车轰隆隆飞出。田轸一摆手,三十六将一齐飞身上马,分列于王车两侧护卫疾进。
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扇形两侧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直与大海相连,从未有过的壮观。齐湣王虽是雄心勃勃,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不禁高声赞叹:“好!当真青龙天军!”话声方落,辽阔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啸:“青龙天军——战无不胜——”及至战车直接驶上了建在一座小山头的中央将台,齐湣王鸟瞰谷地,只见方圆十数里的谷地山塬变成了茫茫无涯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不觉胆气顿生,不待田轸司礼前导,登上将台最高处一声高喊:“青龙天军将士们:尔等东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将荡平四海,成我霸业!”
又是一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青蛟出海!齐国霸业!”
齐湣王哈哈大笑,雷鸣般声震山谷:“好!来春蛟龙抬头之日,尔等大出之时!谁敢当我兵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无敌!”
齐湣王锵然拔出长剑直指天空:“苍天在上!青蛟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高官显爵,本王不吝!”话音落点,突然转身对田轸下令,“开始校武!”
本来,大军集结操演是一场繁难操持,其细密程度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将三十万大军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简直比打仗还难。可齐湣王就是要这种“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又能奈何?连日来,田轸与一班将领精心谋划反复操练,才差强人意地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兵士,各种号令衔接也做了极为严厉的规定。可无论如何都是谋划赶不上变化,齐湣王率意即兴的阵阵发作,弄得田轸无所措手足。本来,操演与校武是两阵。操演在前,看的是阵列变化;校武在后,看的是士卒功夫。此时王命一下,竟要直接校武,田轸一阵愣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孟尝君在旁看得分明,一个眼神示意,田轸恍然醒悟,挺胸一声:“嗨!”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校武!”中军司马一声应命,轧轧转动那面装在高大木架上的中军司命大纛旗,二十一只螺号“呜——”地响了起来,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紧一阵慢一阵地隆隆发动。
大纛旗发出的第一个号令是取消操演,螺号同时发出的号令是准备校武,牛皮大鼓却是指引各军的进出位置。三十万人密集集结,当真是无边的人山人海。本来谋划,是要借操演阵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军场来校武。如今大军未退,却要参加校武的部伍就位,显然要相互冲突拥挤。且不说操演阵法与校武原是两套甲胄,操演之后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现齐军最为擅长的技击与射艺。此刻一变,校武部伍要忙着卸甲去盾,骑兵要忙着将显示声威的长矛大戈换成骑士用剑,而身边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找不到一个空间落脚。兵急将更急,一时呼喝连声,哄哄嗡嗡地乱了起来。
田轸向谷中一瞄,知大事不好,眼见齐湣王嘴角抽搐络腮胡须翘成了大卷儿,不禁冷汗淋漓双腿发颤。正在此时,将台后的使节群中却有一人高声赞叹道:“争相瞻仰天威,齐军忠诚,天下无双也!诸公以为然否?”一班使节纷纷应和:“秦使言之有理,齐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诚可敬也!”田轸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齐湣王身侧拱手高声道:“军心敬王若天神,臣请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调遣部伍依次通过将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齐湣王骤然开怀大笑道:“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矗立竟日,也是无妨。”
“我王神明!”田轸顿时精神大振,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于启齿的颂词,转身高声发令,“三军整肃,步先骑后,依次通过将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军司马长吁一声,顾不得满头大汗,立即向战鼓螺号发令并同时转动大纛旗。随着号令大旗的红光,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们欢呼雀跃鼓噪欢呼。齐湣王伫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第二天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王弓,古代弓箭中硬度最高的长弓,宜于战场远射。
兵矢,镞头最粗长锐利的长箭,可穿甲破盾。
契柱,龟卜工具,即削成尖锐形状的坚硬木材,烧红吹亮,灼入事先钻好的龟甲孔洞,使龟甲呈裂纹。)
四 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漫漫漂游。
孟尝君哭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变成唯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羞得要找个地缝钻了。那日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硬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噎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破天荒地放声痛哭了。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踹翻田轸,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何处?快快有请!”话音落点,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岸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下来说话。”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年轻的士子,孟尝君热诚坦荡中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已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定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没有衰颓,容我慢慢设法。”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常动静,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该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失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当有分晓。”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如此讨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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